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 29 章

作者:山有青木
京都城位處北方,五月份的時候,天氣便已經很熱了。賀嫣在漠城待了六年,早已習慣了那邊的涼夏,如今天兒一熱起來便胃口不好,除了夜裏雷打不動那一頓,白天幾乎都不怎麼喫,好不容易養出來的那點肉,因爲苦夏又瘦了下去。

  又一個夜晚,桌上擺好了四菜一湯。

  經過這段時間的努力,沈知珩已經能面不改色地看她喫葷食了,甚至偶爾還會用筷子沾一點雞湯嚐嚐,進益不可謂不大。

  今日一來,他沒有動筷子,而是突然盯着賀嫣看。

  賀嫣被看得不自在,輕咳一聲問:“怎麼了?”

  “你近來……似乎消瘦許多,”沈知珩薄脣輕抿,眉頭也微微蹙起,“難道是學了其他女子不好的毛病,故意減少飯量?”

  “沒有,”賀嫣提起這件事就神色懨懨,“是太熱了,喫不下,也就這會兒涼快點纔有胃口。”

  沈知珩頓了頓:“才五月,從前倒不知道你如此苦夏。”

  “從前一直住在京都,早就習慣了,可如今剛從漠城回來,自然不習慣,”賀嫣嘆了聲氣,眼底閃過淡淡的惆悵,“漠城的夏很短,熱也熱不到哪去,那夏風吹在身上,就好像綢緞拂過一樣舒服,可好了。”

  “想漠城了?”沈知珩問。

  賀嫣頓了頓,更蔫了:“想,也想祖父,我都大半年沒見他了,如果不是爲了……”

  話說一半驚覺失言,她趕緊閉嘴。

  “爲了什麼?”沈知珩問。

  賀嫣默默嚥了下口水,乾笑着別開視線:“沒、沒什麼。”

  她的心虛落在他眼中,便成了欲蓋彌彰,沈知珩脣角浮起一點不明顯的弧度,只是安靜地看着她,微風習習的初夏夜晚,燈燭微弱的火光將空氣都燒得灼熱起來。

  許久,他緩緩開口:“就快了。”

  “嗯?”賀嫣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沈知珩沒有解釋,只是拿起勺子舀了些排骨湯,端坐許久後輕輕嚐了一口。

  肉味燻人,胃裏噁心,卻沒有吐出來。他沉默片刻,又繼續喫。

  賀嫣看着他逐漸用力到發白的手指,一時有些不忍:“其實你如今能跟喫葷的人同桌而食,已經很厲害了,沒必要再這樣勉強自己喫葷。”

  “同桌而食,卻各喫各的,還有什麼意義?”沈知珩垂着眼眸,慢吞吞地喝着排骨湯。

  賀嫣不懂他的執着,但見他眼神堅定,便也沒說什麼。

  一頓飯平靜結束,賀嫣打了個飽嗝,心滿意足地靠向椅背:“一天裏也就這個時候能喫個飽飯了。”

  “白日裏都喫什麼?”沈知珩問。

  賀嫣想了想:“綠豆粥、糕點蜜餞之類的,用井水鎮過之後還算可口。”

  “這個時節就開始喫鎮過的東西,你也不怕傷了脾胃。”沈知珩不認同道。

  賀嫣無奈:“能喫下就不錯了,哪還顧得上這麼多。”

  沈知珩沉默片刻,道:“我知道了。”

  賀嫣:“?”你知道什麼了?

  一直到沈知珩離開,她都沒知道他知道了什麼,不過翌日一早,賀家突然收到了兩大車冰。

  “大人說了,如今還沒到三伏,每日裏只用一塊降降溫便好,請賀小姐切勿貪涼。”送冰的飛魚衛殷勤道。

  賀嫣道過謝,便叫人將冰拉進了家裏,一家子僕役都圍着冰車團團轉。

  “京都城一到夏天,冰塊就比金子還貴,即便是皇親國戚,也是要熬到七月初才用冰,沈大人好大的手筆,竟然這個時節給咱家小姐送冰,還一送就是兩車。”

  “咱們那冰庫還不知能不能盛下這麼多,要是不能,就得趕緊去莊子上租一個了。”

  “沈大人對咱們小姐真是太好了!”

  賀家如今就賀嫣一個主子在京中,她又是個隨意慣的,連帶着僕役們都是有什麼說什麼,

  琥珀見他們越說越離譜,當即不悅制止:“行了,叫幾個人把冰收起來,其他人都散了吧。”

  “是。”僕役們頓時一鬨而散。

  賀嫣忙提醒:“弄一塊送我寢房去!”

