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回家的老兵
老郭放下手中木尺,問道:“幾千安西兵,某如何對你們另眼相看?”。
煩了一時語塞,回嘴道:“不見就不見,長安哥傷成那樣你也不管”。
老郭道:“昨天傷兵營擡出去三十二個,前天四十一個,我要怎麼去管長安娃?”。
煩了緩緩吐出一口氣默默點頭,他已經明白,主帥要對士卒一視同仁,董長安也不能例外。
“長安娃怎麼樣了?”。
煩了道:“把壞肉削掉一些,拿酒精洗了,但願能行吧”。
“酒精?仇治說你把五罈好酒燒成了半壇,搞得後營酒氣熏天,那東西能治傷?”。
煩了想了下,又搖搖頭道:“我也不知道行不行”。
他都不知道蒸餾出的東西到底算不算酒精,可實在沒有別的辦法,只能試一試。
老郭指着沙盤道:“這東西做的不錯,回去歇着吧,把那個酒精分一半拿來”。
煩了差點跳起來,怒道:“沒有這樣的吧?我忙了一天一夜制好沙盤,這麼大的功勞,你給我來個將功贖罪拉到了?酒精還要再分一半?”。
老郭倒不以爲意,笑道:“那你說我該賞賜你?”。
安西軍中,只有一刀一槍拼來的功勞才能讓人信服,靠別的手段上位很不光彩,這種風氣有利也有弊,大唐子弟尚武好戰,卻也埋沒了不少其他方面的人才。
看左右無人,煩了低聲道:“王爺,酒精分一半沒問題,小子有個事想求你”。
“求?”,老郭意外的看他一眼,這小子表面隨和,內心孤傲的很,求這個字可輕易說不出口,“什麼事?”。
“艾沙!我要艾沙!”,煩了認真的道。
老郭皺起眉頭,“大好男兒,當建功立業馳騁天下,爲一個胡人侍女低聲下氣求人,沒出息!”。
大丈夫何患無妻是這個世界的主流觀念,除非求娶的是名門貴女,否則女人就基本代表附庸,至於異族女人則連附庸都不算,也就算個玩具。
沒出息就沒出息吧,煩了不爲所動依舊神色堅定,艾沙不是什麼胡人侍女,艾沙就是艾沙。
老郭微微搖頭,“不行!”。
煩了的頭幾乎貼到老郭臉上,低聲道:“王爺,她是我的婆娘!”。
老郭緩緩道:“艾沙是王府侍女,不是你的人”。
煩了氣急,“既然艾沙是王府侍女,那我做的沙盤夠不夠換她?”。
在他期待的目光中,老郭卻依舊搖了搖頭,:“不夠,魯豹是魯陽的獨子”。
煩了愕然,他突然覺得這副場景很熟悉,郭秀兒好像也說過同樣的話。
艾沙無足輕重,魯豹卻不能隨便對待,因爲他爹是大將軍魯陽,有那麼一瞬間,甚至想馬上衝進王府拉着艾沙就跑,誰阻攔就砍死誰,從此與艾沙亡命天涯,活一天算一天……
深吸一口氣,煩了彎下腰道,“王爺,我要上陣殺敵,求王爺給個機會”。
只有軍功纔是最榮耀的,只有足夠大的軍功才能所有人閉嘴,他真的明白大唐子弟爲什麼要前赴後繼投身軍旅了,
他不怪老郭和秀兒,因爲如果自己身處他們的位置也會說出同樣的話。
老郭沒回答他,而是問道:“煩了,你見過從傷兵營裏擡出去的人嗎?”。
煩了苦笑道:“我沒的選”。
他知道戰爭殘酷,可是想要爭回艾沙,這是最直接也是最榮耀的競爭方式,可能也是唯一的方式,他沒有改變規則的能力,就只能遵守規則。
老郭又道:“煩了,兒女情長,英雄氣短,懂取捨方爲人傑”。
煩了堅定的搖搖頭,“有的事可以讓,有的事不行”。
老郭緩緩坐下,示意他也坐,輕嘆道:“王府這些年走出五百多個兒郎,現在還活着的不足百人,有的人天生就不適合戰陣,煩了,上陣廝殺不是你的長處,我本打算讓在中軍處理文書,或者去後營調度糧草”。
煩了默默點頭,老郭說的很對,每個人擅長的領域不一樣,況且安西不止缺士卒將校,更缺各方面的人手,自己在中軍或者後營可能作用更大,可惜他沒得選。
“王爺勸過他們嗎?他們是怎麼選的?”。老郭滿臉惋惜,“沒有一個人聽我的話……”。
