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悠悠四載浮沉間

作者:請叫我低調君
紗羅臉色很不好,顯然極度心不在焉,竟然沒有注意到李莫愁的異常。

  李莫愁定定神,盤膝端坐牀沿,重又閉上眼睛,對紗羅視而不見。

  反正她來這裏也不是一次兩次了。這傢伙特別沒禮貌,每次來李莫愁這裏從來不提前打招呼,跟進她自己家後院一樣——雖然在這扎伊草原,一草一木都是屬於二公主紗羅的。

  不過這次倒很奇怪,半晌不見紗羅有任何動靜,李莫愁忍不住偷偷睜眼去瞧她,正對上紗羅放大的臉陰沉的看着自己。

  李莫愁心頭一跳,被紗羅嚇到。

  “哼,你看我幹什麼!”紗羅陰沉着臉,連聲音都好像滲了冰。

  李莫愁抽了嘴角,索性也不再裝,挑眉道,“你不看我怎麼知道我看你?”

  “我是這裏的主人,我可以看你,你一介賤民,竟敢無禮的看我,圖扎寧,你可知罪!”紗羅顯然是在故意找茬兒。

  “……”李莫愁一臉見鬼模樣的看着紗羅,紗羅還是臉色陰沉沉的,也不見她有些開玩笑的意思在,“你……瘋了?”李莫愁猶豫了會兒,脫口而出。

  這話一出,紗羅臉色更壞了,竟然直接揚起巴掌就要掌摑李莫愁。

  當然,她是不可能得手的。李莫愁一把拽住她手腕,心中微怒,“二公主,你需要休息。”說罷,大力甩開紗羅的手,徑自點了紗羅的穴,直接把她扔到牀上,李莫愁自己反倒從牀上起來了。

  紗羅躺在李莫愁牀上,竟然也不聲不響。

  李莫愁有些驚訝,這姑娘竟然沒有大罵自己?略作停頓,李莫愁微微回頭,瞥向牀上的紗羅,卻見這姑娘閉着眼睛,咬着脣淚落紛紛。

  “……”李莫愁目瞪口呆,一下子手足無措起來。暗自懊惱的磨牙半晌,李莫愁深深嘆口氣,上前解開了紗羅的穴位,放緩聲音道,“哎,別哭了,我不跟你爭了就是。”

  哪料紗羅根本不理,反倒直接拉起被子蒙上頭。

  看着微微顫抖的鼓鼓的被子,李莫愁一時有些怔。

  她記得,龍熵也是這樣。

  小姑娘只要一鬧彆扭,就喜歡把自己藏在被窩裏,無論李莫愁怎麼磨破嘴皮軟言軟語,龍熵都不爲所動。

  只是……

  李莫愁怔怔地望着仍在微微顫抖的薄被,心中赫然一緊,熵兒她……有沒有躲在被窩裏哭?

  李莫愁後知後覺地發現,龍熵自從六歲之後,好像就變得不愛哭了。連鬧騰都變得收斂許多,性子也愈發冷清幽靜,唯有和自己在一起時,小姑娘纔會有些蠻不講理的固執和讓人無從理解的脾氣。

  難道是因爲那年,自己第一次從古墓離開麼?

  是了。

  闖林失敗回來後,自己就被師父罰在思過崖的風刃裏受罰,心思大半都在自己身上,對龍熵的心思忽略很大。可是現在回想起來,自己當初在思過崖上待了多久,龍熵就一個人默默在崖下守了多久。李莫愁幾乎可以想象得出,小小的清冷的人,站在巍峨峭立的陡崖下,仰望山頂的姿勢。

  李莫愁眼眶驀地有些溼。還記得那天,自己從思過崖上下來時,第一個看到的眼睛,就是掩不住喜色仰望着自己的小龍熵。她李莫愁從來不是一個人,一直都有一個小人兒在默默地陪着自己。小姑娘不說話,以理所當然的姿態相陪,讓李莫愁一直忽略了這種陪伴。卻原來,並不是只有自己陪着她,她也在守着自己。

  關於龍熵的記憶鋪天蓋地涌來,李莫愁心頭又暖又澀,這已經是第三個年頭了,三年了……熵兒,變成什麼樣了?

