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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毛先生

作者:凡秀
疏勒镇守使鲁阳接斥候回报,吐蕃于阗将军征调于阗六部意图进犯,鲁将军当机立断,马上率骑兵两千出发,急行至贼狐耳岭大营,待次日清晨,贼尚在造饭,两千安西兵如神兵天降从东西两面杀出,贼兵大溃,横尸遍野。此战斩首近三千,降者八百,余皆逃散,获战马骆驼千余,牛羊数千。消息传开,安西城内一片欢腾,皆称颂鲁阳将军攻无不克。

  鲁阳将军武艺高强,性如烈火,用兵也像极了他的脾气,喜歡率领骑兵主动突袭,往往能获得意想不到的战果,此次贼人刚刚集结便被他一顿捶,典型的鲁氏打法。

  烦了为战事胜利高兴,可那终究太遥远,他要先应付眼前事,都护府长史毛老头竟然让他去一趟。

  满腹狐疑的跟着侍卫从后门进入都护府,来到后进的东厢房,這裡便是毛长史工作的公堂。

  一丝不苟的作揖唱喏,“小子杨凡有礼”,老毛正一手翻书册一手打着算盘忙碌,听到声音头都沒抬,只是“嗯”了一声,然后随意一指旁边,“坐,别乱动”,烦了自然不能坐下,只是应声垂手站到一旁静候。

  一時間屋子裡只剩下算珠清脆的撞击声,偷眼望去,屋内陈设充满了大唐风格,粗犷简约,正北有一副陈旧的中堂,主座旁边的墙壁上挂着一口长剑,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只有成堆的书册公文。

  烦了听說過這位老先生的一些過往,经历相当牛叉,据說他本是西川人士,自幼进学,虽未通過大考但也算是学问人,后来在县裡做了個刀笔吏,日子過得蛮舒服,后来吐蕃打過来抢钱抢人,把他也顺便抢了回去。

  再后来就单人独骑出现在于阗镇了,中间经历過什么他从来不提,后来吐蕃特意下文向王爷讨要他,并愿意用两百匹好马换,老郭知道后马上派人把他請进王府,交谈后发现果然是個大才,从那后他便进了都护府,从小吏一步步做到了安西长史,至今已经整整十年,很受王爷信重。

  “這样一位大人物,突然找我干嘛?”,烦了正胡乱猜测,毛先生却已把手裡的册子翻完了,随手丢到桌上,提笔写了几個字,然后微微眯起眼睛看着他。

  烦了被他盯的有点发毛,索性干咳一声问道:“长者叫小子来可是有事?”。

  毛先生把他从上到下仔细看了一遍,不悲不喜的问道:“你既姓杨,可是弘农一支?”。

  烦了忙躬身答道:“小子愚钝,只记得家父說過祖籍山西,不敢妄称弘农杨氏”。

  毛先生问他是否出身弘农杨氏,烦了否认,這裡有個因果,后世人很难理解世家门阀的影响,弘农杨氏乃是鼎鼎大名的门阀世家,从始祖汉昭帝时期的丞相、司马迁的女婿杨敞开始,杨敞的玄孙杨震官居东汉太尉,人称“关西孔子”,其子杨秉、孙杨赐、重孙杨彪皆官居太尉,四世三公长盛不衰,而后从西晋有名的三杨到北魏的杨播兄弟皆是显赫一时的人物,直至大隋更是成为皇族,达到顶峰,到大唐开国,杨氏依旧兴盛不衰,多出高官宰相,還与皇族多有联姻,比如太宗的杨妃、武则天之母杨氏、玄宗的杨皇后与杨贵妃,及众多的杨氏驸马等,处处昭显着這個关西第一望族的无限辉煌,可以說真正的当世顶级豪门。

  而出身相当于天生的光环,非常重要,某個望族的年轻人要出人头地,相比平民子弟会容易百倍,毕竟朝中有人好做官啊,就算顶头上司不是自己人,也难保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不是,即使日常生活中别人也要高看三分,所以家族有点影响的子弟在向陌生人做自我介绍的时候会很自豪的自报家门。比如出身弘农杨氏,在报字号的时候便可大声自称弘农杨某,对方大概率便会回礼并口称久仰,如果他沒這么做,這件事传开以后便可视其为公然不给弘农杨氏面子,轻则被人笑话不知礼数,重则会被杨氏官员记恨并报复。

  世家子弟就是如此高人一等,可惜烦了并不是,他不敢冒称,這种事如果露了馅会瞬间身败名裂为人唾弃,更重要的是,他怀疑老毛是在故意耍诈。

  老毛对他的回答并不意外,又接着說道:“文姑娘說你苦读经典,可有所得?”。

  烦了看他表情就知道自己猜对了,這老小子就是在故意使诈,幸亏自己沒犯傻冒称什么世家子弟,否则必定被他当场揭穿训斥一顿,“可我也沒得罪他啊,今天特意把叫我来找茬是几個意思?”。

  听他问起学业,烦了半点不敢装比,儒家经典博大精深,学问是装不出来的,就算他道听途說過几句也不敢卖弄,只能老实回道:“小子初学,不敢妄语”。

  连续两次低头认怂,老毛索性不再遮掩,冷哼道:“你机缘巧合得天授之慧,进入王府,更要谨慎努力报效安西,何以佞幸谄媚于上?某听說你在王府行金石之事,欲效天竺术士谋太宗邪!”。

  烦了沒想到老毛会突然发难,瞬间一身冷汗,他的意思是:你小子命好,痴呆病好了又进入王府学习文武,按理你更应该低调做人勤奋学习,用真本事报效都护府,如今你却凭着小人的手段哄王爷开心,难道打算凭這個上位?更過分的是你竟然還要给王爷炼丹药,是不是打算学那天竺术士纳罗莎?

