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夢（上）
明亮日光從頭頂的繁葉孔隙中穿過，落在石磚路上碎成不規則的暖黃色塊，隨着滿地的深淺陰影沙沙晃動。
一小片捲曲的枯葉半立在路邊，欲倒不倒的樣子，風一吹就顫幾下，過一會兒又不動了。
小孩兒被溫婉纖瘦的年輕媽媽牽着，隔着鐵門安靜看了會兒落葉，又擡頭看看媽媽。
季換錦似有預感地低頭，正好和那雙葡萄般睜得溜圓的眼睛對上。她無聲地笑笑，伸出另一隻手溫柔摸了摸小孩兒的頭。
她嘴脣微張，做出一個“乖”的口型。
小孩兒點頭，握住媽媽手指的小手收緊了點，像是一種迴應。
有人踩着綿脆的落葉走近，腳步急切而有序。着一身制服的傭人開了大門，不多言一詞，只是微微躬身示意，然後畢恭畢敬地爲他們引路。
葉宅深大，來時沿途盡是蒼翠樹木，到了宅內又多設迴廊。彎彎繞繞一大圈，傭人將母子倆帶到後面一幢獨棟小別墅門前，就默不作聲退了下去。
大門是虛掩着的，季換錦屈指敲了敲，又低頭看向一直乖乖跟在她身邊的小孩兒。不待她示意，小云羅也跟着不多不少敲了兩下門，軟軟糯糯地喊：“葉宛阿姨，媽媽和我過來啦，你在不在家呀？”
年輕的媽媽露出一個鼓勵的笑容，朝懂事的小朋友豎了一下大拇指。
房子裏面傳來一陣哐當悶響，有女人清亮的說話聲揚起：“到了？進來進來，我在廚房。”
得到了主人家的迴應，季換錦推門走進去，雲羅在她身後亦步亦趨地跟着。經過客廳的時候還悄悄往沙發的方向偏了偏小腦袋，發現沒人就又偏了回來，做出一副目不斜視的小模樣。
廚房是半開放式的，走進去一眼就能看見料理臺前背對他們站了一個女人，臺上散亂擺着各式模具和小盆小碗，一旁的烤箱裏正亮着暖融融的黃光。
那女人身形高挑窈窕，一頭長髮隨意盤起，現出的脖頸有如天鵝般頎長，即使正穿着條叮噹貓圍裙也難掩氣質。她一邊摘下手上厚厚的隔熱手套一邊轉身，露出一張明豔動人的臉。
“小錦？怎麼突然想起要過來，這邊離市區遠，我還說過幾天回去再找你。”
季換錦手指輕輕動了動，小云羅知道媽媽要和葉阿姨用手機打字“說話”了，主動鬆開了手，朝葉宛乖乖地笑了笑：“葉阿姨好。”
“啊，我的雲羅小寶貝，”葉宛順勢蹲下來，抱起小孩兒親親他的小臉蛋，“阿姨也好想你呀。”
肩膀被人用什麼東西輕輕碰了碰，葉宛接過季換錦遞過來的手機，一手摟着小云羅也不起身，眼睛往上面掃了兩眼：“……噢。行吧，我說呢，宋律行最近也挺忙的，好了別管他們，我給你烤蛋糕，快想想你要喫哪種。”
她不回頭把手機反手遞了回去，自己卻湊到小云羅耳邊悄聲說，“把媽媽借我一會兒好不好？”
小孩兒懵懵懂懂不知反應，葉宛笑了笑，又用回正常的音量道：“上去找哥哥玩吧，阿程在他房間裏，還記得路麼？”
小云羅看一眼葉宛，又看向媽媽，玻璃珠般剔透的眼睛裏有小小的期待，亮得像撒了把星星進去。
季換錦朝樓梯的位置輕擡了擡手掌，對他溫柔笑笑，小云羅於是也對葉宛點點頭，渾然不覺自己被這個半蹲着衝他眨眼的女人趕走了。
比起宋宅，這棟小別墅並不是葉宛常住的地方，他只跟着媽媽來過一兩次，依稀有一點印象。小孩兒輕手輕腳上了樓，面對二樓陌生的走廊佈局想了好一會兒，才走到其中一扇緊閉的房門前，擡手敲了敲。
輕弱的敲擊聲在空氣中迅速消散，無人應答。
小云羅也不換地方，原地等了等，又踮起腳規規矩矩地敲兩下，這次力道稍重些，裏面終於有了迴應：“進。”
