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他年若得報冤仇(下)
這是一片花葉散發着熒光的牡丹花田,或許單獨一盆看起來,令人驚奇,鋪在杜仲牀上的那一小片,讓人覺得詭異,但是此時,站在這一片牡丹花田邊上,看着這些會發光的牡丹花,還有站在花田邊上,彷彿和花田融爲一體的花想容,卻讓人有一種已經不在人間的錯覺。
賀境心回頭,看着隱在黑暗中的亭臺樓閣,飛檐峭壁,紅牆烏瓦,忍不住在心裏替張書鶴點了根蠟。
怨不得他派出去的人,在洛陽城裏城外都找了個遍,也尋不到那特殊的牡丹到底是什麼地方養出來的。
畢竟誰能想到呢,竟然有人膽子大到在洛陽行宮裏種花呢?
洛陽行宮,自先帝時就開始修建,到當今手上,也依然還在修建,但主體已經建成,看起來已經頗具規模。
以前,皇帝每年都會在行宮裏住個兩個月,但後來慢慢的,皇帝到洛陽行宮居住的時間越來越短。
宮中沒有人住,很多不是那麼重要的宮殿就荒廢了下來,可能一年到頭,都不見得有人進來一次,因爲整個洛陽行宮實在太大了,這可是比照着長安城的皇宮建成的。
此時賀境心所在的位置,便是洛陽行宮的西北角,這個名爲春杏宮的宮殿看起來已經很多年沒有人居住,外面甚至上了一把大鎖,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被封存起來了。
這宮中,有一個很大的院子,而這院中,如今被種滿了牡丹花。
外面千金難求的姚黃魏紫,歐碧趙粉,在這裏俯首可得,便是普通的白色牡丹,花色也純白無瑕,花瓣層層疊疊,在月下猶如不染纖塵的仙子。
“你們膽子……挺大啊。”賀境心沒忍住感嘆了一句。
花想容目光平靜地看着這一片牡丹,“沒有辦法,整個洛陽,大概也只有這裏,可以借來用一下了。二十多年前,因爲牡丹引來的禍事,最後我希望,還是用牡丹來做個了結。”
賀境心看着花想容,“啊,說起牡丹,我妹妹一直想問你,怎麼才能養出這樣的牡丹,她對種地比較感興趣。”
花想容愣了一下,隨後笑了起來,“其實要種出這樣的牡丹,不需要有什麼特殊的技巧,只需要在種花的土裏,加入一樣東西,但這種東西……不是什麼好東西,令妹還是不要感興趣的好。”
賀境心:“所以,你會變成這樣,這些牡丹會是這樣,全是因爲這樣東西嗎?”
“《夢溪筆談》有言:治平元年,常州日禺時,天有大聲如雷,乃一大星幾如月,見於東南。少時而又震一聲,移着西南。又一震而墜在宜興民許氏園中,遠近皆見,火光赫然照天,許氏藩籬皆爲所焚。是時火息,視地中只有一竅,如杯大,極深。下視之,星在其中,熒熒然。良久漸暗,尚熱不可近。又久之,發其竅,深三尺餘,乃得一圓石,猶熱,其大如拳,一頭微銳,重亦如之。州守鄭伸得之,送潤州金山寺,至今匣藏,遊人到則發視。”
花想容說到這裏,頓了頓,似乎是擔心賀境心聽不明白,又換了個通俗易懂的方式道:“天外飛石。”
賀境心:……
賀境心:“夢溪筆談這類的書我也是看過的。”
花想容的表情僵硬了一瞬,“抱歉。”
賀境心擺了擺手,不甚在意,“你是說,這些牡丹之所以這個季節開花,還開的如此茂盛,都是因爲天外飛石?”
花想容道:“是的。你既然能找到我,知道我是誰,想來也知道我們花家曾經是江南世家,花家的鹽礦產出的鹽,本來是最多的。但是有一天,天降一顆奇石,正好落在鹽礦中間,很多碎屑四處濺落,當時整個鹽礦在夜裏,都散發着這種熒光。”
當時鹽礦上的管事和採鹽的工匠都很震驚,也被眼前的景色吸引了,天降奇寶,說不準是他們的機緣,所以當時好多工匠都悄悄藏起了好幾個碎石。
而墜落在鹽礦中間,最大的那一塊奇石,管事和工匠都不敢私藏,自然是如實告訴了主家。
花家家主讓人將奇石挖起來,那是一顆人腦袋那般大的石頭,白天的時候奇石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但是一到晚上,那奇石便會發出這樣瑩瑩白光。家主覺得那是個好東西,而當時花想容的嫡姐,已經被末帝選中成爲皇后,家主便打算將這塊奇石,一併獻給末帝。
然而還未等送上去,就出事了。
管事還有那些工匠,還有花家家主,以及採鹽礦的那些工匠,白天的時候,都不能見光,外出須得把自己遮的嚴嚴實實才行。之前私藏奇石碎塊的,也不敢再藏了,全都將碎石交給了主家。
家主不敢冒險,只能將奇石用匣子收好,封存。
家主到底是見過世面的,自古以來,天外飛石,都是奇奇怪怪的,有些是難得的天降奇寶,但也有的帶着不知名的毒素,會害人性命。
家主本以爲那會在夜裏發光的奇石,是個寶貝,哪想到竟然是後者。
本以爲把奇石封存起來,不見天日就結束了。
卻不想,奇石的影響沒有消失,礦上的那些工匠,開始出現幻覺,有些甚至無意識間出現自殘行爲,有人開始私底下傳,鹽礦鬧鬼了。
