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李老!您醒醒啊!

作者:墨色染秋
第35章

  宴席間,觥籌交錯。

  坐在李老身邊的相熟大臣,紛紛對李老敬酒道賀。

  “聞令侄取私庫白銀以濟雪患,某等方知何謂積善之家必有餘慶,今日終見芝蘭繞階矣!”

  “昔年讀《周禮》‘以荒政十有二聚萬民’,總覺古聖賢治術渺遠。今日見賢侄效法范蠡三散其財之義舉,方知李公‘不言之教’猶勝稷下辯才!”

  “更難得天顏親臨嘉許,此等殊榮,當浮一大白!”

  “李兄害我也!今有令侄珠玉在前,犬子那百石粟米倒成了瓦礫。”

  李老一個個聽,一個個笑着迴應。

  他跟這羣被厭勝之術蠱惑的人全無共同語言,只覺雞同鴨講、甚是頭疼。

  只能在心中怒斥:沒一個是人。

  凡是宴會,皆有名頭。

  比如賞花、吟詩、鑑寶等等。

  今日這場夜宴的名頭是——獻寶。

  所有的寶貝都由琅陽郡王李宗旭買單,他會把本場夜宴中寶貝所得的銀兩換成米糧、薪炭、衣物等等物資,以所有獻寶大臣的名義去救濟災民。

  李老聽後,第一想法就是,這小子能洗出來不少從私鹽裏頭賺的黑錢。

  獻寶的人絡繹不絕,嘴裏誇耀的話一個比一個真誠。

  當宴會進展到高潮的時候,只聽嗖的幾聲響。

  李宗旭手中高舉的酒杯落在地上,婢女驚呼,人羣譁然。

  兩支箭,正中李宗旭的胸口與眉心。

  早就埋伏好的刺客繼續執行着原本的計劃,四處放箭攪亂宴會秩序。

  禁軍護駕,而自知逃無可逃的刺客,紛紛服毒自盡。

  一切進行的無比順利。

  禁軍搜身,發現刺客內着素色麻布衣,且身上帶有刻老鼠紋樣的木牌。

  種種證據確鑿,昭示他們的身份是邙溝人。

  (原著說邙溝賤民用鼠紋。但是鼠紋應當是明清以後的杜撰。推測應該是後來的人將‘衣服上的低等紋樣,如素色的方格紋’這樣的東西附會爲‘鼠紋’。所以衣服上不是繡專門的鼠紋表示身份。也不會真有牌子刻個老鼠上去表示身份低人一等。)

  做局的顧安,在看到琅陽郡王中箭倒下的時候就震驚的說不出話來了。

  她們的計劃是擾亂琅陽郡王意圖在宴會上自導自演的計劃,並將其證據展示在衆人面前,而後讓女帝治罪於他,再使他承認這些年自己所做的諸多惡行,與在御史案中的行徑。

  誰能想到,琅陽郡王竟然死了?!

  袁紹成同樣在今日有謀劃。

  因爲琅陽郡王因爲邙溝一帶的地契,一直對他步步緊逼。

  可如今他這樣死了!

  到底是誰做的局?

  是顧安嗎?還是……?

  還沒等袁紹成想明白些什麼,上頭擁護琅陽郡王李宗旭的官僚,就爆呵道,

  “袁少卿你作何解釋!”

  袁紹成是唯一出身邙溝卻有功名在身的。

  且袁紹成與李宗旭的衝突並不隱祕,有頭有臉的人大抵都清楚。

  因爲邙溝地契,他有充分的理由去針對琅陽郡王。

  這是所有人心裏想的。

  作爲宗親之首,如今李唐的領頭人李老卻抱着當場斃命的李宗旭閉上了眼。

  他沒有呵斥攀扯袁紹成,甚至在探了探李宗旭鼻息之後也沒呼喊太醫。

  他只是平靜的抱着李宗旭的屍首,跌坐在地上一言不發。

  這時纔有人在慌亂後注意到李老的不同尋常。

  “李老!李老!您醒醒啊!”

  “李老!您要挺住啊……”

  在衆人努力的呼喚下,李老纔回歸了神志,虛弱也恍然的回話道,

  “我……無事。”

  “爹!!”

  李兆也衝上前,與李老一起抱住李宗旭痛哭了起來。

  李兆哭的肝腸寸斷。

  他是李宗旭千盼萬盼來的獨子。

  李宗旭對他的好,甚至無法一言以蔽之。

  在騷亂平息下來之後,女帝自然要出來主持局面。

  堂堂郡王死於刺殺,這件事怎麼都不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從簡處理。

  於是,自有朝臣諫言,

  “臣以爲,當即刻去邙溝拿人審問!”