  她已經在龍熵的生命裏缺席三年了。

  李莫愁抿脣,忍住鼻尖的酸意和眼眶的溼潤,快三年不見了,小姑娘今年已經十七歲了呢。以後,再不說她是小孩子了。李莫愁暖暖一笑,暗自對自己說,不然熵兒又要生氣了。其實,自己真不該拿現代人的理念去衡量古代的小孩。哪怕是在蒙古草原裏,李莫愁見到過不少年少的新娘,也不過十三四歲,甚至最小的不過剛剛十歲。古代的小孩是早熟,還是迫不得已,李莫愁不得知。不過,她的熵兒卻是個懂事的好孩子。可惜李莫愁不知道,這三年來,失去了師父的龍熵是怎樣一力擔起了古墓的擔子,又是以怎樣的心態過的這三年。她還以爲,至少還有個師父照顧着龍熵。

  偌大的蒙古包裏,裹在被子裏的人悄聲啜泣,被子外的人怔然發呆。

  一個爲了別人而難過,一個因爲別人而溫柔。

  李莫愁不由輕輕拍了拍紗羅,柔聲道,“二公主,哭太久對眼睛不好哦。”她那模樣好像自己哄着的人並不是紗羅,而是那個又跟自己鬧彆扭的龍熵。

  被子裏的紗羅卻忽然一頓,猛地掀開被子,紅通通的眼睛瞪着李莫愁,“誰說我哭了!”

  “……”李莫愁啞然,眼睛都紅的跟兔子有一拼了,還嘴硬。不過,她心中念着龍熵,一時心頭軟的一塌糊塗,根本就沒有跟紗羅爭辯的意思,倒順着她的話輕輕哄着,“好好好,你沒哭~!二公主莫氣,是我說錯話了!”

  紗羅一愣,似乎很不適應李莫愁的溫柔,竟然愣愣地望着李莫愁不知該作何反應。

  李莫愁嘆息的搖頭,是自己以往太喜歡捉弄這姑娘了。又想,這三年來,紗羅雖然經常纏着自己,但是倒也沒做什麼太過分的事情,不過有些太黏人罷了。而且還救過自己兩次。再說,自己明日就要離開了,何必再跟這個明顯在找事兒的姑娘計較。李莫愁不由嘆氣,她倒是能看得出,這紗羅公主是個孤單的姑娘,畢竟在這扎伊部落,真正能跟紗羅說上話的人並沒有幾個,唯一一個敢和她頂嘴且各種作對的恐怕就是她李莫愁了吧。也許,這也是紗羅不願意放李莫愁走的原因之一。她鮮有朋友,唯一的哥哥又常年不在家。儘管她經常身着男裝扮作兄長霍都的模樣在草原馳騁,但是部落的子民都知道,她是他們的紗羅公主,高高在上有着高貴血統的札木合哲別的孫女。紗羅在此幾乎佔地爲王,但付出的代價卻是鮮有人可以和她玩耍。幼時還可以在京都和伊蓮公主一起玩耍,小孩子之間玩的暢快了,就沒什麼等級限制。幼時的紗羅是很開心善良的孩子,只是隨着年齡越來越大,她和別的王子公主間的等級差別也漸漸顯露出來。兒時的情誼不再,大家開始以禮相待。毀就毀在一個“禮”字上。他們之間開始有了利益衝突,也開始有了各自的家族和封地,開始守着各自的部落,開始對自己部落的子民負責。也從幼時的相聚漸次分離,各自回去自己的部落。

  草原的大,正是紗羅的空。她胡鬧,折騰,非要纏着金輪法王學武,強迫自己不去關注伊蓮公主和霍都的婚事,沒事找事的給她自己找麻煩,迫切的讓自己忙碌起來,爲的只是不讓自己有空去思念那些曾經的人。

  孤獨,習慣後就會深入骨髓。擺脫不掉。

  紗羅不去接觸她渴望接觸的人,她將自己放逐在孤獨裏。直到,閒着沒事找事的二公主,找到了李莫愁。突然冒出來的李莫愁跟別人不同,不僅對她絲毫敬意都沒有,還總是各種跟她對着幹。紗羅經常恨不得殺了李莫愁,這漢人女子太放肆了!~可是,她又渴望接近李莫愁。和李莫愁的相處模式,就像幼時她和伊蓮在一起一樣。她想方設法捉弄伊蓮,但總是被伊蓮識破,然後反過來捉弄自己。伊蓮總能對她的心思瞭如指掌。

  可是,爲什麼,自從奴隸場事件之後,伊蓮眼裏就再也看不到自己了呢?那雙像星星一樣璀璨的眸子裏,經常住着她的王兄霍都的身影。紗羅漸漸看不懂總是喜歡若有所思的伊蓮。她開始忍不住對伊蓮發脾氣,忍不住給伊蓮臉色看。什麼時候,對伊蓮冷言冷語成了她的習慣。她幾乎快忘記了,兒時的自己是怎麼和伊蓮那麼友好歡樂的相處的。

