第802章 暗流(加更)
大光城,也即後世仰光,乃是蒲甘國南方臨近海岸的一座城市,因城中的瑞光大金塔而遠近聞名。
多年前,因對方的冒犯,元軍南伐蒲甘,蒲甘兵不堪一擊,蒲王南逃至大光,尋求西洋公司的庇護。在得到蒲王許諾的一系列優厚條件後,西洋公司出兵止住了元軍的南侵,又與元人達成密約,雙方各扶持一個蒲王,劃分邊界各自統治。
這些年來,元人和東海人表面上在南北蒲甘互相對峙,但實際上關係還不錯。畢竟他們都是趴在蒲甘人頭上發財,沒有利益衝突,私底下還經常交換些好處,建立了溝通渠道。
前陣子,西洋公司在大光的商站突然收到了元人送來的消息,說太傅陳嵬有大事相談,想私下訪問大光。事關重大,大光商站立刻報了上去,上面對此也很重視,將當年處理過蒲甘事務的章愷從西洋市緊急調去了大光,處置此事。
此時,在大光城中一棟新修的四層高樓中,章愷站在四層的會議室向北看去,就見到一行樸素的船隻沿着城北的河流從西向東逐漸接近,然後停入了碼頭之中。
“準時到了……好,就讓我看看,元人是在打什麼主意。”
不久後,一行人從船上下來,然後乘上西洋公司派去的馬車,沿着城中新修的道路進入城中,又來到這座大樓裏面。
又過了一會兒,陳嵬便被帶上了四樓,送到章愷面前。
章愷立刻換上一副職業性的笑容,對陳嵬稍一打量,便走上去迎接道:“平日間與同事們煮酒論天下英雄,都說元國無人,唯有陳太傅當得起青年才俊。今日一看,果然名不虛傳啊!”
陳嵬一愣,然後也謙虛地回道:“哪裏,論起青年才俊,我國之安童丞相、伯顏平章,更要勝過在下許多。”然後他擡頭看着章愷,讚道:“倒是早就聽聞章子和大名,當年智間蒲甘,一手策劃了南北兩分,後又在印度動輒廢立土王,威震西洋,有班超王玄策之風,實在佩服!”
說完,他左右看了看會議室內的佈置,又說道:“當初我發出密信的時候,本以爲得耽擱月餘才能成行,沒想到貴方雷厲風行,數日間便得以見到子和兄。華夏國縱橫天下,果然自有獨到之處啊。”
“謬讚了,只是一點日常工作而已。”章愷呵呵一笑,然後請他坐到會議桌的一邊,自己坐到另一邊,開門見山地問道:“不知陳兄不好好在長安享福,卻來了蒲甘這窮鄉僻壤,是有什麼要務麼?你我畢竟是敵國之人,勢不兩立,該說清楚的還是說清楚的好。”
長安早已易手,他不可能不知道,現在提起顯然是在揶揄元人。不過陳嵬裝作沒聽見,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說道:“敵國確實是敵國,勢不兩立卻未必……”然後他輕嘆一聲,對着章愷一低頭,道:“今日我來,是想爲大元求個情,希望華夏能高擡貴手,放我國一馬。”
“呵。”章愷嗤笑出來,“此時元國失卻四都,退避蜀地,已如甕中之鱉,爲什麼要放過?憑什麼要放過?”
他又看了看陳嵬:“倒是陳兄你,雖是元人,卻向來沒有什麼惡名,要是想尋條出路的話,我可以幫着安排一下。”
陳嵬一拱手:“章兄的好意謝過了,但在下畢竟是元臣,不會另投二主。”然後擡頭道:“章兄莫急,先聽我一言。我的提議,確實是想爲大元爭取一分喘息之機,但是對華夏國也是有好處的。”
章愷無所謂地笑了笑,陳嵬慎重地選擇語句,慢慢說道:“我雖是元人,卻也不得不承認華夏革故鼎新,乃是天命所歸。只是自古以來,歷次改朝換代,皆要戰火四起、生靈塗炭。戰事停歇後,國力損耗,疆土也不復盛時,須得休養生息數十年才能再度出擊。據我聽聞,貴國諸位國公皆是有大志之人,胸懷四海,絕不會滿足於此。依我看,這次天下大局與以往歷次都不一樣,也確實該有一番新氣象纔對。”
章愷喝了一口茶,道:“所以,新氣象就是放元國一馬?”
