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夫人啊人間好苦
一萬兩金,十萬兩銀!
這些人真的是很捨得啊。
“如此,路東家可否將這些年來的賬本拿出來我看一看。”賀境心僞裝功夫一流,她若是不想讓人看出她的異常,那就是皇帝在這裏她都能裝的一點破綻都無。
路豐年臉上勉強維持的笑意,瞬間僵硬了。
怎麼的,一萬兩金還嫌不夠,竟然還要看看賬本?!
呵,多虧他昨天熬夜帶着人做了假賬本!
“這是自然。”路豐年說着,回頭看了徐掌櫃一眼,徐掌櫃會意,走進裏間,不多時便抱了一個木匣子出來。
那木匣子瞧起來就上了年頭,用料也非常奢侈,這麼個裝東西的盒子都是黃花梨木的。
路豐年將匣子打開,從裏面取出一疊賬本,“您知道的,前朝末年天下大亂,我們榮氏典當也被波及,有一些店鋪的賬本已經找不到了,我是取了這些尚存賬本,每一年利潤的平均數,補齊了找不到的那些賬本的數目。”
賀境心接過賬本,她一本一本翻開,每一頁都看了一遍。
路豐年本來還十分擔心,怕她找茬,但很意外,賀境心就只是翻看賬冊,把木匣子裏每一本賬冊都看了一遍。
路豐年懷疑這人就是在故弄玄虛,這麼快的速度,能看個啥來,早知如此,他都不用做的這麼細緻,隨便糊弄過去就行了。
賀影心站在一邊,她想了想,從賀境心看過的那一疊賬冊裏掏出一本,她打開來,就見上面記錄着,某某年某某月末末日,某某人典當金蓮白鶴纏枝細頸瓶一隻,典當收價三百兩,某某日售賣與謝家,售賣價格爲五百三十二兩。
如此,一行行字,記錄的還挺詳細。
賀影心心中暗歎,這得是個什麼瓶啊,一隻瓶子幾百兩銀子,怕不是瘋了吧!
不只是如此,這賬冊上,收來的東西與售賣出去的東西,價格就沒有低於百兩的。
賀影心在心裏算了算,三成利潤是一萬兩金,那全部利潤豈不是要上十萬金?
賀影心倒吸了一口涼氣,一個典當行而已,典當買賣如此賺錢的嗎?
“寫個字據吧。”賀境心闔上最後一本賬冊,她擡頭看向路豐年,“今日是四月二十五,收榮氏典當三十五年間分紅利潤,萬兩金。”
路豐年皺了下眉,一時間有些拿不準賀境心要寫這個收據做什麼。
有收據便直接有了把柄啊,這賀大師莫不是個傻子吧?
“怎麼,不方便嗎?”賀境心見路豐年不吱聲,不悅地問。
“怎會,宋夫人想要收據,我這就來寫。”路豐年巴不得賀境心留下這樣的把柄,這樣明晃晃的證明賀境心收了他的錢。
萬兩金,自然不可能是什麼分紅,事實上花家沒了之後,那契書就是不作數的,因爲如今的榮氏典當與當初花家入股的時候,可不一樣。
說起來,花家那張分紅契書,其實是上一任東家贈與的。
別忘了,江南花家,手裏握有一個很大的鹽礦,那時候東家爲了討好花家,從花家手裏挖一些私鹽出來,這三成利潤的契書咬咬牙也就送了。
花家沒了之後,鹽礦自然也沒了影子,如此,榮氏典當自然不願意再認那份分紅契書。
不過如王家主所言,如今是多事之秋,不能讓人深查榮氏典當,給點銀錢把這位麻煩的宋夫人打發走纔是最重要的。
況且,萬兩金,如此大的數目,自然也是一筆好處費。
宋鉞和賀境心可是夫妻,這妻子收了孝敬,做丈夫必定也會一起被拉下水,皇帝把宋鉞丟到陽直縣來,必定是要藉着宋鉞之手,拿他當刀,將他們削骨剔髓。但現在,宋鉞的妻子收受了賄賂,這宋鉞還有什麼臉去替皇帝辦事,宋鉞若是不想被彈劾到皇帝跟前,就只能和他們同流合污!