  這裡有個不太光彩的典故,太宗皇帝英明神武,早年对历代帝王沉迷长生之术嗤之以鼻,认为那就是瞎扯淡。可后来随着年龄增长疾病渐多,特别是经历過儿子承乾与李泰争位之事后病情愈发沉重,对于金石药物的态度也随之转变,渐渐沉迷,本来有太医们给调理着問題還不大,直到王玄策从天竺带回個叫纳罗莎的女人,自称已经活了两百岁,能炼长生仙丹,本以为外来的和尚会念经,结果太宗皇帝吃了药病情突然加重,仅仅两個月就升天了……

  别的事低头退一步沒啥,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烦了可顶不住了,忙解释道:“先生,小子一直勤习文武事,不敢稍有松懈,虽人微力弱,但报国之心不曾稍却,些许菜肴只为尽绵薄孝道,言语轻挑乃效彩衣娱亲之故,引王爷一笑尔,小人也并非要炼什么丹药,而是……”。

  “而是什么?”,毛先生笑眯眯的问道,一副好整以暇模样,哪還有半分声色俱厉……

  烦了明白了,抬手摸了一把汗,苦笑道:“先生乃是长者,何故吓唬我這少年人……”。

  老毛示意他坐下,說道:“玉不琢不成器,年轻人還是要多敲打敲打,以免焦躁”。烦了无语,怎么大人物都有這個毛病嗎?沒事就吓唬人玩。

  “娃儿,非是老夫多事,你既得天授,万万莫要误入歧途,勤练武艺苦读经典乃是正途,奇淫技巧终非大道”。

  面对老毛的谆谆教诲,烦了也有些感动,俯身道:“小子尽知先生之意,必不教先生失望”。

  老毛点点头道:“如此便好,只是你寻金石于王府,坊间已有议论,你到底意欲何为?”。

  烦了一愣,竟然還有這一节。他一夜之间由痴变慧,本来就引来许多议论,而硝石硫磺正是炼丹必备,加上王爷年纪大了,外人很容易联想到他要做什么,而主上痴迷长生之术乃是大忌,毕竟太宗活生生的例子就摆在那,所以毛先生的意思是你必须得给個說法堵住悠悠之口。

  哭笑不得道:“先生,确实不是什么长生丹药,那丹药必需金,铅汞等物,我這也沒有啊”。

  毛先生追问道:“那你到底想做什么?”。

  烦了无奈,只得坦白道:“先生,我偶然从书上得了一方,以硝石木炭硫磺等可制引火之物,所以求了王爷试制,想着若能成功便可为军中添一利器,实非什么丹药”。

  老毛自始至终都盯着他的神色,看他不似作伪,才点点头问道:“可有所得?”。

  烦了苦笑道:“知易行难,至今一事无成”,心中不由懊恼,“理科果然很重要啊……”。

  老毛已信了七八,遂劝道:“军中事,弓马长朔方为正道,火器非正途,权作锦上添花之用尔,你试制也可,不能误了正事”。

  “小子知晓”,话說的差不多,烦了正要起身告退,却被阻止。

  “不忙”,毛先生从架上取出一摞书册递给他道:“近来眼花的厉害,娃儿可否帮忙算一下账目?”。

  烦了疑惑的接過来翻开,原来是安西城内盐铁税收的历年入账,毛先生起身道:“你算一算十年来总计收取赋税几何,某去前边看看”。

  “這……”,烦了满头雾水,這又是哪一出?算這玩意儿干嘛?

  与中原一样,安西施行盐铁专卖制,也就是都护府设立制铁和制盐作坊,卖给有经营权的商贾铁引盐引,商贾拿文书去作坊提货售卖,盐铁作为生产生活的必需品消耗巨大,都护府也以此获利。

  烦了也不知道老毛为什么让自己算這個,只得老老实实翻开册子一笔笔计数核算,不得不說這账本真是粗糙,一笔笔流水账繁琐异常。

  毛长史作为安西民政官公务繁忙,在前厅一直忙碌到黄昏才想起来烦了還在后边,那小子确实有点意思,算個可造之材。只是习武终究日短,王爷爱才心切,怕他去军中折了可惜,让自己看看他有沒有理政之才,這才有了今日之事,据說那小子擅长算学,不知算的怎么样了。

  来到偏厢却发现已经空无一人,那小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去了,桌上摆着几页纸,随手拿起一张看了起来。

  第一页上写了近十年来每年的盐铁收入总数,仔细看了下果然分毫不差,算的倒也准确。

  第二页却是一张图,准确的說是一根根长條,老毛眯着眼睛细细查看,原来上面還有一根根细细的墨线,在左边用小字均匀标注了五万贯,十万贯等数字,上面则横列了年份……

  “嗯?”,老毛慢慢看出了门道,盐铁收入在图中用涂黑的條标注,而旁边還有一道白條则是城内的总收入,一张图便把安西城盐铁在总赋税收入中的占比直观表现出来。

  仔细看着旁边标注,发现這個黑白條并非随意涂抹,而是根据比例换算而来,“好,好东西!”,屋内光阴愈暗,毛长史浑然不觉,仍在细细查看。

  良久之后才不舍的把图放到一边,拿起第三页,上面写着,“据图示,安西盐铁于赋税总收占比愈高,十年来从六成七分,至去岁已至九成一分,可知安西百业匮弊,商贾不兴,长此以往终至破败,近年盐铁价涨一倍,致百姓手无闲余,如此诸业更加艰难,此饮鸩止渴之举,非长久之计也……”。

  毛先生把几页纸折好放入怀中,“来人,禀报王爷,某有事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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