  梅相最近因爲門下臣得了袁紹成的銀兩幫襯而與其有了交往,自然在這時站出來爲其說上幾句,

  “你又怎知,是邙溝人做的?”

  不是所有人都畏懼梅相的威嚴。

  更何況,這關乎着他們李黨的尊嚴!

  郡王都死了,還要當啞巴嗎!

  於是這名建議徹查邙溝的官員並沒有緘默,而是繼續戰鬥道,

  “系邙溝賤民作案證據確鑿!由禁軍親手搜出來的證據,難道還不足以提審嗎?

  琅陽郡王屍骨未寒,在武周就連個公道都討不回來了嗎!”

  李老一聽,心頭一動,側眼瞧這說話難得帶了點腦子的小生看去。

  這小子是個可塑之才。

  有些話看似是對梅相的反駁,可實際上該點的是誰,聽者自己有數。

  在李黨其他人看來,他們不知做局者其實是李唯與李老,他們就該不擇餘力爲李唐郡王討回公道,要所有參與其中的人付出代價,首當其衝的便是這‘證據確鑿’的邙溝人。

  只要查邙溝,真正的背後人會動手讓它證據確鑿,而無辜者也會拼盡全力的洗白。

  渾水摸魚,就是這麼個道理。

  只有池子混了,真相的魚才能被摸出來。

  死去的李宗旭纔能有個公道,才能死的瞑目,他們才能在損失一個郡王之後爲李黨勒索到好處。

  內鬥屬性點滿的女帝自然聽懂了這一番話,她在這種時候素來沉得住氣,她過了一會兒纔開口,

  “李老,你怎麼看?”

  李老自然知道女帝的打算。

  他可不接手,不背鍋。

  他踉蹌的站起身來,對着女帝拱手行禮,而後字字艱難的回答道,

  “臣,惟仰聖斷,伏念天心仁厚,必昭李氏宗親之枉,以正倫常,彰明公道。”

  簡而言之,都聽您的,您說啥是啥。

  李老的態度如此,在女帝聽來就是威脅。

  李宗旭不是個好貨她自然知道。

  可他手裏的錢可以爲她所用,所以她一直留着李宗旭,甚至有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爲李宗旭行方便。

  李宗旭出身不錯又是郡王,他不好便是李唐不好。

  可她還沒把李宗旭卸磨殺驢,他就被刺殺了。

  背後之人壞她計劃,委實該死。

  只是袁紹成也不能做棄子,這柄刀很好用,只是牽扯邙溝……就不得不有所取捨。

  希望他識相,能想明白。

  於是聽了李老的話後,女帝點了點頭,沉吟卻並未出聲。

  又是過了一會兒,她下達了處置結果,

  “大理寺少卿袁紹成罷職待勘。

  另着刑部窮究其案,七日內朕要看到證據。

  如此處置,李老意下如何?”

  女帝此番問話的意圖明確,就像是最開始她問李老怎麼看時一樣,她希望將自己捨棄袁紹成這一舉動會產生的仇恨轉嫁到李老身上。

  可李老剛開的錦囊,他能上這當?

  他自然是感激涕零,好像沒了半條命一樣無力道,

  “聖皇天縱英明,臣自膺服無貳。”

  之後女帝便回宮了,各位大人各回各家。

  李宗旭的屍首自有人擡着入棺。

  後事李老早就安排妥當了。

  顧安跟着人流離席,衆目睽睽之下她自然不宜跟袁紹成搭話。

  而袁紹成在落寞無助的同時,不得不奔走四方爲自己邙溝鄉親父老找一條生路。

  畢竟進了刑部,受審問詢可都是歷俊。

  他出手邙溝人不死也得脫層皮。

  梅相可不會明目張膽的偏幫。

  而袁紹成能接觸到的吏部尚書海宜平,卻是在本次夜宴中把他與顧安賣了的主謀。

  海宜平故意將他對顧安身份的猜測透露給了他府裏的暗樁,暗樁爲琅陽郡王做事,如此李宗旭得到了‘顧心醫與袁紹成是一夥兒的,爲的是調查御史案與烙印’的情報。

  海宜平雖然是梅黨中人,但卻因爲御史案被武由敬抓住了把柄,已經是武由敬手裏的一把好刀了。

  如此情況下,李宗旭已死,爲了掃尾他是會幫袁紹成,還是巴不得袁紹成死?