  “別管冰了,小姐該用早膳了。”琥珀無奈道。

  賀嫣哼哼一聲:“又是綠豆粥吧?”

  “小姐不是喜歡?”琥珀反問。

  賀嫣拉着她往寢房走:“我纔不喜歡,只不過近來喫不下別的,才一直喝粥,如今有冰降溫了,胃口肯定大開,當然要喫別的。”

  “那我叫廚房多做些喫食。”琥珀笑道。

  賀嫣點了點頭,又看她一眼:“你也多喫點,難爲你一個土生土長的漠城人,陪我到京都城來受苦,往後白天你就在我屋裏,晚上就叫人在屋裏擺個冰鑑,免得夜間再熱醒。”

  “那怎麼行,京都城夏天漫長,沈大人雖然給了許多冰,但還是要省着點,都給小姐用纔行。”琥珀連忙拒絕。

  賀嫣擺擺手:“行了,叫你用就用,跟我客氣什麼,等到這些用完了,我帶你去宮裏要,皇帝伯伯疼我,總不能眼睜睜看着我熱死。”

  兩人說着話進了屋,丫鬟已經將冰鑑送來,原本悶熱的寢房因爲多出的一塊冰,突然多出絲絲涼意。

  賀嫣心滿意足地伸了伸懶腰,再不見入夏後的煩躁。

  琥珀瞧着她無憂無慮的樣子,卻是生出一分擔憂:“小姐。”

  “嗯?”

  “你不覺得,沈大人近來對你太好了嗎?”

  他每日都需要我陪他治病,能不對我好嗎?但這話不能跟琥珀說,否則聽到她每天晚上都叫外男進寢房,琥珀非氣死不可。賀嫣摸摸鼻子,有些心虛地反問:“有嗎?”

  “有,”琥珀答得十分堅定,“上次送綢緞,這次送冰,如今不光咱們府裏的人覺得他對你好,外面的人也如此,都說什麼烈郎怕纏女,說你守得雲開見月明,總之亂七八糟的,話裏話外就一個意思,便是你和沈大人好事將近。”

  “胡說八道,”賀嫣樂了,“我與他好事將近,我怎麼不知?”

  琥珀無奈地看着她。

  賀嫣在她的眼神中漸漸動搖:“他、他們真這樣說?”

  “只怕沈大人也這樣認爲。”琥珀接話。

  “不可能。”賀嫣否認。

  琥珀再次無奈。

  賀嫣眼神逐漸漂浮,半天憋出一句:“那……二殿下呢?”“您沒發現,二殿下近來都不來找您了嗎?”琥珀輕描淡寫拋出致命一擊。

  賀嫣頓時不淡定了,輾轉反側到深夜,一見到沈知珩便欲言又止,卻什麼也說不出來。沈知珩淡定陪她用完宵夜,等到要離開時才問:“今日怎麼心事重重?”

  “你送的冰我已經收到了。”賀嫣脫口而出。

  沈知珩掃了眼屋裏的冰鑑:“看出來了。”

  “……無憂哥哥,你以後能別給我送東西了嗎?”賀嫣說完,又遲疑補充,“或者偷偷送,別總這麼明目張膽的,行嗎?”

  沈知珩盯着她看了片刻:“爲何?”

  “影響不好。”賀嫣一本正經。

  沈知珩眼底閃過一絲笑意:“你還在意這個?”

  “當然在意!”賀嫣立刻睜圓了眼睛,“我也是個姑娘,也是要面子的好嗎?現在外面人人都說我倒貼成功,你知道我心裏這滋味……”

  說完,爲了顯得有說服力,還刻意做出泫然欲涕的表情。

  她在祁遠面前經常用這招,在沈知珩跟前倒是頭一次,沈知珩一看她眼角紅了,脣角那點笑意頓時散了。

  “若我不送,你豈不是更沒面子?”他反問。

  賀嫣:“……”好像是哦,但她需要的就是沒面子啊!

  她沉默片刻,耍橫:“反正就是不準再送!”

  沈知珩不懂她的想法,但她一向古靈精怪,他也習慣了,看

  着她泛紅的眼角,他沉默片刻後點了點頭:“是我考慮不周。”

