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他覺得自己還有救
閃電城內的老爺們因爲天氣回暖,如同雨後新筍一般冒出了頭來。
對着凍在街上還沒處理乾淨的屍體唾着唾沫,踹着、罵着還在清理積雪垃圾的奴隸,繼而有說有笑的走街串坊。
一間修葺的較爲華麗的小院子中,兩位還穿着皮子、蓄着鬍子的大漢,大笑着圍着張桌子玩着雙陸。
“哈哈哈!看我這叱撥馬的運氣!”
只見滿圖手中的骰子叮噹落入盤中,一個四、一個二。
他看了眼棋盼,摸索着鬍子,絞盡腦汁的分析着:
我的黑棋已經在左六道堆積了三子,而反觀圖日跟的白棋佔據右二道。
他稍加思索,敲動左六道一枚黑棋,逆時針行四步至左二道,又復行兩步至左一道。
此處恰好將圖日跟的白棋、孤懸右二道的棋子撞回中央天門。
滿圖覺得自己拿下了這局,瞅着桌子上堆積做籌碼的大唐銅錢笑道,
“哈哈!你的孤軍是要被困死在沙磧了!”
“哼,成敗還不好說呢!”
圖日跟自然不服,在他看來成敗還未定呢!
他抄起骰盅搖着骰子,忽覺一陣地動山搖,手中骰子散落,恰是五、三。
可這時他卻無心算計棋盤。
轟、轟……伴隨着嘩啦啦彷彿什麼傾倒一般的動靜越來越大了。
像是雷鳴,又像是地龍翻身。
滿圖與圖日跟對視一眼後倉皇的跑出門。
可剛跑到院子裏,他們就挪不動腳了。
滿圖瞪大着眼睛,只覺得時間彷彿都放慢了,他的眼睛也銳利了很多。
他清楚的看見遠處的砂石與木樑碎屑飛濺變成了斷斷續續的光斑朝着自己逼近。
他又好似看到了灰濛濛的雲團,零碎的灰白色斑點在他的眼中逐漸放大。
滿圖不知何時已經屏住了呼吸,耳中隱隱有些雜亂的嗡鳴,像是人聲又好像不是,
他的後頸止不住的發寒,擡起雙臂本能的交叉保護着他的頭,彎曲着膝蓋,好似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向後傾倒。
滿圖的生命停滯在了這一刻。
而比他先一步跑到了院子口的圖日跟見證了他的最後一幕。
滿圖的骨頭猙獰的呈鋸齒狀暴露在外,四肢反扭、狀態崎嶇,滿圖就有些粗獷的面孔上還多了滲人的波浪褶皺。
血液橫流混合在地面上未清理乾淨的冰渣雪堆上,周圍還散着他的骨頭與肉塊的殘渣碎塊。
這,這是什麼?!
“啊……啊——!!!!!”
這一刻張大着嘴的圖日跟才發出了聲音。
他大喊着、瘋狂着、忘我一般的往他認爲絕對安全的王庭處狂奔。
可不曾想,踏出院落的瞬間,他的眼前便被一片漆黑所取代。
毀滅降臨在閃電城。
坍塌的城牆,在巨石面前不堪一擊的屋舍,不知爲何燃燒起了烈焰,從四面八方襲來將人桶個對穿的利刃。
很多奴隸……不,不止是奴隸,就連那些自詡高貴的阿史那貴族,也紛紛在這等人間煉獄的情境下放棄了逃跑與躲避。
他們跪在地上,朝着城門的地方跪地叩首,哀嚎道,
“神罰!這是長生天的神罰啊!”
“長生天在上,請您收了神通吧!”
“長生天在上,奴婢一生積德行善、任勞任怨,不至於此啊!!”
閃電城王庭中。
汗王阿史那蔑兒幹自然感受到了城中這股不同尋常的震動。
“報——”
“尊貴的汗王,二里外出現規模千人的軍隊。
他們豎着十二面黃色的巨大旌旗,有步兵有騎兵,怕是還帶着弩車!
奴婢猜測他們應當是……準備要攻城!!”
“笑話!”
與正巧在此的鬼面孛的滿臉凝重不同,阿史那蔑兒幹當即笑出了聲。
旌旗。
朔丹草原上的部族可沒有這麼講究,能舉十二面黃色巨大旗幟招搖過市的只能是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唐皇子。
想到這,蔑兒幹竟然還有一種‘正愁抓不住你,你竟然自己送上門來’的爽快之感。
看我不把你活捉在王庭裏,爲我阿史那氏誕下具有李唐血脈的種。
“蒼狼部拓跋設何在?!