也是小男孩的聲音，只是語氣冷冷清清的，聽起來沒那麼稚氣。
紅棕木門厚重且沉，小云羅使了點勁才擰開門把手，進來後對着屋子裏的一片昏暗有點懵，下一步還是轉身關上了門。
房間裏沒開燈，窗簾也拉上了大半，一個比他大點的男孩半靠在綿軟的沙發上，腿上放着的筆記本電腦就是最醒目的光源。那上面不知道正在播放什麼，屏幕白瑩瑩的光投射在臉上，映出他年幼卻已顯清俊的五官，仔細看看還有點歐羅巴人種的混血感。
男孩在他剛進來時擡眼看了一下，知道是誰後又移回視線，神情是完全不被打擾的專注，也不理人。
小云羅在他身邊坐下，乖乖叫了一聲：“晏程哥哥。”
沙發承了另一個人的重量，往旁邊傾陷下去一點。就像小孩兒輕輕軟軟的聲音，並不惹人厭煩，卻也很難忽視。
宋晏程不吭聲，繼續看自己的紀錄片。
小云羅顯然很習慣他這幅冷淡模樣，宋晏程不理他，他就不說話了，也不湊得太近，只是安安靜靜坐在一旁，和他一起看屏幕裏的北極熊叼起亂爬的幼崽，在皚皚雪地中緩慢爬行，尋找食物。
沒人說話，只有開了外放的電腦在孜孜不倦地解說，吐出一個又一個英倫腔濃郁的單詞。
筆記本電腦被主人用手指隨意撥了撥，朝後來這小孩兒的方向歪了一點。
小云羅雖然聽不懂，但一邊看翻譯字幕一邊看小動物，也提起了一些興趣，懷裏抱着抱枕就往宋晏程身邊坐近了些。
宋晏程察覺到了卻沒出聲，轉瞬後注意力又回到紀錄片上，默許了他的靠近。
關了燈的房間裏，兩個小孩靠在一起，對着筆記本里一片瑩白雪地走獸飛禽，竟也看得津津有味。
但云羅畢竟更小些，也不如宋晏程耐得下性子。嗓音渾厚的英文解說配上自然舒緩的配樂，頗有些催眠的意味，小孩兒慢慢地就睏意來襲，不知不覺合上了眼睛。
他的小腦袋開始一點一點，意識迷迷糊糊掙扎了良久，最後還是往旁邊靠了上去。
直到肩膀上多出點溫軟的重量，宋晏程偏頭一看，才發現小云羅睡着了。
他於是調低了筆記本音量，心情複雜地盯着筆記本發了會兒呆，又想起什麼似的往後靠了靠，讓小孩兒能在自己肩上睡得更舒服一點。
一集冰封世界放完了，沒人操作，電腦讀秒結束，開始自動播放下一集大草原。
看影片的人只剩下了一個，這片靜謐的小小天地裏，卻仍有兩個人綿長的呼吸聲。
直到房門再次被人敲響，肩膀上靠着的小腦袋好像動了動，宋晏程下意識看他一眼，嘴裏說：“進。”
門咔噠一聲被打開，這次進來的是自己的媽媽。葉宛取下了圍裙，素手洗淨，又變回了那個妝容精緻，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葉家小姐。
她顯然是習慣了自己兒子不愛開燈的小毛病，徑直走向沙發，走近後卻看見兩個小孩兒捱得前所未有地近，小的那個靠在大的身上睡着了，臉都睡得紅撲撲的。
葉宛怔了一下，一邊爲自家小孩願意接納別的孩子感到高興，一邊也忍不住壓低聲音說：“怎麼不給弟弟蓋張毯子。”
宋晏程看媽媽一眼，又偏頭看看小云羅，抿抿脣沒有說話。
葉宛難得見他無措的樣子，又撲哧一聲笑了：“算了，我們阿程這麼小，還不懂怎麼照顧人。”
也許是她說話的聲音有點大，宋晏程念頭剛起，就感覺肩膀上那點貓崽一樣的重量消失了。
小云羅坐了起來，揉揉眼睛，擡頭看見葉宛的時候還有些迷迷糊糊的，半天才想起自己身在何處。
他說話還帶着點剛睡醒的鼻音，聽起來格外奶聲奶氣：“葉阿姨，我媽媽呢？”
“媽媽在外面等你呢。小錦！”葉宛朝門外叫了一聲，又回過頭來道歉，“對不起呀，阿姨把你吵醒了，要不今天吃了飯你和媽媽都留下來，晚上就直接在這裏睡好不好？”
