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今冰泮雪渙,寤而興焉
閃電城的規模與普通城池比不了。
就像是李唯所說的,與其說它是一座城,倒不如說是一座府。
除去大城門外,閃電城整體是用木石混合所築,其牆體偏薄,禦寒能力有限。
烏隼部與各大酋長、薩滿玄蛇部居住其中,大部分的朔丹人都因爲這偷工減料的半成品建築,而對中原人的瓦舍嗤之以鼻。
這場暴風雪斷斷續續下了一個多月還不見停。
饒是自詡血統尊貴的老爺們,也不得不擠在一起,集中所有的炭火去燒一間屋子。
“中原人的屋子不過如此,哼。
就算燒上了火炕,也不如咱們自己的帳篷住着舒坦。”
“可不是,冷啊……這冬天還有一半,有得熬了。”
“但帳篷還是有點不好的,這麼大的雪不勤着清理,怕是容易塌。”
“是,是。”
“你說那中原皇子如何了?”
“又能如何?他不是瞧不起咱們這兒的冬天?糧食都沒囤多少!可別死這咯。”
“哈哈哈哈哈。”
鬨堂大笑間,幾人都覺得身上暖和了不少。
他們生活在最頂尖的閃電城裏都覺得今年苦寒難熬,更何況是那狂妄無知的皇子呢。
聽薩滿大人的話,早早的來閃電城誦經祈福呢?
說不準老天還不降雪災了!
真是晦氣。
這樣想着,幾人又開始了新一輪的炕上家長裏短。
火炕雖好,也不是所有人都用得起的。
除去貴族老爺們,居住在閃電城奴隸,大多隻能抱團取暖。
屋外寒風蕭瑟,屋內透進來的風也同樣陰寒,就像是沿着縫隙鑽進屋內的蛇,陰險歹毒且防不勝防。
奴隸們只得儘可能的堵着門窗,守着屋子裏燒的牛羊糞餅和柴草。
他們是用不上炭的。
尋常年裏沒有白災的時候,還能指望着主子賞賜些炭火用,可如今他們自顧不暇,哪裏還會關心下人們活不活。
饒是這樣,這羣奴隸心裏也不敢想些有的沒的,還是得恭恭敬敬的、甚至心懷感恩的、盡心盡力、只要吊着一口氣就要起身伺候着、幹着活兒。
‘他們沒打死我,也沒把我丟出閃電城,這不挺好的?’
他們跪久了從沒站起來過。
若是他們不去伺候這些主子,他們哪裏能有避雪的屋舍?哪裏能有口熱水喝?
所以佛法能興隆不是沒有原因的。
這輩子你做奴隸盡心盡力的伺候着主子,下一輩子依照你的功德,你會投胎成上等人,投胎進富庶好人家。
而你若是不忠心、心懷貪婪和惡念。
哦抱歉我的朋友,你是要下地獄受苦,下輩子成豬玀短命且被人喫的。
閃電城裏奴隸的生活環境就很不好了,就算是抱團取暖也無可避免的生出了凍瘡與關節病。
又因堵死門窗、燒着乾草,不少人都在睡夢中因一氧化碳中毒身亡。
可這又有什麼辦法呢?
不燒是死,透風被凍出了風寒也是死,而不透風也是死。
如此一來,他們也只能這樣寬慰着自己:
居住在閃電城中都如此,在外面的人呢?
他們好歹伺候的是烏隼部和一些他部貴族老爺,哪怕只跟青陽部做比較呢?
那羣老弱婦孺在男人們死光了以後怎麼活?