還不速速備軍,讓那無知皇子知道我們……”
轟隆隆。
又是一陣連續的轟鳴聲。
饒是坐在王座上的蔑兒幹,都覺得身體不穩,隨着震動不自覺的搖晃着。
這一次的轟鳴遠比之前任何一次的都要劇烈,王庭宮殿在顫動,絲絲灰燼如沙漏一般從上往下傾瀉着。
“報——!!”
“汗王!啓稟汗王!大唐皇子帶來了天罰!”
九死一生,跛着一條腿、淋漓一路的鮮血、倉皇逃竄進皇城稟報的士兵語無倫次的喊道,
“大唐皇子!他得到了天神的權柄,掌控了山神之力,讓我們的城池轟然崩塌!
他還請來了蒼狼神,蒼狼的咆哮穿透了我們的屋舍,蒼狼的利爪與獠牙刺穿了我們盾牌和軀體!
一切遮蔽物都抵不過蒼狼神的威能!
不,不,不止如此!
大唐皇子召喚的巨石還孕育出了雷霆,是騰格里的雷霆之矛!
啊!!”
說到此處,士兵本就惶恐的臉上出現了絕望與癲狂,他瘋癲顛的站起來,捂住自己的腦袋叫喊道,
“是天神向閃電城降下了神罰!!
薩滿大人!長生天爲何還要向我們降下阿爾巴斯特的魔焰啊!!!”
“什麼?”
蔑兒幹聽得雲裏霧裏只覺得莫名其妙。
可鬼面孛卻聽懂了。
他的腦中自有一套神學語言與正常語言的轉換體系。
巨石,投石車,獠牙利爪,弩箭,魔焰,火攻。
鬼面孛對軍事也十分了解,他自然知道軍中作戰時的武器。
只是它們不該有這樣震天撼地的威能啊!
這大唐皇子做了什麼?
他哪裏來的大軍,哪裏來的武器,哪裏來的……
時間不等鬼面孛細細思考,王庭再一次的顫抖了起來。
蔑兒幹在生死攸關的關鍵時刻急中生智。
他又有一計。
他找到了阻止大唐皇子繼續攻城的辦法!
“快去把宇文安禾那個賤人抓過來!!”
把卓娜的母親抓過來,以此來威脅大唐皇子退兵!
再不然,就,就把她扒光了掛在王庭門口,看誰敢更進一步!
“是……!”
王庭中侍衛雖遲疑,但還是奉命往不遠處的青羚宮跑去。
可鬼面孛的注意力卻全然不在愚蠢的蔑兒幹身上。
他杵着柺杖朝着殿外走去,王庭地勢高、且門庭高挑,站在走廊上,鬼面孛看到了燃燒的閃電城。
樓傾垣毀,礫石橫陳,骸骨積野,烈焰焚空,其狀之慘,猶若阿鼻地獄。
這一刻,鬼面孛的心肝都在顫抖。
愚蠢的蔑兒幹。
你拿什麼贏?
你拿什麼和命定九五之尊的天命之子鬥?!
鬼面孛理智接受了現狀,可年邁的軀殼卻還是讓他頭暈目眩、雙腿僵硬。
“回稟汗王,二妃她……不,青羚宮所有人都不見了!”
“不見了?!”
蔑兒幹拍案,他因爲二妃宇文安禾的背叛而感到憤怒。
一定是這個賤人通敵了大唐皇子,否則怎會有今日!
“好啊!好啊!!”
剛緩過來,從走廊挪進宮殿內的鬼面孛,瞧着蔑兒幹憤怒拍案,就準備把自己無能推卸到早就看清局勢又有得道大運的二妃宇文安禾身上時,當真是笑了。
事到如今還不想着怎麼活,反倒是上趕着找死。
好啊!可不是好啊!
鬼面孛野心勃勃,他面對李唯時都滿心算計編織着陷阱,一步一步誘導着、算計着。
這麼多年下來,這王庭難不成還是蔑兒幹自以爲的一言堂嗎?
爲什麼蒼狼部會在忽裏臺上棄票?
他今天就來告訴蔑兒幹,讓他死也死個明白。
鬼面孛拿着柺杖在地上重錘三下。
而後昂首肅聲對着帶着禁軍來到王庭大殿中‘護駕’的蒼狼部酋長拓跋設發號命令道,
“來人!拿下逆王阿史那蔑兒幹。”
“還有白鹿宮的大妃……不,白鹿宮的乙室賤婦,與其子嗣一一押過來。”
見蒼狼部的其他禁軍還在發愣,鬼面孛再一次的呵斥道,
“想活命,想往前走的,還不速速聽令!
違者即刻處斬!以首血祭狼神!
拓跋設你還站在那做甚!”