  他原本想着,等到心病徹底好了,再向皇上求娶,如今看是要提前了。

  他去求賜婚,一來給她體面,二來有了未婚夫妻的名號,以後他再送東西來,她也不必顧忌這麼多了。

  賀嫣不知他心中想法,見他這麼輕易就答應了,頓時鬆了口氣,兩人對視一眼又匆匆別開視線,心中都有了各自的計較。

  大約是剛‘不知好歹’過,一頓飯結束後,賀嫣難得留沈知珩在屋裏坐了會兒,言談間皆是在誇他送的冰。

  “我今日晌午睡了足足一個時辰呢,一點都不熱!”她認真道。

  看着她的臉色,確實比前幾日好了許多,沈知珩一時有些好笑。

  明明喜歡他送的東西,卻還不准他送,真是猜不透。

  賀嫣的寢房佈局敞亮,儘管沈知珩儘可能避嫌不亂看,視線還是會時不時掃過她的牀,每當看過去時,都會注意到枕頭旁那個精緻的木盒。

  她這樣喜新厭舊的性子,竟然會將一個木盒放在牀頭這麼久,沈知珩不免多看了兩眼。

  時至深夜,賀嫣打了第三個哈欠,沈知珩終於要走了。

  賀嫣趕緊把人送到門口,臨分別前突然想到一件事:“無憂哥哥,你能幫我個忙嗎?”

  “你說。”月光下,沈知珩安靜看她。

  賀嫣有點不好意思:“其實也沒什麼,就是外面老是傳咱倆的閒話,挺煩人的,要不……你抓幾個人嚇唬一下,讓他們別亂傳了?”

  說完,又趕緊解釋,“我是不介意與你傳閒話的,只是我到底還沒出閣,要是將來傳到漠城被我祖父知道了,那豈不是……”

  “好。”

  賀嫣噎了一下:“嗯?”

  “好。”

  賀嫣:“……”這麼好說話?

  她還蒙着,沈知珩看着她呆呆的樣子,忍不住朝她伸出手。

  手上的傷疤幾乎全部脫落了,除了幾道特別深的傷痕,幾乎沒有了痕跡,雖然一雙手還是不好看,但至少沒那麼猙獰了。

  他的手舉到一半,賀嫣便睜圓了眼睛,一臉懵懂地瞧着他。沈知珩喉結動了動,原本要碰觸她臉的手最後落在了她的頭上:“好好休息,莫要爲這種小事煩心。”

  賀嫣嘴脣微張,整個人都呆愣愣的,直到他離開才後知後覺地冒出一個想法:這還是沈知珩嗎?

  她暈暈乎乎回到牀上,卻不敢深究,生怕再想下去,會是自己難以承受的結果。

  應該不會……吧?他不是那什麼嗎?賀嫣自我安慰着,翻個身睡着了。

  翌日下午,皇城司抓了幾個散佈流言的人小懲大誡,一時間人人自危。但流言這種東西,只要有人就是止不住的,這一波過去後,新一輪便又起來了。

  “之前還說你守得雲開見月明呢,如今又說沈大人寧願以權謀私都不願跟你傳閒話,可見對你是一點想法都沒有,先前送的那些東西,估計也是還賀家人情,”琥珀氣憤不已,“這些人大本事沒有,顛倒黑白的本事卻是一流。”

  賀嫣一臉淡定:“這不是挺好?”

  琥珀頓了一下,突然懷疑:“小姐,你故意的?”

  賀嫣嘿嘿一笑:“替我更衣,我要去見二殿下。”

  “見二殿下幹嘛?”琥珀一臉莫名。

  “訴苦啊!我都被沈大人撇清干係了,能不找他訴苦?!”

  琥珀:“……”

  賀嫣興致沖沖地跑去祁遠府邸,果然得到了他心疼與安慰,她一直待到晚上才走,翌日又跑去了。

  連續去了好幾天,每日裏都吵吵鬧鬧的,想起來就哭一哭,想不起來就拉着祁遠遊湖種花,於祁遠而言,就是情緒過於反覆,雖然無奈,卻也心疼,於是乾脆退了公務專程陪她。

  賀嫣有些樂不思蜀,高興之餘卻也殘存理智:“遠哥哥,你可別跟無憂

  哥哥說我在你這兒。”

  “怎麼不能說?”祁遠挑眉,“孤還打算去教訓他呢,做事一點也不顧及你的面子,真是該罰。”

  “都是我自作多情,與無憂哥哥無關,”賀嫣裝賢淑,“總之你別跟他說,我怕他誤會。”

  “他能誤會什麼?”祁遠失笑。

  賀嫣瞄他一眼,故意道:“我總是來找你,他誤會我喜歡你怎麼辦?”

  “那便隨他誤會,也叫他知道我家濃濃不是非他不可。”

  我家……濃濃。賀嫣臉頰微熱,半晌才說一句:“遠哥哥,你真好,我若是喜歡你就好了。”

  祁遠微微一怔。

  “我若是喜歡你,你不會像他一樣欺負我吧?”賀嫣看着他的眼睛,紅脣緊張得有些發顫,“你、你是不是考慮個兩三日,就高高興興娶我了?”

  祁遠與她對視,有一瞬間的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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