他們根本不像自己一樣,還有機會遮風取暖,還能靠着主子指縫裏漏出來的東西,盼望着冬日結束。
這樣想着,就算是身上苦了些,心裏卻堅強了起來。
人只要心裏卯足了勁兒,面對崎嶇的現實也總是能迸發出一些奇蹟的。
閃電城中央的王庭爲了凸顯其恢宏浩大,在建造時多采用大塊原石,如此一來牆體厚度雖是有了,可是其高大空的設計使大部分的地方都極難留存溫度。
要不是選址挑在了一處溫泉泉眼上,這王庭中的冬天怕不是要成上好的冰窖。
不過只依靠溫泉升溫取暖自然是不夠的。
溫泉如何與串聯窯的熱量相比。
所以王庭的宮殿中,要取暖還需要通過壁爐燃燒炭火,並懸掛各種毛氈掛壁。
汗王蔑兒幹穿得厚實,甚至說有些臃腫。
他坐在寢殿的桌案前,聽着外面走廊傳來如同鬼嘯的風雪聲音,並未在意。
正是喫早膳的時候。
最近沒有羊排吃了,只能喫風乾肉湯。
拿提前風乾的羊肉乾泡水,再將少許存留下來儲存的蕪菁切塊,燉煮半個時辰加點鹽巴。
蔑兒幹也知道這道色香味俱全的肉湯的做法。
白霫部進貢的鹽,是這湯喝起來美味的關鍵。
再來一盞奶皮子。
奶皮子,是將羊奶小火加熱至沸騰,在宮殿裏常溫冷卻後其表面就會形成奶皮。
挑出單層奶皮晾乾,多層疊加以後切塊,這便是朔丹僅有上層貴族才喫得起的甜品。
以往還能淋上點蜂蜜調劑,可現也沒有了。
這一桌能隨便饞哭一個朔丹人的早膳,喫在汗王蔑兒幹嘴裏味同嚼蠟。
“前兒個雪停了半日吧?可是有出去看看閃電城各處的情況?”
後頭站着的蒼狼部侍衛,上前跪下稟報道,
“回汗王的話,奴隸們的死傷不少,多數都扔在了街上,只能等雪停了以後再處理。
城中的牲畜也死亡大半,留着後續冬日裏頭喫的不多了。”
蔑兒乾點了點頭,
“嗯,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不過牲畜死了以後也能喫,若是還扔在外面不喫,那就是不夠餓,不必擔憂。”
話是這麼說,可蔑兒幹自己是絕對不會喫凍死的牛羊的。
“除此之外呢?奴隸的事情就不必要拿出來提了。”
在朔丹貴族的認知中,奴隸便是兩隻腳的牲畜,他們的死亡甚至遠不如牛羊大批量死亡,對蔑兒乾造成的觸動大些。
聽了蔑兒幹不悅的語氣,侍衛便也沒繼續彙報,奴隸之間疾病肆虐的消息了。
死去的凍畜也好、人也好,如果處理不當,會有炭疽與屍注,但這些不會傳進王庭的疾病,蔑兒幹自然不會想聽。
蒼狼侍衛就算想說也說不出些什麼專業用語。
草原上的醫療條件取決於薩滿與祭祀的‘神性’。
於是他說,
“西邊有幾處房屋經不住積雪塌了,阿史那塔林夫死了。”
塔林夫?
哪個塔林夫。
這個名字可實在是太尋常了。
不過就算是這樣,蔑兒乾的腦子裏,一張塔林夫的面孔都沒有。
這都不重要,因爲烏隼部對他很重要的臣子裏頭沒有一個叫塔林夫的。
只是阿史那家族死了人,他作爲諸部的王自然不好無動於衷。
於是蔑兒幹說,
“實在是太可惜了,下次雪停的時候,帶一頭羊送去我的慰問。
冬日裏的羊,一隻比黃金都貴,你要把我的誠意帶到啊。”
“是。”
蔑兒幹又問,
“還有大唐皇子,可是聽到什麼風聲嗎?”
“這……不曾。”
嘖。
讓他來閃電城不來,這下好了,埋雪裏頭了吧!
“可別死在這暴風雪裏了,他與卓娜還沒有子嗣……”
子嗣……
說到這裏蔑兒幹忽然一怔。
他有一計。
等春日以後,他便爲那大唐皇子添置美人,只要是留下了李唐與阿史那家的種,他不就沒有用了?
沒用了的皇子,豈不是能任他爲所欲爲了?
蔑兒幹愈發的期待冰雪消融以後的春天了。
可讓他好等!