伴隨着又一聲的轟然巨響與震顫,拓跋設在鬼面孛尖利狠辣的聲音中回過神來。
他單手捶胸,表示忠誠與服從,繼而拔刀走向坐在王座上卻已然呆若木雞的蔑兒幹,
“謹遵薩滿大人神諭。”
……
在弓弩、投石車、玻璃炸彈烈焰的火力壓制下,身披輕甲的民兵跟在前方開路的盾陣後,走進了閃電城。
這座曾經高不可攀的閃電城,如今就這樣不過一刻鐘,就在他們面前轟然倒下。
城內的阿史那貴族也好,與烏隼部、白霫部酋長沾親帶故自詡貴族階級的人也好,爲虎作倀同樣自詡高人一等的高級奴隸也好,
在閃電城倒塌,面對堪稱真理的炮火下,他們無一例外都在哀嚎着,痛哭着。
可青陽部民兵卻全然沒有一丁點對他們的同情。
原來高高在上的你們,也有今天啊!
原來你們也嚐到了這家破人亡、生不如死的滋味啊!
它可是美味?!
它可是難忘?!
你們可是喜歡,啊?!
可這還不夠啊!
我們對你們的恨,哪裏只有這些?
我們恨不得生啖其肉,飲其血,抽其筋,把你們挫骨揚灰!
青陽部本不大,是朔丹九部中最小的部族。
可饒是這樣,它也有十萬人之多。
這幾十年來,兩代汗王不慈,烏隼部、白霫部猖狂無度,其他部族冷眼旁觀,十萬多人活生生死成了僅剩一萬來人,他們過的可是人過的日子?!
他們的爺孃、翁婆,哪一個好死得了善終?
他們打小從死人堆里長大,他們的恨怎會僅此而已?
‘樂善好施,推己及人,仁民愛物,溫柔敦厚。’
王教導他們的這十六字做人的道理他們記在心裏,不論過去如何,他們都要向善做個好人,也要這樣教導後代子孫。
可若是被人欺辱,祖祖輩輩上受了冤屈與不公。
他們的王也還說了:
“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敵若犯我我必加倍奉還。
犯我大唐者,雖遠必誅。”
王應允了我們復仇,他允許我們爲死去同胞血債血償!
王承認了我們是他的子民,賦予了我們大唐人的身份、戶籍與尊嚴。
那些曾經欺辱過他們歹人,王帶着軍隊、帶着長生天……不,帶着昊天大帝賦予的權能造化,展現了堪比天神的威能,讓他們有能力親手復仇!
爲君如此,匹夫何求?!
沒有了王,他們不過就是個無能的匹夫啊!
他們對王唯有獻上忠誠,才能償還盡這無法用語言道出的恩情。
至於說對這些罪無可恕之人的憐憫?
他們不會有,絕對不會有。
這羣爲僞王阿史那蔑兒幹效忠的人,他們罪該萬死。
他們不會憐憫這羣人,因爲那就是對王的背叛與不忠。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忠誠不絕對就是絕對不忠誠,他們不是這樣不知好歹的牲畜!
民兵跟在盾陣身後,步調整齊劃一目不斜視,遵從着隊正的指令,搜查着殘垣斷壁中的活人,並用長槍將他們送到地府。
“軍爺恕罪啊!”
“長生天息怒啊!”
“我們是無辜的!我們是無辜的!!我們都是被迫啊!!!”
誰不是無辜的。
他們青陽部那麼多條枉死的性命,誰不無辜?
哦,還有你,我記得你這張臉,那天你也在。
可你是怎麼說的?
‘活該你爹命不好,你娘也是,便宜老子了。’
你現在無辜了?
這位民兵他憤恨,但卻沒有忘了軍紀。
成爲民兵需要記住的第一件事就是‘服從軍令’。
軍令中規定了,作戰時軍隊要整齊劃一、要有制度、要服從安排,大總管吩咐了一槍洞穿心臟一槍洞穿頭顱,他就不會有任何多餘的動作、做任何泄憤的舉動。
娘,兩槍了結了那畜生的命,沒有凌遲他折磨他讓他痛不欲生是兒子不孝。
可‘臣子之義,當以君父爲急,私家爲後’。
我不能愧對王,不能違揹我在加入軍隊時對王、對大唐的宣誓與效忠。
您在天庭想必也會明白兒子的心,爲兒子的忠君之行而感到欣慰吧。
在軍隊的擁護下,李唯甚至未曾下馬,一路緩步來到了王庭之中。
還未走進殿內,便瞧見早已恭候多時的蒼狼部禁軍與站在最前端的鬼面孛。
“草原薩滿鬼面孛,謹拜啓奏至尊聖王。
我蒙天神降諭,仰承騰格里之命,已擒悖逆酋首阿史那蔑兒幹,並執其從惡妖孽賤婦乙室氏與其子嗣。
此二獠狺狺相濟,今已係頸待戮。
伏惟聖王垂日月之明,頒雷霆之威,恭候鈞裁。”
鬼面孛精通漢文,不然他也看不懂周易也讀不懂天象文學著作。
他藏拙藏得好,不開口誰也不知道,他竟有遠超畢力格、甚至高於中原平民、普通落榜讀書人的漢文水平。
可聽了他的話,李唯並不驚訝,他甚至笑了。
“天意?”