陳嵬道:“是,也不是。子和兄久居海外,自然比我更知道天下之大。中原之地只是天下之東的一隅,往西還有高原、有大漠,再往西還有印度、有大食、有泰西諸國,說不定再往西還有更多土地。這麼看,只爲中原之地拼生拼死,格局未免就嫌小了,真正的猛士,便該向外求取才是。夏國早十幾年前便在海外佈局,爲的也是此圖吧。只是貴國實力再強,面對如此之大的天下,恐怕也不能面面俱到。既然如此,何不讓同出中原的大元爲王前驅,效犬馬之力呢?”
“噫……爾等這是想要稱臣?”章愷聽了之後略微驚奇,心中不斷盤算着得失。過了好一會兒,他沒有直接接受或否定,而是反問道:“這不管對哪國都是大事,據我所知元國朝堂之上是有不少死硬派的,陳兄又怎能一言而決?”
陳嵬也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撥弄着手上的茶碗,反問回去道:“如果大元朝廷真的上下一心,向華夏稱臣,華夏會接納嗎?”
章愷眉頭一皺,略作思考,然後答道:“這不是我能決定的,必須報回去由國公會決斷纔行。但就我個人的看法,元國重臣多爲戰犯,罪惡滔天,不可能隨便放過,即便爾等想要稱臣,也必須將他們一網打盡交由我國審判纔行。可是,這些戰犯位高權重,可以說他們就是元國朝廷的意志,又豈會隨便自投羅網?所以,陳兄之前所言不是沒有道理,但多半是行不通的。”
“說的不錯,如今朝中盡被無能無恥之徒佔據,看不清天下大勢,大元敗壞至此,也跟他們脫不了關係。”陳嵬雖是如此之說,但卻露出了笑容。“但是,誰說他們就能代表大元了?”
章愷又愣了:“他們不代表大元,難道你一人就能代表了?”
陳嵬哈哈一笑,道:“當初宋國的賈丞相帶着一個黑皇子就能在靖安府開創一個新朝,如今我是太傅,輔佐皇太孫,又如何不成?”
章愷忍不住一拍桌子,這陳嵬是想造反啊?
呃,不過,他造元國的反,那不正好嗎?
他平靜下來,對陳嵬問道:“你,有什麼打算?”
陳嵬答道:“如今大元在中原敗局已定,我也無意繼續頑抗王師,準備儘量集合殘部,退避西南。接下來,我意圖越山西進,謀圖在印度之地再開拓一番事業……不知這可會妨礙貴國的謀劃?”
章愷面不改色,心中卻不能說不震驚,此人所圖不小啊!
他對陳嵬做了個手勢,然後思考起來。
印度在現在並不指代一個國家,而是一個地理名詞,指的是喜馬拉雅山之南的印度次大陸。在這片土地上生活着大量的人口,他們按地理和文化分隔成一個個大大小小的國度,日復一日過着傳統的生活。
在西洋公司進入印度之前,印度諸國呈現一超多強的格局,最爲富庶的印度河和恆河流域由強大的德里蘇丹國佔據,其餘地區各有中等土邦和一系列小國。而西洋公司的降臨給印度局勢增添了巨大的變數,目前南印度的龍脈高韋裏河已經被夏人佔據,周邊地區也建立了強大的影響力。
不過,畢竟西洋公司只是外來者,與本土遠隔重洋,能投射的力量有限,經營的時間也不夠。他們在印度建立的勢力範圍不小,但真正實控的只有幾個城市商站,其餘地方大多是委任傀儡間接治理。
目前,西洋公司正在恆河口的孟加拉地區開拓,章愷之前就參與這方面的工作,瞭解得很清楚。恆河沿岸土地肥沃、人口衆多、物產豐富,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富庶之地。恆河入海口自然也關係到天大的財富,若是能在當地建立據點,逐漸拓展勢力範圍,必定能獲取豐厚的回報。但這一地區剛剛被德里蘇丹國征服不久,局勢複雜,牽一髮而動全身,萬一處理不好招惹到了德里四十家,輕則影響貿易,重則是又一場戰爭,不可不慎重。
元人若是從蒲甘進入印度,沒多久就會觸碰到孟加拉一帶,爲這個熱點地區帶來新的變數。
“但這個變數……是好是壞呢?”章愷喃喃自言自語了一句,然後繼續思考。
最壞的情況,是元人割據一方,然後投靠德里蘇丹國,與他們共同對抗西洋公司。但這幾乎不可能,一來元人想建立足夠大的基本盤,必然會與德里起利益衝突,二來德里蘇丹也很難會信任這些外來者。相比之下,兩者發生衝突兵戎相見的概率反而要高上許多,如果是這樣的話,西洋公司說不定就可以渾水摸魚……
這麼一想,他感覺豁然開朗,再一盤算,信心又足了不少。略作權衡後,他擡頭對陳嵬問道:“確實,內耗沒什麼意思,不若向外開拓,若是陳兄能做成此事,倒也不錯。但事情不能光靠一張嘴說,現在仍是你我二國大戰之時,你想要讓我軍放你們一馬,可你又能爲我們做些什麼?”