而與此同時,鹽礦周圍的植物開始瘋長,這明顯是很不正常的,而有一天,第一個死者出現了,那人死的時候,表情狂熱。
到此時,鹽礦上人心惶惶,並且開始出現了逃奴。
家主直覺不好,他讓人取了飛石落在鹽礦之後,鹽礦所產的鹽,讓人去驗證,最後的結果就如他所想的那樣,鹽礦遭到了污染,當時天外飛石的主體雖然被找到,甚至稍微大一些的都被管事和工匠撿起來了,但絕對還有很多碎屑掉在鹽礦裏。
這樣的鹽,若是被採集出來,售賣出去,絕對要出大事。
花家主當機立斷,將花家最大的這處鹽礦關了,所有人都撤出鹽礦,沒有人干涉之後,那些本就肆虐瘋長的野草,很快就將整個鹽礦都覆蓋了,花家主讓人在鹽礦區域外面,種上各種樹木,這些樹長勢極好,只花了一年的時間,那個鹽礦就徹底被花草樹木遮蓋,若不說的話,沒有人會相信,那茂密的荒草底下竟然是鹽礦。
以前明明是不毛之地。
之後,那些觸碰過奇石的人,身體都出現了大大小小的問題,不過幾年就沒了。
再後來,前朝沒了,整個世界都陷入了戰爭之中,當時江南世家幾乎被圍剿殆盡,各家只能保留一些火種,帶着各家族好不容易藏匿下來的東西,四散逃命去了。
花想容那時候,也才十來歲,花家主身體已經很不好了,他開始咳血,咳出來的血裏面都泛着詭異的熒光,他當時得到了奇石,曾經抱在手裏把玩過。
花家主將弟弟交給花想容,將花家保存下來的一些東西,包括奇石一起,一併也交給了花想容,花家主告訴花想容,那奇石很可怕,不能現世。並且他再三叮囑,千萬不要觸碰奇石,會損毀身體。
叮囑完花想容之後,花家主就將他們推上了馬車,目送着馬車離去。
那時候的花家主,已經滿頭白髮,可他明明還是不惑之年。
再後來,新朝建立,很多人都在說,江南世家如何壞,尤其是花家,竟敢藏匿鹽礦不上交,因爲從花家查抄出來的金銀珠寶和各種礦產,比那些人預想的要少很多。
他們拼命的找,試圖找出花家藏匿的鹽礦,可是他們一無所獲。
因爲沒有人意識到,他們沒有辦法查探的樹木繁茂的地方,就是他們想要找到的花家鹽礦。
花想容帶着幼弟,不敢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因爲朝廷還有人,在搜尋花家人的下落,目的自然是找到隱匿的鹽礦。
直到又過了兩年,朝廷似乎也死心了,畢竟他們幾乎把江南翻過來,都沒有找出那個鹽礦。民間搜尋花家人的勢力終於退去。
花想容帶着弟弟一起去了顧媽媽的故鄉洛陽溪草村,在那裏他們隱姓埋名地當做普通人生活。
當時村子裏的生活,真的很平靜,慢慢的,花想容也開始習慣了這樣的生活。
“我本來,一輩子都不會去動那奇石的。”花想容露出了一個諷刺自嘲的笑容。
可是啊,老天爺也不知道是不是覺得,她小時候享受了錦衣玉食的奢華日子,覺得她應該把這些還回去。
“我的丈夫,失蹤了。”她說,“所有人都和我說,他死了,不會再回來了,可是我不相信。”
賀境心:“所以,你動用了奇石,催生出了魏紫花後。”
“因爲先皇后三十歲壽辰在即,先皇后又素來很愛牡丹,先帝便下令,誰進獻的牡丹,能讓先皇后展顏,便會重重有賞。我想要養出最漂亮的牡丹,用這盆牡丹,去換一個承諾。”花想容道。
賀境心:“爲什麼,你的丈夫只是一個鏢師,一個鏢師失蹤了,需要求到帝后面前嗎?還是說,你當時對於你的丈夫爲何會失蹤,心裏有數?”
許是提到了她的丈夫,花想容的臉上露出了一個非常溫柔的微笑,她眼圈泛紅,她看起來難過極了,“是,我知道他爲何失蹤,也知道他失蹤後去了哪裏,你應該查過我的丈夫,甚至是不是曾經懷疑過,他和我成親,是爲了從我這裏騙取花家的寶藏,等這些都拿到手,他就可以假死脫身了。”
賀境心:“很多人都會這樣懷疑。”
花想容笑了起來,可是她的笑,卻比哭還要難看,“的確,人之常情,甚至後來很多年都在想,若果他真的是爲了這些接近我就好了。”
那樣的話,她就可以成爲一個名正言順的受害者,而不用揹負沉重的枷鎖,成爲一個拼盡一切也要從地獄裏爬出來的復仇者。
她眼前已經模糊了,她現在明明什麼都看不清楚,可是腦海中卻清晰的浮現出很多年前的那一天。
那一天,春光燦爛,風很輕柔,她坐在院子裏教幼弟讀三字經,擡起頭時,卻看到圍牆外,騎在馬上的少年郎。
少年郎意氣風發,看着她的時候,眸子裏亮晶晶的,彷彿會發光。
他說:“容容,我來娶你了。”
明明只是一個稀疏平常的重逢,可是在很多年後,想起這一幕的時候,她都分外後悔,那個時候,沒有再多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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