“那好啊,偉大的草原薩滿孛,你的神告訴了你什麼?”
鬼面是朔丹歷代汗王賦予優秀薩滿的稱號。
鬼面駭人、通生死,在這裏算是尊號。
薩滿一族沒有姓氏,所以李唯單稱其爲‘孛’並無毛病。
聽到李唯的話,孛心中一驚。
他今年剛滿六十,談得上見多識廣,也見證過太多死亡,他從李唯的這番話中嗅到了死亡。
他的直覺告訴他,無論他說的如何天花亂墜,這位執掌天兵神將的皇子下一句都會說:
你信奉的神可告訴了你的死期?你的神可否能庇佑你在我的刀槍下活着?若是能,那我便放你一馬。
汗水驟然浸透了孛的衣衫。
一句話呈大字在他的腦海中浮現。
——我被騙了。
這是什麼年輕且空有野心而火候不足的落魄大唐皇子?
這分明是被中原女帝耳聾眼瞎放出來的潛龍!
孛渾身都止不住的顫抖。
但他想活着。
碰見這樣的君主,他感到恐慌的同時,他更感到興奮。
這,不就是他夢寐以求的嗎!
能夠在更大的地方大展拳腳,得到龐大而又顯赫的權利身份,能夠青史留名,能讓所有人記得,草原有這樣一個生而不凡的人,他曾經來過!
可他老了,他眼花了,他看錯了,他失去了最好的向這即將變化成龍的君主投靠的時機。
但事已至此,他不想放棄。
他雖然錯過,可他錯的不多,他目前沒做任何實質性傷害到這位九五之尊的事情,他覺得自己還有救!
孛做着他力所能及的嘗試。
他先砰的一聲跪地,重重的三拜九叩。
以他這個年紀,跪與叩的擲地有聲實屬不易。
他的額頭因爲力道充足,在佈滿着砂礫的地面上猛猛磕着而出現了血跡。
“臣僕惶恐!
方纔驟睹天兵神將之威猛,魂飛魄悸、語失倫次,實犯不敬之罪,叩請聖王赦螻蟻狂悖!
今者蒙昊天上帝開示愚蒙,得窺玄機。
復卑臣乃知,朔丹草原將有聖皇應運,廓清寰宇,撥亂反正。
臣雖駑鈍朽邁,幸保殘喘六十春秋,正爲竭肱股之力,效諸葛武侯鞠躬盡瘁之節,輔翼真命。
憶僞王阿史那僭竊日久,致令穹廬蒙塵,生民倒懸。
臣自知罪孽山積,然賴昊天垂慈,得聚教衆三千,皆矇昧受惑之輩。今願效費仲導紂民歸周故事,引彼等洗心革面,行健道、遵聖訓,將功折愆。
伏惟皇上垂憫芻蕘,賜戴罪之機。
臣當瀝膽披肝,效犬馬之誠,恭承昊天親授之玄律,襄贊陛下經綸天地之大業!
另,伏乞聖上賜名更生,滌舊日之穢跡,效犬馬於新朝。
螻蟻微軀,惟求頂戴新名,爲陛下驅馳朔漠,收服愚氓。”
語畢,孛拖着疼痛的身軀再次九叩首。
他沒有再直視李唯,而是遵從着大唐的君臣之制,垂目、垂首畢恭畢敬。
從聖王到聖皇再到陛下。
從我到臣僕到螻蟻微軀。
從長生天的代言者,到昊天上帝的虔誠信徒。
從威風凜凜玄蛇部的薩滿鬼面孛,到懇求皇上賜姓名賦予卑賤的我新生。
護衛在李唯身側的畢力格聽懂了,時而跟隨王富貴處理聖諭公文的王守戒聽懂了,最近惡補文化的趙忠也聽懂了。
他們不約而同的瞠目結舌,只覺得一股氣直衝他的天靈蓋。
他們對這樣的鬼面孛而感到恐懼。
但又同時,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欣賞。
並非所有人都能聽懂鬼面孛的這番自述。
但是他們看懂了曾經威風凜凜不可一世薩滿的卑微與對李唯的虔誠,
他們看到了神的代言人匍匐在了他們王的腳下,說着昊天上帝、將他們的王視作真神。
所有人的眼神都熾熱的注視着騎在馬上,未曾發言表態的李唯。
他們在等待王的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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