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我願以我爲屠刀
就在剛剛,花明庭在認了杜引章之後,緩緩地將花家與謝家和杜家的恩怨是非娓娓道來。
他是站在他的立場上,只說了姐姐離開家去長安城,結果被王三喜和蔣氏拐帶到了洛陽城,之後先是被杜家囚禁,後來又被謝家關起來折磨。他隱瞞了駱東彥回來一事,也隱瞞了他救花想容離開謝家一事。
“一切的悲劇開端,就是那個花農。”他的聲音不疾不徐,如同他這個人一樣,站在屋檐下掛着的羊角燈下,白皙面龐,給人一種溫潤如玉之感,“我與姐姐長得很像,我扮作姐姐的模樣,帶着牡丹出現在他面前,他嚇壞了,我也沒有料到,他如此不經嚇,竟是直接被嚇死了。”
花明庭道:“我第二個殺的是謝家主,他見到我很震驚,但他王三喜要強太多了,他沒有被我嚇死,我只能毒死了他,然後我將他一路帶回了謝家,我帶着他從花廳的天窗下去,他不是喜歡牡丹嗎?那盆牡丹他應該很滿意吧。”
宋鉞看着花明庭,這個人情緒十分穩定,他只是很平靜的述說自己的復仇殺人的過程。
他在花廳屋頂上,發現過男子的腳印,並且跟着腳印一路找到了知行客棧。
這個和花明庭的說辭對上了。
“殺了謝家主之後,我去了杜家,我去問杜家當初那個孩子在哪裏,他不肯說,我把他殺了,一刀直接紮在心口上,他讓我姐姐承受骨肉分離,如遭剜心之痛,我便誅他心而亡,這不過分吧?”
所有人:……
你高興就好。
“杜夫人,她出賣我姐姐,造成我姐姐被謝家磋磨三年,害死了我另一個外甥,我問她爲何如此狠心,就因爲擔心自己的地位被威脅嗎?”花明庭嗤笑了一聲,“所以我用她幾個孩子的命,讓她自盡而亡,她這種又狠又毒之人,竟也有比她自己更重要的人呢。”
花明庭說完,緩緩地“看”向謝老家主和謝老夫人,甚至是不知何時被押過來的謝家二爺和三爺,可他明明只是個看不見的瞎子。
這些被他“看”過的人,都下意識地渾身一抖,後背發冷,尤其是老家主和老夫人,之前還嫌棄張書鶴多管閒事,現在只有一種逃過一命的慶幸,今夜若不是張書鶴帶人守在這裏,他們全家怕是都要死!
“剩下你們了。”花明庭聲音淡淡地,“你們害死我阿姐,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宋鉞卻忽然出聲:“你說人是你殺的,你剛剛也的確說了殺人的方法和過程,可是我還有幾個地方不明白。”
花明庭偏過頭朝向宋鉞,“宋大人想知道什麼?”
“爲何殺了謝家主之後,還要在他肚子上捅一刀,杜家主是死於穿心一刀,爲何又要死後灌入毒藥?”宋鉞問,“最重要的一點,那些牡丹是如何養出來的,又養在什麼地方?”
張書鶴看了宋鉞一眼,眼神裏帶着點讚賞。這位宋大人,到底是在大理寺走了一遭,倒也還算敏銳。
“因爲杜仲和謝家主,一樣的該死,死法自然也要整整齊齊纔好。”花明庭道。
宋鉞:……我覺得你在胡說八道。
花明庭:“想知道牡丹養在哪裏?我可以帶你們去,你們看了,大概就能明白了。不過在去之前,可以讓我先殺兩個人嗎?”
氣氛瞬間劍拔弩張起來,衙差們紛紛拔刀,做出了防備的姿勢。
謝老家主嚇得半死,“張大人救我!我回長安之前,娘娘還特地讓我一個月後回長安,她快要過生辰了,娘娘若是見不到我,怕是會難過,張大人,誰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你快把他抓起來,你聽到了,他是殺人兇手,快抓起來!”
張書鶴聽着謝老家主的咆哮,心中冷笑不已,這老不死的,到這個時候了,竟然還要拿宮裏的貴妃來壓他,貴妃當年可是靠着一盆姚黃入了先皇的眼,被指給太子當側妃的,要說他不知情,鬼才信!
