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打開天窗說亮話
香是冷香,叫人聞了,便想起深秋寒霜籠罩之下的羣山,與眼前這位一身白衣,額心畫着一朵蓮花的逍遙仙,倒是挺相配。
賀境心和逍遙仙,分坐在茶桌的兩邊。
逍遙仙面前,放着一套茶具,她的手白皙修長,掌心沒有繭子,這是一雙養尊處優的手,此時這雙手,正緩緩地轉動着茶壺,將用來醒茶的水倒掉,然後她提起茶壺,十分有節奏和韻律的,重新將水倒入了茶壺裏。
賀境心的目光,緩緩地從那薰香爐上掠過,最後落在了那茶杯上。
逍遙仙將茶壺放在一邊,又用熱水,緩緩地將兩隻茶杯燙過,然後她拿起茶壺,慢慢地將茶水倒進了兩隻杯子裏。
冒着熱氣的茶杯,被推到了賀境心的面前。
賀境心看了一眼杯中茶水,茶色清澈透亮,離得近了,可以聞得到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
“不是什麼好茶,招待不周,賀大師海涵。”逍遙仙的聲音,溫溫淡淡的。
賀境心看向逍遙仙,問:“你戴着面紗,要怎麼喝茶?”
是的,逍遙仙這會兒還戴着她的薄紗面紗。
逍遙仙聞言,伸手端起她面前的茶杯,同時另一隻手輕輕撩起面紗,就在賀境心炯炯注視之下,將茶杯送到面紗下,將那小小的一杯茶水,來了個一口悶。
賀境心:……
賀境心半晌無語。
果然,這個逍遙仙,是個難搞的。
“我曾聽人說過,你告訴過你的信衆,莫要相信那些說能讓他們心想事成的大師,你說那些大師都是騙子。”賀境心忽然道,“逍遙大人這麼說,會不會太過武斷了。”
逍遙仙看着賀境心,眼神帶着一點不贊同,“賀大師難道覺得我說錯了嗎?”
她未盡之言,便是你賀大師,自己就是個騙子,不能別人叫你一聲賀大師,你就真把自己當無所不能的大師了呀。
賀境心理直氣壯道:“當然說錯了。”
逍遙仙眼中閃過一絲意外,“煩請賀大師說說,我錯在哪裏?”
賀境心看着逍遙仙的眼睛,半點也不怕死地道:“有些裝作理中客,告誡別人,那些說會讓人心想事成的大師是騙子的神啊仙啊,也是騙子。”
逍遙仙:……
你乾脆直接說我的名字就行了啊!
逍遙仙很想問問眼前這位賀大師,她就真的一點也不怕嗎?她是不是忘記自己現在身處的位置是哪裏,她難道就不擔心她弄死她嗎?
還是說,她有依仗?
但就算有依仗,遠水救不了近火,況且進了這青州府,是龍也得盤着。
這位賀大師,她夫家不過就是個縣令,如今自身都難保了,若是她算的沒錯的話,這位宋大人怕是沒多久好活了,上一任縣令雖然也頭鐵,但人家至少知道循序漸進,但這位宋大人,直接上來就掀桌子,如此莽撞,怨不得得罪了那麼多人。
棍子狠狠地砸下去,泥塑的腦袋瞬間被砸飛出去,緊跟着,另一個棍子砸下來,那半人高的泥塑被砸了個稀巴爛。
“陳秀才,你讓開,讓我們來!”痦子大漢身形魁梧,手裏握着一根很粗的棍子,一臉兇相地盯着那泥塑,“狗孃養的,這騙子,把我們都騙了!說什麼天上下來的仙人,要普度衆生,根本就是胡說八道,三年了,三年了啊!因爲這狗日的東西,我們村死了好多人啊!”
說到這裏,五大三粗的漢子,紅了眼。
“兄弟們,挖!”大漢振臂一揮,頓時,跟在後面的那羣人開始動手挖地上的土。
“不能挖,不能挖啊!你們要挖壞我們的地啊!”不遠處,有村民一臉憤怒,想要過來阻止這羣暴民,然而他們被攔着,根本沒法靠近這裏,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逍遙大人的金身被毀壞,那羣人圍着立泥塑的地方開始挖土。
因爲人多,也不過挖了半個時辰,那埋在地底下的石柱就顯露了出來。
那邊,被攔在後面的村民,十分震驚地看着這個石柱,這地底下怎麼會有這種東西?