  然而,無論她怎麼對伊蓮不假辭色,伊蓮卻總是一如既往的溫柔以待。紗羅擋不住她的溫柔。但,伊蓮對所有的子民都是這麼溫柔,並沒有什麼特別,紗羅不想要這樣和別人一樣的待遇。她想要不一樣的,想讓伊蓮待自己和別人不同。至於怎麼個不同法,紗羅卻一直都沒有想通。她甚至覺得,既然伊蓮最終要嫁的人是自己的王兄霍都,那如果她紗羅自己就是霍都王子呢?反正伊蓮要嫁的是“霍都”,那麼,紗羅就可以開心的覺得,伊蓮要嫁的人好像是自己一樣。可是,怎麼能有兩個霍都呢!所以紗羅討厭她的王兄,雖然王兄待她很好,但是紗羅不喜歡自己王兄也叫做“霍都”,她也不許別人喊自己公主。當然,她的長輩們除外。

  不過,而今,顯然又有了一個例外的人。

  李莫愁喊她“二公主”,紗羅愣愣的望着一臉溫柔的李莫愁,心頭翻滾。她正難過,她正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跟伊蓮說那樣的話。“討厭伊蓮”,“再沒有人比伊蓮更讓自己討厭了”,她怎麼能說出口的?明明……明明,整個草原裏,她最在乎的,就是伊蓮。她不想惹伊蓮難過,可是那些話就那樣從自己口中跑了出來,她知道,一直待自己如親妹妹的伊蓮聽了那番話,一定很難過。但是,有誰知道,最難過的,其實是她自己呢?

  李莫愁望着梨花帶雨發怔的紗羅,微微嘆氣,不由伸手用指腹幫她擦淚。

  紗羅回神,微微避開李莫愁的手,啞聲冷道,“不用你假好心!”

  李莫愁一頓,無奈的搖頭,“紗羅,口是心非的人,其實,最容易受傷。”李莫愁不管紗羅的躲避,倒了杯水遞給紗羅,輕聲道,“我們得試着表達自己真正的想法。”

  “真正的想法……”紗羅有些彆扭的接過李莫愁強硬的塞到她手裏的杯子,喃喃着,“不……我不能……”

  李莫愁不過就事論事,她可不知道自己正戳中了紗羅的痛處,但見紗羅緊緊握着杯子垂下頭,好像一個被丟棄的小獸,狼狽的固守着自己最後的領地,李莫愁有些心疼,卻不知該怎麼哄勸,只得柔聲輕喚,“紗羅……”

  紗羅低頭不語。

  李莫愁看着她一口飲盡杯子裏的水,又要埋頭縮進被窩裏,李莫愁連忙出手攔住她,可不敢讓紗羅在這裏睡。不然,自己明早可怎麼溜!

  “紗羅!”李莫愁連忙拉住她。

  紗羅一頓,扯着被子不解的看着李莫愁,“做什麼?”

  “……”李莫愁咬牙,訕笑道,“紗羅,這牀榻這麼小,你睡在這兒,我睡哪兒呀。而且,我這裏又簡陋,二公主還是回你自己的房間去吧。”

  紗羅聞言,惡狠狠地瞪了李莫愁一眼,“這裏是我扎伊部落,我是扎伊二公主,要睡在哪裏,是我的事情,你敢管我!”

  “……”李莫愁無奈之極,這姑娘這麼還是這麼……這麼讓人想咬牙呢?

  “既然如此,”李莫愁挑眉,冷笑道,“我倒是不介意和二公主擠一擠。”說着就往狹小的牀榻上擠。

  紗羅面色赫然一紅。她除了幼時和伊蓮公主曾經同居一塌之外,再沒有和別人一起同榻而眠的經歷,而且,她早就暗下決心,除了伊蓮外,再不和別人一起睡。眼下見李莫愁無賴一樣硬往牀上擠,紗羅哪裏會願意!連忙用手推李莫愁,大吼,“圖扎寧!你放肆!”

  李莫愁不爲所動。她的功夫早就不是紗羅可以比敵的。李莫愁就是想把紗羅逼走。紗羅越是不願意,李莫愁越是逼她,反正這裏是她李莫愁的房間。

  “圖扎寧!”紗羅氣的臉色通紅,卻眼睜睜地看着李莫愁手腕一翻,將被子奪取裹在了自己身上。二公主哪裏受過這個氣!誰對她不是畢恭畢敬,呵護備至!偏偏這個討人厭的李莫愁,竟然敢和她堂堂二公主搶牀還搶被子!“你給我出去!不許你待在這裏!”

  要是在前一陣子聽到這句話,李莫愁一定二話不說,轉身就走。但她黃昏時分還和卡木約好,明日要卡木到這裏來找她,要是這會兒走了,明天卡木來了找不到自己事小,再被這個黏人的紗羅發現了,李莫愁要是想走,不定又得怎麼折騰呢!李莫愁不理她,裹着被子就要睡覺。

  紗羅怒,直接拔刀,把李莫愁身上的被子“刺啦”化成兩半,硬生生搶過一半來。但是,就死活不願意離開。

  李莫愁哭笑不得的望着身上被割成兩半的被子,撫額長嘆。這個紗羅,今天是怎麼了!爲什麼死活不願意走!