……
白霫部因爲鹽池貿易累積了不俗的財富。
有錢、有地位,白霫部所過的日子遙遙領先其餘部族,就連住在閃電城的烏隼部大部分人也比不得。
酋長與貴族的帳篷使用的是雙層氈帳,衣服內裏襯了貂裘,燃料以曬乾牛糞爲主,留存的炭爲輔,喫的是現宰的羊,燒的是帶粟米的乾糧。
大多數的白賬民也都喫得上肉乾,喝得起發酵後的乳酒。
只是除了這些人以外,少數灰帳民、所有黑帳民的奴隸,有些時候連牲畜都不如。
給上等人供應的牲畜,都被妥善的圈在了做了保暖措施的棚中。
更何況牲畜互相擠着,其呼吸所帶來的升溫效果就比人要高几度。
幾度之差,便是生與死之差。
他們所住的單層帳篷比較單薄,大多被雪一壓就塌。
有些爲了掃雪而被凍壞了身子的,也有掃不了雪乾脆被活活壓死在裏面的。
也有些是染了不乾淨的死人、死牲畜的髒病,起不來了的。
白霫部的土地上不至於上演屍橫遍野,只是隨便找一處歪斜的帳篷,下面壓着的少說就有六七具僵硬猙獰的軀殼。
歪斜的帳篷不是零星三兩頂,而是成片延綿不絕的。
大雪埋葬了太多不足爲人道也的性命。
白霫部只是草原諸部的縮影。
對於這個時代的草原凡人來說,冬天可太難熬了。
……
長安城也果然爲雪患所困。
就像是即將入冬時諸位大人所預料的那樣。
可開倉放糧的救濟政策也不順利。
長平倉儲糧運輸因關中大雪封路受阻,只能將其的救濟輻射到周邊臨近的村縣。
雖然做了提前預警了,但誰都沒有想到,又或者想到了的完全不想想到,這災糧與薪炭的運輸意料之中的不順利。
除此之外,因唐朝明令規定民居牆厚僅一尺,而一尺厚的裏坊土坯牆完全經不住積雪。
一時間,單是長安周邊因房屋坍塌而流離失所的難民就達數萬。
薪炭價漲十倍,貧民不得不拆解傢俱、門板,只爲取暖。
凍死者日近百人,死者相枕,疾病理所當然的蔓延開來了。
傷寒是最常見的,惡寒戰慄、高熱無汗、嚴重者四肢厥逆。
因爲災民聚居取暖,交互感染,已經形成了‘時氣病’,雖有郎中仗義行醫,可喫飽穿暖都成問題,哪裏有餘力去喝藥?
寒痹相較於丟了性命,可就太微不足道了。
食腐黴之物、直接飲雪水導致霍亂吐瀉的人不少,因頻繁在炭火煙塵與溼冷的雪中交錯,災民中肺病頻發。
雖說朝廷有力派人處理屍體,可總有顧及不到的遠方,屍氣燻蒸、瘴毒入營,活人得了瘧疾、皮膚上生出斑疹,也是難免的。
白雪皚皚,斷斷續續的下了足足兩個月才總算是消停了下來。
沒有人在意這白災中輕飄飄過去的臘月與新年,能讓災民們感到欣慰的是,朝廷的官差終於按部就班的帶着賑災的衣物、糧食、藥品來了。
除去施粥以外,還支了熬製麻黃湯、薑桂湯的大鍋。
大面積的焚燒蒼朮、艾葉,驅散穢氣。
同時將病患隔離到了癘人坊,死於雪災或疾病的屍骸被深埋又撒了石灰。
事後戶部統計因雪災死亡的數據,史官記錄在冊,曰:
冬,京師大雪,暴風繼雪連二月,積深沒膝,松柏多死。凍餒病殍者,僅長安近郊已逾百人。計天下災黎,亡者十二三矣。
(751年天寶十載,關中大雪記錄:凍餒死者五千餘人,流徙者三萬。這是中型規模的雪災。
同時參考貞觀四年雪災、開元十五年大雪、貞元八年雪災,在《舊唐書》與《資治通鑑》中均有記載唐朝雪災。
不是爲了突出女帝傻逼去瞎捉摸的數據,雖然她確實愚蠢。
但當時時代在面對雪災這種事情時,因爲多重(政治、利益、人力難抗天)原因,很難有更好的解。)
世道如此,邙溝人自然無法獨善其身。
這不是如今入朝做大理寺少卿的袁紹成憑一己之力就可以改變的。
下雪前如此,下雪後亦如此。
李宗旭一案,聖意在快速結案,刑部在不擇手段,爲了不讓更多無辜的人受苦受難,袁紹成的老叔老鬼與其他兩人承擔了所謂的罪責,被即刻問斬。
可一時間因爲失去了親人本該滿腔憤恨的袁紹成卻迷茫了。
他以爲的始作俑者、害他們至此的最大惡人李黨卻成了對他施以援手的恩人。
酷刑是刑部上的,案子是女帝結的,勸解他放棄的話是梅黨說的,而李老卻親自到了刑場允他給家人收了個全屍。
他本來有所懷疑,可這一日是琅陽郡王李宗旭那個混賬的頭七。
李老與朝堂之中意氣風發的模樣不同,他滿臉滄桑,這一刻袁紹成纔想起來他已經六十多了。
李老對他說,“天涯同淪落,至親俱喪矣。雖黨爭異路,然慈憫同心。”
袁紹成起初對李老這話嗤之以鼻。
我的老叔我的同胞是枉死的!和無惡不作其罪當誅的李宗旭一樣嗎?
