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非非(4)

作者:裟欏雙樹
它想了想,轉身走回了黑貓的軀體裏,眨眼間,黑貓甩了甩腦袋,重新站了起來。

  “你附身在這隻貓上?”他問。

  “重得自由的第三天,我在路邊遇到了這隻剛剛死去的幼貓。既然從此要流浪市井,以本相示人始終不便,總不好天天頭朝下在你們眼前跳來跳去吧。”它解釋道。

  “爲何你非要頭朝下?”他忍不住問道,“轉過來不行嗎?”

  “因爲我是一隻非非,所以我只能頭朝下。”它認真道,“從出生那天起,我們就用這種顛倒的方式生活着。”

  “誰把你們生出來的?”他更好奇了,“你們也有爹孃?”

  “我們從顛倒界的泥土裏生出來。”它如是道。

  他越聽越糊塗:“顛倒界?那是什麼地方?”

  “我的家。”它垂下頭,“能離開但回不去的地方。”

  他皺了皺眉,又擡頭看了看隱約的月色,說:“我要走了,不管你是什麼,後會無期。”

  “陳白水!”它叫住要離開的他。

  他站住,回頭:“我都說了不用你感謝我。”

  “我認識的人都死了,現在除了你我誰都不認識,我能跟你一起走麼?”它認真地問。

  他一愣,說:“我沒有多餘的銀子買魚給你喫。”

  “我不是貓,我不需要喫飯。”

  “那你會抓老鼠麼?”

  “不會。”

  “那我憑什麼讓你跟着?”

  “我……我長得比較可愛?!”

  “再見!不不,別見了!”

  陳白水現在住的地方,叫屠龍寨。名字霸氣,實則就是個土匪窩,一幫烏合之衆在城西三十里外的赤馱山上佔山爲王。

  赤馱山自古便是商旅入城的必經之路,後來開了水路,然而繞遠,不少商旅爲了節省時間與人力,仍是選擇穿山而行。運氣好的倒也罷

  了,不好的,少不得被這幫土匪洗劫一空,有時連性命也要搭進去。

  官府出兵剿過幾次,但始終餘孽難清。屠龍寨像一顆頑強的毒瘤,一代代傳繼下來,狡猾地藏在赤馱山的隱祕之地與所有想除掉他們的人鬥智鬥勇。

  今天,陳白水被他的同伴們嘲笑了,因爲他帶回來一隻貓。

  事實上他在屠龍寨的這幾年,也常是大家的調侃對象。原因之一,他長得清秀,實在沒有一丁點匪氣;原因之二,他念過書,不但識字,還會作詩,對於其他大字都不識幾個的同伴而言,他的優勢放錯了地方,這讓他看起來更像一個文弱的廢物;原因之三,他不敢殺人。

  當年他一身落拓地出現在屠龍寨的門口,跪了三天,寨主才把他放進來。

  “爲何要入屠龍寨?”寨主捋着大鬍子,坐在虎皮墊着的仿若龍椅般氣派的寶座上,像看個笑話一樣俯瞰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年輕人。

  他一字一句道:“我沒錢,我要錢。”

  片刻的沉默後,堂上轟然大笑,所有人都在笑他。

  “你要錢做什麼?”寨主像在逗一個孩子。

  “娶一個姑娘。”他坦然道,“聽說做你們這行掙錢最快。”

  寨主一愣,旋即大笑:“哈哈,我屠龍寨多的是姑娘,不花錢就能娶。”

  他面不改色:“我只娶她一個,有媒有聘,正大光明。”

  “倒有些骨氣。”寨主想了想,“也好,過了咱們屠龍寨三關,我便收了你。”

  屠龍寨三關,走火路,過酒海,上刀山。

  他點頭。

  所謂三關,是從火炭鋪成的三米小路上赤腳踩過,再喝完九大碗烈酒,最後爬上一座用亂石堆成的小山,取下插在頂端的旗幟,萬一中途失足跌落,小山之下立滿的尖刀便派上

  了用場。

  當陳白水跟它說起這些的時候,它是不太相信的,直到他脫掉襪子,露出腳底的傷疤時,它才勉強信了。

  “是那個姑娘吧,河邊跟你抱在一起的那個。”它蹲在山寨大門前的木樁上,四周的樹林裏有點點綠光明明滅滅,夏季的赤馱山裏有許多螢火蟲,比天上的星星還多。

  陳白水今天守夜,手裏握着一柄長矛,像個沒喫飽的門神。

  “我不是很懂,娶一個姑娘難道不是你願意她願意就可以了麼?”它又說,“這跟你是窮是富有什麼關係?”

  “他爹孃嫌棄我窮,讓我滾蛋。其實想來也沒什麼不對的。沒有錢,我連一間能遮風避雨的宅子都不能給她;沒有錢,我們喫不飽穿不暖;沒有錢,她連喜歡的胭脂香粉都不能買。”他笑笑,“她願意與我私奔,可我怎能讓她背上這樣窩囊的罪名,我要她風風光光嫁進我陳家,衣食無憂,白頭到老。”

  “可你現在是……一個土匪。”它眨了眨眼睛,“你隨時可能死在亂刀之下,也可能被抓進監牢,永無生機。”

  他左右看看,確認沒人之後,才小聲對它說:“我如今攢下的錢,已經可以購置半間宅子了!”