  紗羅已經裹着另一半被子躺好,氣哼哼的背對着李莫愁不語。

  李莫愁咬牙。

  忽聽帳外有溫婉女聲略提高音量道,“請問,圖扎勇士在嗎?”

  李莫愁一愣,意識到所謂的“圖扎勇士”正是自己,剛想回答,卻見身旁的紗羅一個翻身坐了起來,惡狠狠的看着自己。

  李莫愁不明所以,卻不耽誤她回話,“在。姑娘你是?”

  “我是伊蓮,”帳外的女聲有些哆嗦,黑夜時分,草原上是很冷的,“紗羅公主的姐姐。”

  “姐姐……”李莫愁一愣,隨即看向身旁陰沉着臉的紗羅,見狀不由挑眉壞笑,“哦~原來是伊蓮公主啊!”

  李莫愁拉長音調,紗羅怒目而視。

  “勇士不必拘禮,”伊蓮在外凍的有些哆嗦,紗羅不由皺緊了眉頭,卻緊緊握着拳頭不做聲。

  “聽守衛說,紗羅到你這裏來了,不知她現在可在裏面?”伊蓮說着話,卻沒有進來的意思,李莫愁不由感慨,同樣是公主,做人的差別怎麼就這麼大呢!看看人家伊蓮,多講禮貌的人!哪像紗羅,跟強盜似的!

  見紗羅眉頭越皺越緊,李莫愁壞笑,剛要回答,紗羅卻壓低聲音威脅李莫愁,“跟她說我不在!”

  李莫愁一頓,瞥一眼帳外的人,抿脣道,“什麼?”

  “說我不在!”紗羅壓着嗓子,沒好氣的說。

  “唔……”李莫愁捏捏耳垂,皺眉道,“你說什麼,我沒聽清哎~”

  紗羅怒,大喊,“跟她說,我不在!”

  這分貝,在這寂靜的草原之夜裏,穿透力估計可以抵達半個部落。

  李莫愁滿意的笑了,望着一個勁兒咬牙切齒又懊惱的紗羅,這才慢悠悠的回答,“伊蓮公主,你聽到了麼?紗羅說,她不在!”

  “……”紗羅氣的胸口劇烈起伏,一時發狠竟然掐住了李莫愁的脖子,李莫愁不防,一下被她撲倒在身下,連忙大喊,“伊蓮公主,救命啊!”

  紗羅連忙手忙腳亂的去捂李莫愁的嘴,可是外面本正暗自傷神的伊蓮公主聽得聲音,已經闖了進來,正看到紗羅穩穩壓在李莫愁身上……

  一時間,帳中三人陷入了詭異的安靜之中。

  李莫愁眨眨眼,一個翻身把紗羅壓在身下,雙手扣住紗羅脈門,笑的一臉溫柔,“二公主……彆着急嘛!”

  紗羅被她鉗制着脈門,漲得面色通紅,卻始終說不上話來。

  一旁的伊蓮,愣愣地望着二人,半晌沉了臉色,陰沉着聲音道,“圖扎寧,膽敢對公主無禮!”

  這聲音,聽得李莫愁都不由打了個哆嗦。

  伊蓮瞥一眼牀上被兩人撕扯的稀巴爛的被子,臉色愈發陰沉起來。

  李莫愁卻是看着面紅耳赤的紗羅,忍不住壞笑,連忙強忍笑意道,“圖扎寧知錯。”說着翻身從圖扎寧身上下來,若無其事的起身下了牀。

  被放鬆的紗羅紅着臉,從牀上爬起來,看着臉色陰沉的伊蓮,忍不住心頭直哆嗦。她還從沒見過伊蓮這麼生氣的可怕樣子。可憐的紗羅公主可不知道,蒙古草原最受寵愛也最爲人敬愛的長公主伊蓮待她可一直都是最特別的。

  “……”紗羅動動脣,想說什麼,可是懾於伊蓮的臉色,竟然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伊蓮也不說話,只是上前一步,緊緊握住紗羅的手,拉着她一步步毫不遲疑的走出了李莫愁的帳子。

  紗羅突然就從張牙舞爪的老虎變成了溫順的小貓,乖乖的跟着伊蓮走。

  李莫愁在後面看着,感慨萬千。

  不過,也大大鬆了口氣。

  這個瘟神,終於送走了!

  被紗羅這麼一鬧騰,離寅時已經沒多久了。

  李莫愁收拾好房間,望着滴滴作響的更漏,心跳開始加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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