花明庭拔刀上前,躲在暗處的暗衛們紛紛現身,直接擋住了花明庭的刀,謝老家主嚇得臉都白了,被老妻扶着,連連往後退。
花明庭對付暗衛,佔了上風,將暗衛砍了個七七八八,但他到底只是一個人而已,一個人精力到底有限,張書鶴見花明庭已經有些力不從心,當即一揮手,一直蓄勢待發的衙差們,一擁而上,將花明庭狠狠壓制住了。
“殺了他,快殺了他!”謝老家主見狀,頓時叫囂着,要張書鶴快點殺了這個膽敢對着他們謝家齜牙的野狗。
張書鶴卻冷冷道:“老家主,花明庭如今是嫌犯,等查明一切,本官定會依法宣判!帶走!”
杜引章有些擔心地看着花明庭,剛剛他幾次想要衝上去,卻被宋鉞攔住了。
宋鉞拉着杜引章,跟在張書鶴身後往外走。
謝老家主一臉憤怒又憋屈地盯着張書鶴,但沒有辦法,他如今身處洛陽,謝家雖然稱得上是洛陽第一大世家,衙門要禮讓三分,可是張書鶴是皇帝的人,他還真的不能用對付其他縣官一樣對付張書鶴。
“都給我滾下去,都是廢物!”謝老家主氣的在一個被砍了一刀的暗衛身上狠狠踹了一腳。
“通知下去,讓所有人都到主院,在新的暗衛來之前,不能落單。”謝老家主剛剛幾次差點被花明庭砍殺,死亡讓他到現在都心有餘悸,他手腳發冷,這會並不想和老妻留在這裏。
而此時,張書鶴走在前頭,花明庭則被衙差捆綁起來,押着往前走,宋鉞和杜引章跟在張書鶴身後,一行人走出了謝家,張書鶴回頭,眯了眯眼,若有所思。
“大人,可要撤離?”守在外面的捕頭問。
“不,你們繼續守在外面,盯緊了。”張書鶴看了看花明庭的背影,謝老家主都能懷疑花明庭是否還有後手,張書鶴自然也不例外。
畢竟,今晚上的一切,到現在爲止,似乎都太順利了,一切都是按照他預想的在走,但恰恰因此,他不能輕率。
“你養牡丹的地方在什麼地方?”張書鶴問。
花明庭搖了搖頭道:“你知道的,我看不見,我並不知道那個地方是哪裏,但我可以帶你們去。”
張書鶴:“你不是看不見嗎?如何能帶路?”
花明庭:“我畢竟習武多年,雖然看不見,但恰恰因爲看不見,方向感比較強。”
宋鉞卻問:“那些牡丹是你養的嗎?”
花明庭道:“你們應該查過我花家,好歹也曾經是江南大世家,有一兩個藏方很正常吧?”
“如此,你帶路吧。”張書鶴道。
他不管花明庭到底是不是在胡說八道,先找到地方再說,他的人查了這麼長時間,洛陽城中,洛陽城外幾十裏範圍內,幾乎翻過來搜了一遍,但硬是沒有找到牡丹花的影子。
花明庭看不見,但他走路卻很穩,半點看不出有眼疾的樣子。他像是對這條路很熟悉,好像已經走過很多次一樣。
夜色迷離,新月如鉤,微風拂過,牡丹花隨風輕輕搖曳。
賀境心聽完了花想容的故事,一時半會兒,忽然不知道要說什麼好。
她本來覺得,作爲一個死在二十多年前的人,花想容已經很慘了,但誰也沒有想到,這個案子之中,花想容不是死者,她是從地獄裏爬回來的復仇者。
替她死去的丈夫和一雙兒女復仇。
一開始,賀境心並沒有想過,謝府那個死了二十多年的妾,竟然還活着,她只當是她的至親之人出來,替她復仇來了。
她是在杜夫人被逼自縊而亡,芷蘭篤定她見到了女鬼的時候,開始推翻自己之前的推論的。
謝家主之死,唯有身手了得之人才能做到,慣性思維之下,人們總是會下意識認爲,剩下的兩個案子,也是這個人做下的。
然而謝家主的真正死因,是死於中毒。
他是在死後,才被人在肚子上捅了一刀的。
他的死法,和杜仲恰恰相反,杜仲是死於胸口扎着的那把刀,他在死後被人在喉嚨裏灌入毒藥的。
之後的杜夫人,她臨死之前和人起過沖突,之後自縊而亡。
這三起人命案,每一個的死法都不一樣,但是因爲有一個和第二個在前,第三個杜夫人的死,正常人也會下意識認爲是前一個兇手乾的。
“其實我一直不太明白。”賀境心道,“你明明可以悄無聲息弄死這些人,爲何要把命案現場弄得那麼詭異,並且還要留下那麼多明顯的線索,正常人不會把這些人命案子,聯想到二十多年前去。”
“因爲我是故意的啊。”花想容忽然笑了一下,“賀大師,是否覺得很熟悉?”