陳嵬放下已經半涼的茶杯,笑道:“其實貴國並不需要多做什麼。夏軍神勇無比,徵漠北、入關中,自然所向披靡。但打天下易,治天下難,你們一口氣吞下這麼多土地,總需要些時日慢慢收服民心、派遣官吏治理吧?將攻勢暫歇一陣子,回頭鞏固新得之土,對夏國也是有好處的。在此期間,我會盡可能說服皇帝,將巴蜀和湖廣的兵力抽調到雲南、蒲甘來,不給夏軍礙眼。而且……”
他突然一停頓,然後換了一副面孔,生冷狠厲地說道:“等到時機成熟,我便昭告天下,指稱安童、張易等戰犯犯上作亂,軟禁皇帝私發政令,倒行逆施,乃無禮無義大奸大惡之徒,只要是大元義士皆可誅之!”
然後他又一嘆,對東北方向拱一拱手,低聲道:“然後,再擁立皇太孫爲新帝,哦不,新‘王’,向華夏稱臣,請求夏軍出征巴蜀,蕩平宵小,救出太上皇。”
章愷靜靜聽完,然後哈哈一笑,鼓起掌來:“好,有魄力!”
按他這個方案,就是把之前被夏國宣佈爲戰犯的元朝舊臣作爲膿瘡割掉,把元國這個殼子洗乾淨拉出來。一方面,現在盤踞成都的那個元國朝廷失卻許多兵力和正統性,未來夏軍想徹底清除他們就簡單了許多;另一方面,陳嵬也能帶着一部分精幹力量,輕裝上陣重起爐竈,在異域開創一番新事業。這可謂兩相得益,但還有一個問題,憑什麼能成呢?
章愷對着陳嵬看了一會兒,然後突然輕聲問道:“這可是忽必烈的意思?”
這個陳嵬雖然能力卓絕,但也不像是能靠自己一人完成這麼大一場陰謀的樣子,但若說是背後有高層背書,爲的是給元國保存一道骨血,那就說得過去了。
陳嵬沉默不語了,回憶着之前燒掉的那份帛書,許久之後才一嘆氣,也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含糊地說道:“陛下向來是英明的,只是受奸人所迫。而且,他得身體也不好……”
章愷呵呵一笑,道:“確實,確實,懂的都懂……這麼說,這個提議倒不是不可以議,只是到現在爲止,陳兄全是空口無憑,該讓我們如何取信呢?”
“我可立下文書,用玉璽加印,如果背約,貴方公佈出去,我在大元便身敗名裂沒法做人了。”說完,陳嵬猶豫了一下,一咬牙,然後說道:“對了……當初黃河大決之前,貴國派駐長安的永福酒樓收到過一份密報透露此事,你可以報給你的上級問一問。”
“竟有此事?”章愷一驚,然後很快反應過來:“當時是你通報的?”
陳嵬一苦笑,擺手道:“不提了,算起來,這也是瀆職不忠之舉。”
章愷思緒萬千,喝了一口茶,心中衝突了一會兒,最終還是向陳嵬拱手道:“不管前後其餘人事如何,至少陳兄此舉是救了一些百姓的,請受在下一謝。”
然後,他又端茶道:“既然如此,我便把今日你我所談原原本本報上去,由上頭決斷。不用擔心,電報瞬息萬里,我想這個決斷不會耗用多少時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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