“怎麼能這麼欺負人?”痦子抹了把臉,繼續讓同樣憤怒不已的災民們,繼續去砸碎泥塑,把有石柱的地方全都挖出來。
這些石柱深深地紮在地底下,阻隔了水脈,水脈被切斷,下游的暗溝裏就沒有水,天老爺本就不下雨,再斷了地下的水,直接導致這青州的秋旱變得非常嚴重。
這些人挖的熱火朝天,渾身都彷彿有用不完的力氣,因爲只要想到他們將這些石柱都挖出來,他們乾涸的河流和井裏,都能出水,只要有水,土地就能被滋潤,種下去的秋小麥就能活。
混在人羣中的趙三兒此時非常焦急,他根本不知道事情怎麼就變成這樣的。
趙三兒是收了人的錢財,煽動這些災民去永昌縣的縣衙搞事的,搞事的過程中,打死幾個人也很正常,他的人就混在人羣裏,就等着渾水摸魚。
然而自從幾天前,他們半路遇到陳秀才之後,一切就猶如脫繮的野馬一樣,任憑趙三兒再怎麼挑唆,那羣頭腦簡單蠢笨的災民,就是相信陳秀才的話。
問就是那可是秀才啊!秀才肯定懂得比他們多,他們知道自己不識字,見識有限,要成事,就要仰賴聰明人帶隊。
這陳秀才倒也有些本事,他帶着這些難民進山找喫的,硬是安撫住了他們。
“我們這些人根本不夠,那縣衙一百多號人,全是魁梧的殺過人的兵油子,咱們這麼去,只能是送死!”
“那要怎麼辦?”
“人不夠,我們就去找更多的人!”宋鉞振臂一揮道,“我們永昌縣,沒活路的絕對不止你們,肯定還有人!”
之後他們把永昌縣不靠着仰天山的那些村子都走了一遍,那些村民看到這麼多人,可着實嚇了一大跳,以爲這些人是搶劫來了,在聽說他們要去殺狗官之後,好多日子過不下去的村民,紛紛扛起鋤頭跟在了後面。
就這麼的,他們竟然糾結了幾百號人。
趙三兒隱約覺得不好,便暗搓搓的唆使他們去縣衙鬧事,之前那陳秀才說人少不夠,現在他們這麼多人,總不至於還不夠吧?
終於,陳秀才說要帶他們去殺狗官!
然後他們就一路去了一個叫大吉村的村子,之後趙三兒根本不知道是怎麼搞的,這個村子裏的泥塑像就不小心被弄壞了,擋在泥塑下面的石柱子就露了出來。
之後,這陳秀才就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他義憤填膺地告訴所有人,這柱子有問題!一開始災民並不是很相信他的話,但在他們將那個石柱挖出來,地底下的水流出來的瞬間,這些因爲秋旱而活不下去的災民們,眼睛都紅了——怒的!
再然後,事情忽然失控,難民們質問大吉村的村民爲何要這麼做,上游的水脈截斷,這是根本不給下游人活路!
難民們和大吉村的村民發生了衝突,糟糕的是,今天是初九,大吉村的很多青壯都上了仰天山,留在村中的,大多是一些老幼婦孺,他們根本攔不住這些災民。
村長今日沒有上山,他一下子就認出了陳秀才,這根本就是幾日前被他們抓住的,毀壞了大人金身的那個人!
“是你!”村長怒紅了眼,“大家不要相信他,他和我們大吉村有仇啊!他是來報復我們的!你們不要被他騙了!”
憤怒的人羣,稍稍冷靜了一些。
宋鉞半點不慌,他指着那被拔出來的石柱,“那請你解釋解釋,這是什麼?”
“我們也不知道……我們什麼都不知道!”村長矢口否認。
宋鉞冷笑道:“六天前,我們無意間進了這個村子,被村長綁起來了,然後我們誤打誤撞地發現了這個村子的祕密!”
他回頭,看着那羣風霜滿面的莊稼漢子,“這村子的祠堂底下,有個溶洞,溶洞裏水脈四通八達,但是很多都被截斷了!”
他仍然指着那根石柱,“就是被那樣的石柱,從上到下的截斷了!事實勝於雄辯,你們若不信我,便親自去看一看!”
災民裏幾個說得上話的人,對視了一眼,最終一咬牙,把這幾百個難民分成了兩撥,一波盯着大吉村裏的這些村民,另一波人則跟着他們一起,和宋鉞一起去了大吉村的祠堂。
村長目眥欲裂,想要阻止,卻被人攔着根本無法阻止!
那邊,宋鉞領着難民直接衝進了大吉村的祠堂,他旋開靈位,打開了通往地底下的入口。
趙三兒當時也混在其中,他直覺不好,可是他不敢鬧事,此時難民們,一個個都如同快要爆炸的爆竹,他不敢惹,他和他的弟兄們加起來也不過才四五個人而已。
四五個人,要對抗四五百個難民,簡直是癡人說夢。
“逍遙仙根本不是什麼救世主!”宋鉞道,“這個世道,根本不存在什麼救世主,我們能做的,只能自救!”