  除此之外,袁紹成當年以五千士兵大敗朔丹數萬兵馬的時候,是在武安康手底下做事。

  武安康自詡兩人是朋友,如今更想提攜袁紹成。

  可就算武安康有意幫助袁紹成,背後掌局的武由敬他能答應嗎?

  利益交互下,這頭不爲他賣命的惡犬,武由敬是不會要的。

  偌大一個長安,沒有人會幫他袁紹成。

  就連女帝也不得不快速結案。

  袁紹成與顧安要動琅陽郡王李宗旭是事實。

  可李宗旭是女帝私底下的錢袋子也是事實。

  如今錢袋子已死,還抄不出什麼財產,憤怒又迫於壓力的女帝該如何?

  當然是順着線索給刑部壓力給邙溝定罪速速結案,以免生出差錯平添麻煩。

  七日。

  擺給袁紹成的只有一條路。

  求上門來,求李老的雪中炭。

  解鈴還須繫鈴人,他要在此案中保全邙溝,他只能死馬還當活馬醫,求李老。

  “呼……”

  李老回到府中的密室中,燒掉了十二號錦囊。

  有關處置李宗旭的錦囊有兩個。

  十二號給的是李宗旭的死法,前面三號給的是如何鋪墊他的死。

  李宗旭手中所有的流動資金與八成資產,都被暗地轉移給了李老,受李老私下勢力的控制。

  將錢財從視財如命的李宗旭手裏掏出來其實不費勁,或者說順利過頭了。

  李宗旭聽到李老所說的,當即拍板同意了。

  他大袖一揮,滿臉認真的說,

  ‘老叔的安排,侄兒豈有不應之說?’

  李老自詡不是有婦人之仁的心軟之輩,可那一刻他的心確確實實抽了好久才緩過勁兒來。

  李老覺得李宗旭死有餘辜,卻也爲他的死而難過。

  不體面啊,不體面。

  不是臉面的問題,而是方方面面,其他那些不好用語言概括的。

  “唉……縱有千般譭譽,一念陳情足愴然。”

  李老枯坐半宿,起身在給李宗旭的祭文中寫下了一句:外雖存瑕,內守萱堂,斯人已逝,獨留蓼莪之悲,論語之嘆。

  天未亮,李老就出門了。

  李宗旭停靈於郡王府中。

  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

  且不論李宗旭日後被如何處置,如今他作爲郡王死去,該有的殯期、弔唁、祭文,他一樣都不會少。

  李老來得早,不是想觸景生情多哭一會兒。

  他是衝着李宗旭僅剩下的那點善,給他留個後。

  李兆,李宗旭之子,一身孝服,跪在棺前一夜未眠。

  李老屏退旁人,他沒有跪下,沒有長輩跪晚輩的禮法。

  他看着李宗旭的棺,對李兆說,

  “兆兒,叔祖給你指條明路。

  死後出京吧。”

  李兆此時有些木楞,他茫然道,

  “去哪?”

  “去找你堂弟。”

  堂弟……?

  李老說的隱晦,可李兆不在長安、又輩分上是他堂弟的只有一人——去朔丹和親的李唯殿下。

  李兆沒想過自己要怎麼出長安,也沒想其他複雜的。

  他只是一笑,哽咽又自嘲的說道,

  “叔公……我現在連狗都怕。

  我能去給堂弟添麻煩嗎?

  與其這樣……我不如隨我爹去了,我紈絝我糊塗,我去地底下孝順他,我去下面孝順他……”

  說着,李兆嚎啕大哭了起來。

  李老看着這樣的李兆,心裏不太是滋味。

  李兆是紈絝。

  可李兆又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嗎?

  是去了萬香樓不假,可他該交的花酒錢不少還多,也不像他爹那樣對清白平民女人下手。

  打理不明白鋪子,甚至不想給平民發工錢,都是李宗旭給他在後頭兜着,沒鬧出過人命,使人傷殘的鬥毆都沒有。

  前些日子因爲顧安那女角兒的算計,甚至還多了個少年慕艾的對象。

  李老沒眼瞧着嘆了口氣,

  “叔公願意給你指路,就是因爲你這顆赤誠心。

  你的良心還沒壞透,你還有的救。”

  “我……”

  李兆覺得李老這大實話說的有些扎心了。

  叔公,我爹纔剛進棺材,要不您安慰安慰我呢?