賀境心愣了一下,隨後眉心下意識皺了起來,“你在模仿我?”
賀境心當初在長安城的時候,爲了替父親報仇,她親自入局,故意留下破綻,讓自己成爲命案嫌疑人,最後硬生生把左相一夥人拉下馬。
花想容可以悄無聲息復仇,可她卻選擇用這種方式,將二十多年前的舊事撕扯開來,擺在明面上。
每個人做的每一件事,都有一個原因。
花想容爲何這樣呢?
駱家當初通敵叛國的帽子早就摘掉了,如今也不是先皇當道,天下早就是當今的,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容不下駱家人,但當今未必如此。
所以不存在替駱家翻案這種可能性。
那麼花家呢?花家曾經是大世家,但早就消失了,成王敗寇,花家作爲老牌世家,在新朝建立之前就已經被清洗,自然也不存在向誰復仇一說。
那麼,花想容爲何要這麼做呢?
賀境心盯着花想容,“你想做什麼?”
花想容仰着頭,看着天邊的新月,眼中有惆悵又不捨,她回過頭,看向賀境心“賀大師,做了惡事之人,應該要在死之前知道自己爲何要死不是嗎?”
悄無聲息弄死,多便宜啊?
“我想要他們惶惶不安,我想看他們掙扎,看到希望,最後卻還是隻能絕望去死。”她脣角露出一個淺淺的笑意,“賀大師,我和你不一樣,你覺得結果重要,過程如何並不重要,你想要左相死,並不需要讓所有人知道左相爲何死,但我不行。”
“我要所有人都知道,二十多年前發生的一切,結果重要,但是過程同樣重要。”
賀境心:……
好傢伙,這個理由是她沒想到的。
的確,對賀境心來說,有機會弄死仇人,直接幹就完事兒,對方甚至都不必知道自己爲什麼要死,當初左相死前,她去見他,也只是爲了問出父親的一些事,左相不肯說,她都懶得再花更多心思去問註定得不到的答案。
花想容卻不想這樣,她要復仇,要轟轟烈烈的,向洛陽第一世家和第一首富復仇。
花想容:“賀大師,我能拜託你一件事嗎?”
賀境心頓時往後跳開一大步,她這個人最怕麻煩了,“你既然暗中查過我,就應該知道,我和我家宋大人,不過是路過這裏而已,我們不是洛陽人,宋鉞也不是洛陽父母官,他的手伸不到這麼長。我們已經在洛陽耽擱很久了,最多再留一天就得走了!”
花想容看她這個態度,笑了起來,“並不是什麼麻煩事,真的,相信我。”
賀境心:“那也不行,我們萍水相逢而已。”
“很多人都猜測,花家當初藏匿了一部分寶藏。”花想容卻自顧自地往下說,“其實那些人猜的沒有錯,當初我帶着弟弟到洛陽的時候,的確帶了一匣子東西,那些……是花家大半的財富,若賀大師願意幫我這個忙,我願意將這匣子寶藏送給你。”
賀境心:……
賀境心:“寶藏不寶藏的不重要,主要是我這個人比較熱心,說吧,什麼事?”
半刻鐘後,花想容和賀境心離開了行宮,走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
在走到一個路口的時候,花想容和賀境心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花想容要去完成她最後的復仇,而賀境心,她要回去睡大覺。
花想容孤身走在青石鋪成的道路上,這個黑夜,很漫長,如同過去的數個夜晚一樣,但好在,今天是最後一夜了。
她走着走着,遠遠地看到了前面走來一羣人,她很快進了一個巷子裏,把自己藏在了陰影之中。
前面走過來的,是從謝家出來的張書鶴一行人。
被押在前面的是被五花大綁的花明庭,沒辦法,他武功高強,不這樣,萬一暴起傷人怎麼辦?