路豐年寫了收據,簽了字按了印章之後,面帶微笑地遞給了賀境心,“宋夫人請收好,上次說的,之前的契書不能用,我們須得重新換一份契書。”
賀境心笑着接過收據,然而她卻直接搖了搖頭,“不必了,我並非花家人,我領取花家這些年的分紅便足以。”
路豐年愣住了,“您不要?”
“不要呢。”賀境心說着,衝着外面吆喝了一聲。
頓時,外面走進來幾個腰間懸着長劍的年輕壯小夥兒,這幾個都是花明庭的師侄,全是在武當習武多年的好手。
路豐年臉都要綠了。
他此時覺得有點憋屈,雖然這些金子是幾家一起出的,但路豐年還是覺得肉疼。
小夥子們聽了賀境心的話,將這些箱子送回縣衙,路豐年寫的收據卻被賀境心好好的收起來,揣進了袖兜裏。
“姐,這些金子,真的就是我們的了?”賀影心一臉地不敢置信,她還從未見過如此多的金子呢!
賀境心:“自然,這可是榮氏典當的東家親口說的,收據也寫的明明白白的,三十五年分紅萬兩金。”
賀影心聞言,原地蹦躂了兩下,眼睛裏滿是激動之色,“這麼多金子,我都不知道怎麼花!”
畢竟窮人乍富,能想到的也就是去買個十斤八斤肉,或者是買個金鋤頭鋤地什麼的……
“那就慢慢想。”賀境心揉了揉賀影心的腦袋。
賀影心激動過後,又狠狠嘆了一口氣,“姐,你說我要不要去學着燒製瓷器什麼的,老賺錢了,那賬冊上,一個瓶子,一個杯子,一隻碗,都要幾百兩呢。”
要是她學會了這個,那豈不是也能成爲超級有錢的人。
賀境心臉上的笑容泛着冷意,“是啊,若不是這樣,怎麼弄出那樣的賬冊呢。”
純利潤十萬金,這之外還有本金和其他,加起來,數十萬金,這麼大的數目,可不就是得杯子盤子玉佩玉簪這些,每一樣都無比昂貴麼。
“你的意思是……那賬冊是假的?”賀影心敏銳的察覺到了賀境心的話裏有話,“可是爲什麼呀?”
“是啊,爲什麼呢。影心自己想,這便是今日的功課,爲何這路東家要僞造出天價賬本,給我送萬兩金。”賀境心領着賀影心往前走。
賀影心頓時皺起了小眉毛,她覺得路豐年可能有點大病,正常賬本不就好了嗎?還有人嫌錢多,故意要多給點錢別人嗎?
賀境心也不出聲提醒,全由賀影心自己琢磨。
賀境心知道,賀影心也很聰明,很機靈——嗯,畢竟是被她從小玩到大的。
出了榮氏典當行,賀境心並沒有直接回縣衙,她從路邊僱了一輛馬車,將他們送到城西去。
“姐,我們去哪兒?”賀影心看着馬車外面,越來越荒涼貧窮地景象,回頭問賀境心。
賀境心道:“去弔喪。”
賀影心歪了歪頭,“田成?”
畢竟榮孃的屍體還在縣衙停屍房,他們出來的時候,雅韻樓還不曾讓人去接榮娘下葬。
“是啊。”賀境心點了點頭。
賀影心不解地問:“你咋知道田成家在哪兒?”
不對,田成不是孤兒嗎?那招兒是暗門子裏的娼妓,他們哪有家?
“拜託你花叔的小師侄去查的。”賀境心道。
嚴格來說,是小師侄暗中一路跟着招兒,看着招兒拖着田成的屍身,最後進了城西一個破敗小院兒裏。
馬車停下來,賀境心爽快地掏出幾個銅板付了車資,開玩笑,她現在可是才收了萬兩金的鉅富了,“不用找了!”
賀境心帶着妹妹,下了馬車,豪氣地衝着趕馬車的車伕擺擺手,然後一扭頭拐進了巷子裏。
車伕聞言,還有些激動,“下次出行還叫我!”
他美滋滋地點了點手裏的銅板。
笑容慢慢消失。
一共六個銅板。
問題是,他把人送到這裏的車資就是六個銅板啊!
呸!摳門!