  它不知道是不是該祝賀他。

  “說起來,你跟着我也有一段時間了,你到底是個什麼妖怪啊?”他轉開話題,“不會飛天遁地,力氣比老鼠都小,除了附身在死貓上跟我說閒話,你還會什麼?”

  “我……我其實什麼都不會。”它垂下腦袋,“就這樣跟在你身邊說閒話不好麼?”

  “也不是不好,可你畢竟是一隻妖怪呀,不應該活得這麼乏味。”他瞟了它一眼,“你就沒有什麼願望麼?”

  它怔了怔,喃喃:“生來就是顛倒願望的傢伙

  ,憑什麼有願望呢……”

  “你嘀嘀咕咕說什麼?”他問。

  話音未落,山下的小路上隱隱有一串燈火飛快地移動過來。

  他頓時握緊了長矛,等燈火近了纔看清,是專門負責打探“生意”的兄弟回來了。

  這次是“大生意”,五天之後,會有一隊商旅自赤馱山經過,帶來的貨物不是糧食香料,而是黃金珠寶。然而,他們請了鏢師一路護送,下手恐有難度。

  寨主的意思是,賭上全寨的性命,也要把這隻大肥羊宰下來,若能成事,那真是往後三年大家都不愁喫喝了。

  最終的決定是,全員出動。

  連陳白水都要加入,要知道以前他只能跟着小頭目做點小買賣。

  出發前的晚上,陳白水跟它說,如果這次成了,也許他就不用再當土匪了。

  它沒說話,靜靜趴在他的牀邊。

  情報沒有錯,第五天的午後,確實有一隊商旅往赤馱山的山路遙遙而來。

  屠龍寨一共出動了百來號人。

  必經之路上早佈置了陷阱,領頭的馬匹摔進了深深的陷坑,然後,一羣土匪四面八方圍上來,這是屠龍寨的風格,簡單粗暴,只求一擊即中。並且他們大多數人都帶了石灰粉,打不過就撒出去,手段無所謂,只要能擊敗對手就行,真真的一羣土匪。

  陳白水帶了刀,裝石灰粉的袋子原本拴在了腰上,最後卻又放了回去,怎麼都覺得這玩意兒下作得很,他始終沒能說服自己。

  赤馱山很久沒有出現過如此慘烈的場面了。

  在一箱又一箱金銀珠寶面前,人性變得很瘋狂,屠龍寨的人都成了野獸,刀斧之下,絕無活口。

  他手腳都有點軟,總覺得刀好沉,總往下滑。他縮在樹後,全程只與對方的幾個不太懂拳腳的家丁過了幾招

  。人家砍他,他擋,擋不住就跑,沒跑出幾步就覺得有熱熱的東西落在後脖子上。回頭,家丁捂着熱血噴濺的咽喉倒了下去,那個住在他隔壁常常嘲笑他的小個子握着淌血的刀,輕蔑地朝他笑了笑。

  他突然想吐,大概是血腥味太濃。平日裏,他們也不過就是些喝酒喫肉聊漂亮姑娘的人罷了,有些人連殺雞都不想殺,說血會贓了衣裳,怎麼今天就不怕髒了呢?

  能掠奪的東西越多,就越不像人了。

  他很恍惚,覺得做了一場夢。身邊的叫罵與嘶吼漸漸平息下去,等他再清醒過來時,渾身傷口的寨主興奮地揮舞着砍出了缺口的大刀,吼道:“搬東西!回家!”

  他們贏了,所有的金銀都歸他們了。對方全軍覆沒,屠龍寨死了一半人。

  沒人關注陳白水乾了什麼。寨主離開前,吩咐他留下來把戰場清理一遍,順便摸摸這些死鬼身上還有沒有什麼遺漏,如果有,就算他的了。

  “看你嚇成那樣,給你壓壓驚。一會兒我們喫飽了飯,再來處理這些死鬼。”寨主拋下這樣的話,大笑着離開,他今天心情太好。

  大部隊離開後,他呆呆地站在幾十具屍體之中,不敢動。

  隔了好久,他才抖着手,在屍體之間笨拙地移動,摘下戒指與玉墜,以及一切看起來值錢的東西。每當他的手指觸碰到失去溫度的皮膚時,心臟就會收縮一次,腦中的空白也增加一分。

  此生從未如此緊張,一根弦緊繃在魂魄中最脆弱的地方,他說不上來自己在怕什麼。沒出息,不過是死去的人罷了,他們還能跳起來咬你不成!但是不行,就是怕,洶涌的恐懼幾乎將他淹沒。

  它站在離他不遠的樹下,樹葉在它頭上沙沙地響,仿若亡魂在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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