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拈花(4)

作者:裟欏雙樹
“這小姑娘還活着。”他盯着對方。

  “那又如何?”對方看怪物一樣看他,“病成這樣早晚也是個死,早點去跟爹孃團聚不是更好?”

  “她現在還是個活人。”他沒有放手的意思,力氣越來越大,直到對方在慘叫聲中鬆開了手。

  他想了想,拿出帶在包袱裏的金創丹塞到小丫頭嘴裏,也只有這個藥了,能不能對症,能不能救命,他管不了,只知道現在得這麼做。

  雪越來越大,他在各種驚愕的目光中,揹着這個只剩一口氣的丫頭走遠了。

  我不知道還能不能活着回來,你也一樣,既然同病相憐,那就暫時做個伴吧。

  他回頭看了看趴在肩上那張冰涼的小臉,深吸了口氣,踏着積雪繼續向前。

  第二天,她醒了,能喫東西了。

  第三天,她能下地走了。

  第五天,她能跑了。

  以前並不覺得金創丹是什麼有用的玩意兒,這次終於有用了一回,他稍微地高興了一下。

  障州真是應了它的名字,處處障礙,山路崎嶇荊棘成林,按地圖計算,至少還要十來天才能到鬼淵附近。

  陌生的村落外,他默默觀察着裏頭來來去去的男女,小丫頭躲在他身後,緊緊拽着他的袍子。

  今天是他們同行的第二十天。

  過去的日子,他揹着漸漸康復的她走過乾枯的河,翻過荒蕪的山,在稀疏的樹林裏追逐過野兔,在破敗不堪的土地廟裏燃起過篝火。他將冰雪放在撿來的破罐裏,架在火上融成水,倒在帕子上,笨拙地給她擦着髒得不像話的臉。

  “好人家的姑娘是不會髒着一張臉的。”他邊擦邊嘀咕,“髒得連眼睛都看不到了。”

  她小心翼翼地接受着他的照顧,以她的年紀,還不足以理解什麼是好

  人家壞人家,只知道眼前這個小哥哥跟村裏的人不一樣。他不罵人不打人,更不會把繩子拴到別人身上,像拖牲口一樣把他們拖出家門,扔到柴堆上燒掉。爹孃就是這樣被拖出去的,她雖然病得迷迷糊糊,但還是看見了。

  那天的火焰燒得好高,快衝到天上去了。

  但是小哥哥不太愛講話,他們的對話少得可憐。

  “你爹孃呢?”

  “沒有了。”

  “你有名字麼?”

  “芽芽。”

  “喫東西吧。”

  就是這些了。好幾次她想問小哥哥叫什麼名字,可一看到他沒有表情的側臉,她就不敢問了。她不怕他,即便他當着自己的面殺掉野兔,她只是擔心他不高興。事實上小哥哥總是不高興的樣子,連睡着的時候都皺着眉頭。

  寒風在破爛的廟門外肆意盤旋呼嘯,不論夜宿在山洞還是這樣的破廟,他總是睡在靠外的那一方,把最安全的位置留給她。沒有枕頭,他把她的腦袋摁在自己的手臂上,外衣也裹在她身上,然後他可以一動不動保持同樣的睡姿直到天明。有幾次,她醒得比他早,總是要盯着他的心口老半天,確定他在呼吸後才放下心來。只要她先醒,蓋在她身上的外衣就會輕輕落到他的身上,然後她才躡手躡腳出去,學着他的樣子用尖銳的石塊把冰雪鏟到罐子裏,再喫力地搬回來放到火上,這樣小哥哥醒了就有熱水喝了。

  每次他都裝睡,假裝不知道這一切。

  其實是不知道如何應對,太久沒有過被照顧的感覺,即便對方只是個七歲的小孩子。

  後來她就不讓他背自己了,說病好了可以自己走路了。

  本來他不打算同意,不是心疼她,是怕拖慢自己的速度,可一看見這小娃努力跟在

  自己身後的樣子,他也不知哪裏出了問題,突然就收了那份心,算了,慢就慢一點吧。

  雖然稀罕,但陽光偶爾還是會光顧這片窮山惡水,雪地在光線裏閃着金色的光,兩旁的枯樹看起來也不那麼絕望了。

  始終是個孩子,她在地上堆起了雪人,一大一小。

  “小哥哥,你以後能帶糖給我喫麼?”堆着堆着,她突然回頭看着她,滿臉的期待。

  他坐在她對面的石頭上,問:“你喜歡喫糖?”