“對!我們要自救!”難民們熱血上頭。
人活着最怕看不到希望,看不到希望的時候,就會走絕路,但只要有一絲活下去的可能,這些宛如原上野草的百姓,就會迸發出驚人的生機。
趙三兒什麼也做不了,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這些難民轟然而上,他們不止自己挖那些石柱,他們還押着大吉村的村民一起挖。
人多幹什麼都利索。
在將大吉村裏的那些水柱全部清理掉之後,這羣人裹挾着大吉村的村民,殺向了下一個村,而在趕路的時候,這些人直把逍遙仙罵了個狗血淋頭,這些災民或許曾經嚮往過和逍遙仙結緣,但是當這個人變成他們災難的推手之一時,他們會瞬間翻臉。
趙三兒十分心焦,他擠在人羣中,慢慢地,他的幾個兄弟們都聚在了一起。
“那個陳秀才絕對有問題!”趙三兒低聲道,“我們要不要……”
趙三兒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本以爲會得到兄弟們的認可,然而下一瞬,啪的一聲,趙三兒地腦袋被狠狠地拍了一下。
他擡起頭,茫然地看着打他的兄弟。
“這事兒就算了吧!”那人說完,扭頭就走。
其他幾個人,猶猶豫豫地,最後也都散了。
識時務者爲俊傑,他們是因爲活不下去纔會鋌而走險,跟着趙三兒做事,可是現在,氣氛烘托之下,強烈的使命感讓他們並不想去做別的。
趙三兒:……
趙三兒默默被抽的發麻的腦袋,這都是什麼事兒啊!
茶室裏,逍遙仙忽然笑了一下,“賀大師,你的膽子真的很大。”
賀境心依然很穩得住,她甚至還慢慢地喝掉了逍遙仙倒給她的茶,“你膽子也同樣不小。”
逍遙仙挑了挑眉,“說說看吧,這些天,你都知道了什麼?你隻身一人摸上來,又想做什麼?”
“知道什麼?”賀境心想了想,“知道你是如何和這些村民結緣的,知道爲什麼和你結緣的村子和村民家裏不會缺水。”
賀境心說到這裏頓了頓,她看着逍遙仙,忽然露出了一個堪稱燦爛的笑容,“當然,大概也知道,那些村子裏的青壯,來山裏清修,到底在清修些什麼。”
逍遙仙:……
逍遙仙冷笑道:“你是真的一點也不害怕嗎?你該不會是在等人來救你吧,你那個失了聖心,以三元及第狀元出身,被貶到永昌縣來當縣令的丈夫嗎?”
賀境心沒有說話,不承認也不否認。
逍遙仙:“那你怕是要失望了。該說不說,你丈夫和你還挺般配,都是一樣的狂妄不知死活,你們難道沒有聽說過一句話,苟且才能偷生嗎?”
賀境心慢慢斂去了臉上的笑意:“你做了什麼?”
逍遙仙見她終於不那麼淡定了,堵在心上的那股氣才緩了過來,“這世上,人們很願意去相信一些虛無縹緲的神佛,活得不如意了,拜佛求神,就是不願意去改變自己,他們不會從自身找原因。”
“你身處絕境之中,這時候若是有人告訴你,這一切的不幸都是有人造成的,並且只要去殺掉這個造成你不幸的人,一切就會變好,你會不會殺?”逍遙仙問。
賀境心冷呵一聲:“我不會讓自己走到這種地步,就算是真的走到這一步,也是我自己考慮不到位,做錯了選擇,只有弱者纔會把自己的不幸歸結在他人身上。”
逍遙仙:“你真的很自信,可惜啊……”
賀境心看着逍遙仙,眼前忽然變得模糊,她盯着逍遙仙,“你做了什麼?茶水裏不可能有毒……”
賀境心說着,直接趴在了桌子上失去了意識。
逍遙仙看着賀境心,嘆了口氣,“自信是好事,但是自信過頭,便是蠢了。你以爲你是第一個知道這些的嗎?”
逍遙仙說着,輕輕拍了下手,兩個斗篷人走了進來。
有個斗篷問道:“大人,要直接丟下去嗎?”
逍遙仙不悅地看了那人一眼,冷聲道:“不要自作主張,把她先關起來,記住,別傷她性命。”
逍遙仙看着賀境心被那兩個斗篷拖了下去,她拿起茶壺,將薰香爐裏燃着的香澆熄了。
她坐在那裏沒有動,盯着薰香爐看了半晌,然後站起身走了出去。
晚霞映照之下,整個紅楓林,層林盡染,一切美得如夢似幻。
賀境心被兩個斗篷人一路擡着,走進了一個山洞,順着山洞一路往下,巨大的溶洞裏,猙獰可怖的石筍遍佈,他們直接將賀境心丟在了一個石洞裏,關上了鐵門之後直接離開了。
黑暗中,有水滴落下,滴在水面上的聲音。
不知何時,有個人影出現在了鐵門之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