但等到夜裏睡不着盯着燭火時,袁紹成在腦中不斷的回放着這段日子的點點滴滴,最終他腦中的畫面定格在了李老於刑場前無奈唏噓自嘲的表情上。
這不是一個計謀得逞之人該有的表情,這也不是一個兔死狐悲之人該做的事情。
他……是在向自己隱晦的傳達些什麼。
十日的時間不長不短,藉着大理寺少卿的職務之便,倒還真讓他摸出了個大瓜!(順藤摸瓜的瓜)
宴會中有插手的第四方人手!
太亂了。
他與顧安雖說目的一致,但人手準備了兩方,李宗旭自導自演爲第三方,而使李宗旭於當場死亡的勢力……它竟然來自宮中!
不僅如此,李宗旭每年都會有兩筆鉅款流向洛陽大福先寺。
無人不知大福先寺是女帝讚譽過的寺廟,每年都以供奉無遮大會的名義熔鑄佛像。
爲何女帝會匆忙結案?
是急於給李家一個交代嗎?
她這些年做的事,哪樣能給李家一個交代?
懷疑只要一開始就停不下來了。
暴雪降臨。
袁紹成只得抓住李老拋出的似有若無的橄欖枝。
在說出他的猜測與來意以後,李老問道:
今之勢,不破則不立。
卿之所求者,乃忠武周耶?亦或護爾邙溝父老耶?
雪災與邙溝病人的性命危機下,袁紹成坦誠的實話實說道,
“我入朝是爲了爲相,是爲了藉助權勢使邙溝人能過上好日子。”
換而言之,只要是誰能滿足袁紹成這個需求,他可以忠於任何人。
他選擇女帝只是在他看來皇權應當是最大的。
可女帝卻可以在權衡之後捨棄他,更是李宗旭斂財一案的潛在操刀者。
同時梅黨意識到了他的麻煩,極力與他切割。
曾經爲他的上司、說與他做兄弟的武安康,他接連求見卻未見其踏出過王府。
他大哥元賀生因爲其妻白笙一而再再而三的壓力下,有意離開長安、離開邙溝、離開袁紹成去鄉下過偏安一隅的生活。
種種事情一樁樁壓下來,導致了今日袁紹成與他曾經口中‘勢不兩立不死不休’的敵黨魁首一坐一跪坦誠布公。
李老自然聽懂了袁紹成的話,也知道他如今的局勢。
如此便能合作了。
這雪中的炭,他代殿下給了。
遂,戶部奉命統計雪災傷亡時,如是記錄道:
邙溝庶民多歿於雪虐,大理寺少卿袁紹成慟極而癲,長笑出京,不知所之。
“爾之生路,在雁門關外北地。”
袁紹成沒有路可以選。
選擇去關外投奔和親於朔丹的李唯是他唯一挽危殆於懸絲的方法。
他不知道朔丹草原的情況如何,逃命去關外雖然能免於梅黨與其他憤恨他的官僚的追殺,同時也能實現他大哥與嫂子安穩生活的願望……
可……將來呢……
袁紹成帶着不安、帶着好不容易在雪災中保住性命的一干壯年邙溝同胞,趁着風雪剛停策馬直奔關外而去。
街邊的冰霜猶在,可太陽卻升了起來。
寒冬,結束了。
草原上冰雪化得快,在晚上重新回凍的也快。
撒鹽加速融化這種奢侈的活兒,也就李唯幹得出來。
可如今都知道營帳內裏庫存富裕,也都受過大禮堂的公開課教育,倒是沒人跪地上猛猛的舔舐了。
清理好了營地前後的路,如此才方便動員與準備。
如此做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
今日,李唯將於戶外發表立春前的演講。
“諸位,早上安好。”
“玄英既謝,青陽肇啓。當萬類未萌之前,尚有一至要之事。
我們於三秋勞作,於九冬蟄伏,今冰泮雪渙,寤而興焉。”
“我們爲何會相聚於此?
青陽部的大家,鐵林部的勇士?爲何?
因爲那羣環繞在我們身邊的敵人!
豺虎在側,吾等豈能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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