花明庭閒庭信步般地往前走,這一條路,他走了好幾遍,爲了這一天,他和姐姐預演了很多遍,他們只有一次機會。
在走過一條巷子的時候,他腳步停了一下,他看起來像是在辨別方向,停頓了一會兒,他又帶着人繼續往前走。
他的腳步並沒有變,可是沒有人發現,綁着他雙眼的那根束帶上,已經濡溼一片。
宋鉞下意識地朝着那個巷子裏看了一眼,裏面黑漆漆的,什麼都沒有。
等他們一行人已經走出去很遠很遠,花想容才從裏面走出來,她站在原地,久久注視着遠去的那一行人,她看着黑暗中走在最前面的那個人影。
那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親人了。
他們相依爲命這些年,可是她不能再陪着他走下去了。
花想容轉身,繼續往前走,她後背挺直,懷着一腔孤勇,如同二十多年前,她抱着那盆牡丹離開溪草村一樣,去赴一場沒有回頭路的約。
賀境心問她,爲何要這麼做,她其實藏了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沒有說,並且永遠也不會對外人說。
她已經沒有未來了,她的身體已經到了極限,那奇石對人的傷害真的很大,若非是在武當遇到了藥師,她早就死了。
她多活了這麼多年,有一大半時間都是在渾渾噩噩神志不清瘋瘋癲癲中度過的,可是饒是這樣,她也不想死,她死了,弟弟會崩潰的,他會永遠活在仇恨之中,永遠爲了花家和駱家的仇恨而活。
可是她捨不得,沒有人的一輩子,是爲了替他人復仇而活。
她想要在人生的最後,在沒有辦法繼續陪着花明庭的時候,策劃這樣一場復仇。
如此,她的死,也不算毫無用處了。
她一步一步往前走,她不敢回頭,她眼圈泛着紅,眼淚順着眼角不停往下落。
但她臉上,的的確確是笑着的。
她現在只慶幸一點,賀境心這個人,她沒有看錯。
老天爺也許是覺得他們這一家人太慘了,所以在她沒有辦法再支撐,開始計劃復仇的時候,知道了賀境心和宋鉞的存在,如此,她復仇計劃的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環,也可以完成了。
謝家後面的那個院子,依然空無一人,她推開院門走了進去,走到牆邊,被很多稻草遮擋住的地方,挪開上面的稻草,就露出了一個向下的洞口,她回頭,最後看了一眼外面,然後義無反顧的走入了那個洞口。
洞裏面真的很黑,但她卻沒有點燈,就這麼走在黑暗之中,這個洞的洞口,最後通向的地方,是在謝家廢棄的那個院子。
那天,賀境心和宋鉞去查那個院子的時候,他們不知道,其實他們就在院子裏。
在那天之前,花想容也不過是希望通過賀境心的手,查出二十多年前的過去,但是那天之後,花想容有了別的想法。
其實那天,也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她只是在那個房子的地下,聽到了賀境心和宋鉞的那段對話。
宋鉞說,他希望他認父母官的地方的百姓,能夠自由地活着,不必擔心朝不保夕,遭人覬覦,不必再像她一樣,被人害成那樣。
花想容當時聽完這段話的時候,第一反應是宋大人爲何如此天真,當初她便是不知人心險惡,把這個世界看的太簡單了。她世家大族出身,還未來得及學習計謀心計,家族就一朝覆滅。
可是聽完這些話,她眼中的眼淚卻怎麼也停不下來,因爲不曾經歷過人心險惡,便不明白這世上如此純粹的赤子之心多麼難得。
宋鉞比她慶幸,因爲他身邊有個賀境心,如此,他的癡人說夢,他所幻想的那個幻想鄉,說不定真的可以實現呢。
只是稍微想一想,便會覺得心上溫暖。
如果能實現就太好了啊。
花想容頂開上面的一層隔板,從下面爬了上去。
謝家傭人永遠想不到,這處被謝家遺棄的院子,纔是他們出入謝家的真正路線。
守在院牆外面的衙差們,兢兢業業的觀察着四面八方,謹慎地防備着靠近的人。
從廢棄的院子走出來,再走上一小會兒,就到了謝家的主院。
當初,謝家主在這牆角燒紙,可笑的想要他以爲已經死去的花想容好好安息,王三喜的死,還是讓他害怕了。
此時,謝家主院裏,點了很多的燈,將整個屋子都照的透亮,沒有陰暗可以藏人。
謝家所有主子都待在裏面,把謝老家主和老夫人護在最裏面。
謝老家主覺得很是心慌,雖然花明庭被抓走了,他外面守了很多人,院外還有很多衙差,他應該非常安全,可他就是覺得心慌。
就像是今天絕對會發生什麼不好的事。
現在已經很晚了,外面的更夫敲響了五更的鑼,再一會兒就要天亮了。
而就在此時,崔婉瓊忽然發現,屋子裏有一股詭異的花香,正待仔細聞一聞,辨認一番,就覺得頭昏腦漲,耳邊是噗通一聲,什麼東西栽倒在地上的聲音,她心道不好,下一瞬,她便失去了意識。
待在最裏面的謝老家主,注意到有人倒下,他嚇得站起來就要跑,但他卻發現自己雙腿軟的根本站不起來,他意識開始模糊,就在這時,緊閉的房門被人打開了。
他看見了一個渾身純白的人走了進來,如同地獄裏爬上來的鎖魂惡鬼,一步一步朝他走來。
“你……你……”謝老家主肝膽俱顫,緊跟着便眼白一翻,栽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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