宋晏程繼續看他的紀錄片，聞言沒什麼反應。
小云羅又揉了揉眼，也沒吱聲，耳朵卻把葉宛的話一字不漏全聽進去了。
季換錦被叫了進來，他就蹭過去抱住媽媽，難得地對她撒嬌：“媽媽，今天可不可以在葉阿姨家睡呀？”
葉宛在旁邊插嘴：“對呀，反正陸予和宋律行還有一陣忙的，你們回去了，我和阿程又只有孤零零兩個人了。”
季換錦瞥葉宛一眼，對她做個口型——亂說。
低頭又看見小孩兒滿是期待的眼睛，季換錦摸摸他蓬軟的發，想着陸予不在，確實也沒什麼非回家不可的理由，就妥協地點點頭。
她剛按亮手裏的手機，還沒來得及打字，就又聽見小云羅天真的聲音：“那我今天能和晏程哥哥一起睡嗎？”
季換錦心裏咯噔一下，下意識朝屋子裏另一個小孩看去。
好在宋晏程蹙着眉想了兩三秒，最後還是冷淡地說：“不能。”
……之前都是馬上拒絕的。
葉宛每次都怕小云羅被拒絕多了，直接忍不住哭出來，但小孩兒只是有些懨懨地收回目光，拉着媽媽的手指不說話了。
季換錦鬆了一口氣，手指在手機按鍵上飛快按動幾下，把手機屏往下遞給雲羅看。
【忘了媽媽說的話了？】
這天晚上，小云羅和媽媽睡在一個房間裏。
雖然平時在宋家借宿他們都是各睡各的，而且葉家別墅也不是沒有收拾好的空房間，但季換錦還是堅持今晚雲羅要和她一起睡。
葉宛自然是無可無不可，但小云羅卻有點點緊張和不安。因爲他知道，媽媽又要和自己說那件會讓她很難過的事。
一大一小靜靜躺在牀上，一個不敢開口，一個開不了口。
小云羅半張小臉埋在鬆軟的被子裏，憋了很久，纔有點委屈地說：“爲什麼不能呢，我下午也和晏程哥哥一起睡了啊。”
季換錦仰面看着牆壁上繁複精細的花紋，一圈繞一圈，一環扣一環，連綿反覆無窮盡。
她看了很久，纔拿起枕邊的手機開始打字，很短一句，打過無數遍的，很快就遞給了小云羅。
【寶貝不能在任何人面前脫衣服】
小孩兒把手機還給媽媽，煩惱地整張臉都埋進了被子裏，“可是我沒有脫衣服呀。媽媽，不脫衣服是不是就可以和晏程哥哥一起睡啦？”
就像往日無數次地，他只是隨口一說，卻一時沒聽見外面有熟悉的按鍵的動靜。
小云羅疑惑地掀開被子，看見季換錦溫潤的眸子浸出了點溼意，頓時就被嚇住了：“我，我不問了，媽媽你別哭，我，嗚，我不問了，媽媽不要哭……”
他年紀還太小了，只知道自己不是女孩子，不能進女衛生間，卻不明白自己和別的男孩子也不一樣。
但即使什麼都不懂，只是看見媽媽眼裏有淚，自己也就鼻子一酸想跟着哭。
年輕的媽媽用力閉了閉眼，再次睜開後又開始打字：【可以交朋友，但是不可以一起睡】
小孩兒眼眶也微紅着，“嗯”了一聲，又縮到被子裏去了。
過了一會兒，被子再次被掀開一點，露出一雙怯怯的眼：“那，不一起睡，晚安吻可以嗎？”
季換錦溼潤的眼睛彎了彎，露出一點笑意，打字道：【你找哥哥要晚安吻了？】
小云羅嗓音低低地：“唔……可是哥哥都不理我。”
季換錦忽然掀開了被子將他一把抱住，同時在他額頭上印下了一個重重的吻。她身體不太好，很少有這樣和小孩兒打鬧的時候，突如其來的擁抱和吻馬上就把雲羅逗笑了，忘掉了那一點點微乎其微的難過。
她開不了口，可是雲羅很輕易就懂了她的意思——哥哥不理你，那媽媽給你晚安吻好不好？
——好呀，媽媽。
月掛樹梢，露生秋草。
這晚的夜是良夜，房子裏的人都美夢香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