  “我沒喫過糖。”她答,“我娘說她跟我爹成親的時候,我爹帶了糖回來,她只吃了那一回。我爹身子不好,再沒離開過,所以也沒有糖了。我娘總說糖是世上最好喫的東西。”

  她沉浸在對糖的想象裏,最天真燦爛的笑在她臉上化成了能吹到人心裏的春風。

  他凝視着她的笑臉,有那麼一瞬間,他突然想抱起她,然後調轉方向,不去鬼淵了。回洛陽吧,帶這個沒喫過糖的小丫頭去天芳齋喫糖,桂花糖、酥香糖,讓她喫個夠。

  但是,也僅僅是一瞬間的念頭。

  他是劍客,要取的是性命,不是糖果。

  所以,還是要分開了。

  他在村子外站了許久,芽芽似乎察覺到什麼,一直拽着他的衣角。

  他在物色可以照顧她的人。

  可看來看去,眼前的每個人都自顧不暇,沒有誰的眼裏有慈悲。可是,再往前走,應該就沒有人家了。

  “我要去一個危險的地方,不能帶着你。”他說。

  芽芽眼圈紅了,但又忍着不敢哭,小聲說:“小哥哥,我不會吵你的。”

  “我可能會死的。”雖然殘忍,但他還是說了,“跟你爹孃那樣,再也不能回來。”

  “你去哪裏我就去哪裏。”她癟着嘴,把他攥得更緊了。

  他回頭,看着這張弱小但又倔強的臉。果然還是太年輕了,年輕到完全不瞭解死亡的意義,也因此纔不懼怕它吧。

  最終還是沒有把她交給任何人。

  在一個雨雪紛飛的傍晚,他終於見到了可能是他生命中最後一站的目的地——鬼淵。

  不過是山谷中的一方黑洞,洞口怪石嶙峋,張牙舞爪。

  他囑咐她在洞口等着,天明之前如果他還沒有出來,他就不會出來了,要她沿着原路回去那個村子,今後的人生便聽天由命吧。

  她不敢多說什麼,只用力點頭,然後乖乖蹲在了他給她指定的位置。

  他本來想摸摸她的頭,但還是沒伸出手去。摸摸頭能改變什麼呢,他在心裏嘲笑着自己,然後毅然進了鬼淵,彷彿把自己扔進了怪獸的口中,深重的黑暗瞬間吞沒了他的身影。

  此生最深刻的寒冷就在今天了。鬼淵裏除了冷,還有異常明晰的血腥與腐爛的氣味,他的火折照出狹長的通道,以及時不時出現在光線邊緣的枯骨。

  這裏沒有他想得那麼複雜,沒有迷宮般的轉折彎曲,只是一條直路,但總是走不完,無窮無盡的長。

  那些沒能走出來的劍客們,是走太久被累死的吧,他自己跟自己說着笑話,已經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兩腿漸漸沉重。

  直到一片在黑暗裏斑斕流動的暗紫光華出現在前方,他的心終於狂跳起來。

  是它了,就是它了,躺在一片透明晶石上的長劍。

  他以爲有機關有陷阱,試探之後才發覺並沒有,傳說中的妖劍“無樂”就在咫尺之外,伸手可得。

  他屏住呼吸,將無樂緩緩握在手中,慢慢舉起。

  劍下的晶石發出細微的“咔咔”聲。

  也是這時,正前方的上空,突然亮起

  了兩團紅光,強大詭異的氣流驟然而起,四周石壁上的碎石隨之“喀喀”滾下,黑暗之中,有巨大的物體俯衝而來。

  他心頭一驚,順勢趴下,只覺有東西貼着他的背脊飛過去,然後背上一涼,接着就是火辣辣的疼痛,有尖銳的東西劃爛了他的衣裳,豁開了他的皮肉。

  黑暗裏,更多的紅光亮起來,他聽到了怪異的叫聲,像雕又比雕更尖銳。

  更多的攻擊接踵而來,無樂劍已經被他抱在懷裏,他想拔卻始終拔不出來,只得拾起自己的鐵劍,跟這些連模樣都看不清的怪物搏鬥。

  它們應該是有翅膀的,他感覺到羽毛掃過額頭。師父說過鬼淵裏有巨禽看守,就是這些鬼魅般的兇殘玩意兒?

  搏鬥之中,有沉重的東西落到他肩上,他避無可避,只得由着那鐵一樣的爪子抓走肩頭一塊血肉。

  他聽到了咀嚼吞嚥的聲音。

  哪怕他是師父稱讚過的最有悟性的徒弟,也難以撐住場面了。跟這些怪物比,他太勢單力薄,糾纏下去,最終只會令這裏多一具枯骨罷了。

  他揮劍亂砍,硬是殺出一條血路,朝來路狂奔而去。

  跑,只要跑出去就好。

  就算不回頭,他也知道身後有多少傢伙追趕而來。

  不能慢,慢下去就永遠出不來了。但,他知道自己只會越來越慢,身上的傷口撕裂般疼痛,雙腿如灌了鉛一樣,沉重得不像是他的腿。

  他終於知道爲什麼這裏的路那麼長,也知道爲什麼所有人都出不去了,不論兇猛還是速度,他們都贏不了,這只是一場毫無懸念的獵殺。

  突然,遠遠地看見了一團黃黃的光,他心頭一喜,但旋即就沉下去了。那不是鬼淵的出口,他心頭有數,出口明明在更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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