煩了並不意外,這是一個死結,所有人都以戰陣搏殺爲榮,許多本不適合戰陣的青年才俊也會義無反顧的投向戰陣,直到他們死了,殘了,老了纔會依依不捨的離開,那五百多個年輕人也一樣,我也一樣……
“屬下告退”。
“煩了……”,老郭皺眉看着他,卻什麼話都沒說,“去吧”。
離開帥帳,仰頭看天,太陽一副有氣無力的模樣,煩了按住刀柄大步向前腳步堅定。
旭子他們不知去了哪裏,董長安的燒好像退了一點,在熟睡或者說昏迷,換了塊溼毛巾,煩了疲憊的躺在旁邊。
半睡半醒間,忽聽帳外有人低聲叫道,“楊家小哥可在?”,煩了忙起身出去,卻是個不認識的老兵,抱拳問道:“老哥有事?”。
那老兵面露慚色,吞吞吐吐道:“這個……有個事兒……”。
煩了疑惑道:“老哥有什麼事就請直說”。
那老兵拙於言辭,糾結再三,最後索性一拍大腿:“你跟我去”,說完拉着他便走。
被拉着一路走到後營關押俘虜的地方,找到管事的隊正,老兵取出個軍牌遞過去,“我兄弟名下兩個胡女”。
老隊正翻看冊子後點頭道:“不錯,是兩個”。
老兵道:“都給這位小兄弟……”。
“慢着”,煩了忙阻止道:“何意?”。
按安西軍法,俘虜財貨要先上交,等戰事完結再按功勞冊領取,煩了與這個老兵素不相識,自然不能要他兄弟的奴隸。
“無功不受祿,你不把話說清楚,我不會收的”。
那老兵急得臉通紅,最後終於低聲道:“我那兄弟……傷了要害,臨了……就……想貪一口酒……”。
“咱們知道小郎君爲救治兄弟冒了大幹系,我那不爭氣的兄弟昨夜聞到香味,死活央求我跑一趟,好歹能換一口就好……實在是推不過……”。
煩了明白了怎麼回事,他也聽說過,有的安西兵在重傷難愈時會讓兄弟給自己補一刀,圖個痛快免得受罪。
拉着他邊走邊道:“老哥把我當什麼人了,這點小事值得爲難?你把他的奴隸給了我,他家人如何交代?”。
老兵道:“無妨的,我那兄弟乾乾淨淨,以往也是隨手就分了,從來沒攢過財貨……”。
破舊的帳篷,臭烘烘的氣味,四五個正兵正沉默着站在旁邊,他們也是來送自己兄弟的。一箇中年漢子正虛弱的躺着,腹部的包紮滲出血水,臭氣就來自那裏。
煩了坐到旁邊,把葫蘆放到他手裏,“老哥,小弟來送你一送”。
那漢子有些歉意的接過去,打開葫蘆聞了一口,又把蓋子蓋好,慢慢躺下滿臉回味,“有勁兒……好東西,真是好東西……可惜認得兄弟太晚,情兒咱領了,下輩子還”。
帳內幾兄弟同聲道:“莫操心,俺們替你還”。
軍中禁酒,他們與煩了素不相識,無奈兄弟哀求,只能厚着臉皮試一試,沒想到煩了很給面子。
煩了搖頭道:“我來認識一位好漢,不圖報答,酒送給老哥,你們慢慢聊”。
正待要走,卻被那漢子叫住:“俺們兄弟一起多年,該說的話也說完了,臨走能認得兄弟這般人物,王二心中歡喜”,說完又拿開蓋子聞了一口,滿臉享受。
“小兄弟出身王府必是有學問的,俺們都是粗人,還想求件事兒”。
“老哥哥有事儘管說”。
那老兵忙從懷裏拿出一塊布,“小兄弟給他添個名號,將來若能回去,給族裏帶個信兒”。
布上密密麻麻許多名字,不用問也知道這些人都已經戰死沙場,煩了提筆寫下:三原縣王二隕於疏勒,元和二年臘月。
王二放下心來,連連致謝:“此番了卻一樁心事”。
煩了看他只聞不喝,“哥哥想喫便喫,我那裏還有,夠給我兄長用了”。
王二卻拒絕道:“好東西可不敢糟蹋”。
外面傳來梆子聲,放飯時間到了,王二坦然道:“就到這吧,省下一頓飯”,說着打開葫蘆小心抿了一口,卻沒捨得馬上嚥下去,把葫蘆遞還給煩了,擺擺手讓他離開。
煩了起身離開,老兵取出短刀。
又有一位英雄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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