  李老瞧的出李兆的情緒變化。

  傻小子雖然腦子不靈光,可血脈傳承、平時又在李宗旭身邊耳濡目染,他的本能已經先他一步做出了行動與選擇。

  “走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趁着朔丹那邊還沒下大雪,你一個人加緊趕過去來得及。

  只帶最簡單的衣服,出了雁門關,你堂弟就派人來接你了。”

  李兆沒想太複雜的,他只是問,

  “那我不給殿下帶點銀兩什麼的嗎?”

  “帶着你爹養的死士一道兒去吧。

  路上也就喫點苦,不要怕。

  去了以後殿下說什麼,你就聽什麼,他是你堂弟,他只會想你好,不會想你壞的。”

  李兆點頭,雖然對突然敢去朔丹這件事有點迷茫害怕,但他還是點頭回應,

  “叔公你放心,我明白,我都明白,我路上不怕喫苦,我也不會給堂弟添麻煩。”

  他不知道他爹到底犯了什麼大事、惹了什麼禍,能讓一向穩如泰山的叔公做此下策,只是他知道這不是自己該問的。

  興許是沒時間詳說,又或許是不知道更好。

  這些年,李兆也不全是糊塗着過的,他知道自己最大的優點是聽話。

  所以事到如今,他也只是說些讓李老放心的話。

  畢竟叔公還要留在京城善後呢。

  女帝對李家不好,堂弟都被送出去和親了,還用舉別的例子嗎?

  “走吧孩子,好好活着,好好堅持着,別斷了你爹的血脈。”

  李老是擔心他遭不住這一路的顛簸。

  “叔公你別總擔心我,你也要保重,我……”

  李兆也不知道自己這輩子還能不能回來。

  在外面活着就算了,他以‘死’的名義出了長安城,又哪裏好再回來。

  於是他給李宗旭磕了九個頭,又給李老磕了九個頭。

  如此就當別過了。

  李兆換上了一身厚實的衣服,帶了一兜細軟,被一個長相極爲魁梧的大漢抄着就上了馬。

  身邊的死士都是他從未見過的。

  李兆琢磨了一路,他想這人恐怕不是他爹的,而是李老的。

  叔公是怕他害怕吧……說是他爹的有親切感。

  一路走的大道,不太用擔心匪寇。

  驛站那邊都打點好了,雁門關以前用的都是八百里加急的文書。

  十來號人一路疾馳,馬不行了就換,人不行了就停。

  李兆發現自己只需要保持活着的狀態,不管是醒着還是睡着,掛在人身上就行。

  還……挺有安全感的。

  第一次這麼趕路,就挺新奇的。

  把頭蒙起來,也不管什麼風沙嘈雜的,累急了咋的都能睡,也不難熬。

  最後臨近雁門關的時候,李兆身邊只剩下兩個死士了。

  “孩子,你洗個澡,我們待會就出雁門關。”

  “好。”李兆點了點頭。

  他生怕出什麼變故,於是哪怕這是第一次親力親爲的洗澡,他也沒浪費時間。

  擦頭髮的時候,兩名洗完了的死士幫了他的忙。

  他換上了這一路都沒穿過的郡王世子服,戴上了發冠。

  “嗯……俺不太會這種東西,孩子你看還湊活?”

  李兆對着盆裏的水瞧了瞧,點頭,

  “還成,挺好的,多謝大叔。”

  這一路上李兆成長了很多。

  若是放在平時,他肯定要呵斥謾罵表示不滿了。

  可現在他回顧着以往,只覺得好像是在夢裏。

  他這麼十七年一直活在他爹爲他編織的桃花源裏。

  死士接下了李兆的感謝,迴應道,

  “不客氣,都是爲李老辦事。”

  而後他抄起李兆,給他戴上了面巾,復刻着先前的趕路方式,“走吧,不要睡咯,最多一個時辰就換你堂弟的人送你了。”

  “好,我知道了。”

  李兆的眼神中多了些希冀和期盼。

  只是單純的,他鄉遇故知的那種。

  他想自己堂弟應該也會開心的,遠在朔丹有個正兒八經的血親陪着。

  他得學會做一名成熟的堂哥照顧弟弟纔是。

  不過他會些什麼?

  ……

  要遭。

  這麼多年來,李兆第一次如此深刻的反省着自己這麼多年的鬥雞走狗是多麼的不知好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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