讓他白高興一場。
車伕心裏罵罵咧咧地調轉馬車,飛快地跑了,就怕在這裏停久了,那摳門的姑娘再讓他送怎麼辦。
城西這一片,住的多是普通百姓,有一小部分人非常窮,住在城西最邊上,這裏房子租金便宜,在這城中做賤活苦工的,大多租住在這裏。
賀境心當初在長安城的時候,住的地方,也是窮人扎堆的延祚坊,到這兒倒也沒有什麼不適應的。
賀境心看了一眼賀影心,“還行嗎?”
賀影心搖了搖頭,“我還行的,我如今的身體已經好了,今年春天我都沒有發咳疾。”
賀境心嗯了一聲,她掏出一張面巾遞給賀影心,“口鼻擋一擋。”
賀影心接過來,也沒有說不,聽話地矇住了口鼻,面巾上沒有什麼別的氣味,蒙上之後,空氣裏那些難聞的味道倒是隔絕了一些。
招兒住的地方,今日院門大開,院門口掛上了白幡。
賀境心和賀影心走進去,院子裏很冷清,地面上倒是有一些稀稀拉拉的腳印,大小不一,想來之前應該有人過來弔喪過。
院子只有三間正屋,此時正中間的堂屋門開着,堂屋正中間擺着一口棺材,棺材前面放着一個蒲草編織而成的拜墊。
堂屋門外,放着一隻銅盆,此時銅盆裏面正燃着紙錢,招兒一身白得跪在銅盆邊上,正一張一張往裏面放紙錢。
賀境心和賀影心的腳步聲並未刻意放輕,但招兒卻並沒有注意到。
賀境心走到招兒身邊,她纔像是麻木一般扭過頭來,在發現來人竟然是賀境心時,招兒顯然也是愣了一下,“夫人?”
賀境心在招兒身邊蹲下,從地上拿起紙錢,幫着往銅盆裏放,“我來送送田成。”
招兒顯然有些手足無措起來,“這、這怎麼好,您是縣令夫人……我們、我們怎麼配……”
“也算是相識一場,沒有什麼配不配的。”賀境心道。
招兒將手裏的紙錢丟進火裏,她站起來,想進去倒點水給貴人,然而賀境心卻拉住了她的手臂,“不必麻煩。”
“可是……怎能怠慢。”招兒有些侷促,但她見賀境心堅持,便也順着力道,重新跪坐在了地上。
招兒也沒有問賀境心爲何知道她在這裏,人家是縣令夫人,想知道什麼很容易就能查到的。
招兒重新拿起一疊紙錢,慢慢地往火裏送,她忽然問:“夫人,您說,活着的人點的這些紙錢,已經死了的人,真的能收到嗎?”
“能啊。”賀境心道,畢竟也沒有人死過,能不能的……全看活人如何想吧。
招兒垂下眼睫,“我其實……有點恨他,恨他就這麼死了。他死之前,什麼都沒有和我說。”
賀境心注意到,招兒如今並未再自稱“奴”了。
“前天晚上,有個人去暗門子,找了鴇媽給我贖身,一共花了五兩銀子,那人說,他整理田成遺物的時候,看到了他留下的信,信上田成拜託他,替我贖身,那信封裏還有一張房契,就是這個小院。”招兒說着說着,笑了起來,可是她眼中卻有淚落下,“我打聽了一下,就是這樣的院子,沒有大幾十兩,是買不下來的。”
“他賺不了那麼多銀子的,就算他在戲班子裏一輩子,也賺不了的。”招兒聲音很輕。
他們爲了攢夠招兒贖身的那五兩銀子,就得絞盡腦汁,幾乎榨乾自己,都很難攢夠。
“他一定是爲了替我贖身,纔去自殺的。”她說到這裏,聲音裏帶上了一絲痛苦,“都是爲了我……爲什麼這麼難啊,活着好難啊。”
“我們經常想,若是能贖身,我不再是暗門子裏的娼妓,他也不在那盤剝人的戲班子裏,我們找點別的活兒幹,或者離開這裏,回家鄉去,到時候我們去開荒,或者去佃一些田,苦一些累一些,至少體面,像個人。”
“可是怎麼都湊不夠……湊不夠贖身錢。”
她後背靠着門,她擡起頭看向堂屋裏的那口棺材,“夫人啊,人間好苦啊。”
人間這樣苦,她想,阿成下輩子,還是別來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