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船遲又遇打頭風

作者:璃華
陽直縣,榮氏典當。

  徐掌櫃還坐在桌邊,他寫完了最後一個字,將毛筆放下。

  他將紙上的墨吹乾,而後,他將冊子合上,放回了小箱子裏。

  嘟地一聲。

  是石子敲擊在木板上的聲音,徐掌櫃愣了一下,他眼中有些出神,但很快他便回過神來,他站起身,看着小箱子裏的那些小冊子,他抿了抿脣,將箱子合上,他直接抱起箱子往外走。

  深夜的榮氏典當行內十分安靜,除了他之外再無旁人。

  徐掌櫃從傘架上取了一把油紙傘,推開門,走入了院中。

  後院的窗外,站着一個穿着蓑衣的人,徐掌櫃看到那人,眼神恍惚了一瞬,“你怎麼看起來,老了這麼多啊。”

  “說的你好像還很年輕一樣。”蓑衣人的聲音十分平淡,“快些吧,那位等着呢。”

  徐掌櫃聞言,臉上的笑容斂去,眼神也嚴肅了幾分,他將手裏的箱子遞給蓑衣人,然後他如賀境心那樣,直接翻窗離開了榮氏典當。

  暴雨還在下,噼裏啪啦砸在水面上,濺起的水花很快被雨又砸下去。

  而此時,水面上卻停着一艘船。

  河坡有些陡峭,尤其是被雨打溼之後,更難行走。

  蓑衣人倒是很輕鬆地直接上了船,徐掌櫃一手撐着傘,另一隻手平衡身體,慢慢地順着陡坡往下,好幾次腳下打滑,原本乾淨的衣裳上都沾了好幾塊泥水。

  “你不是吧,如今這麼弱了嗎?”蓑衣人站在船頭,語氣裏很是不敢置信。

  徐掌櫃頗爲無語,算起來,他也小二十年不曾動手,當了這麼多年普通人,他也早就成了普通人,他喘着氣終於站在了船邊上,最後蓑衣人看不過眼,伸手把他拽上了船。

  徐掌櫃把手裏的傘放在了外面,彎腰進了烏篷船內,船內,一星如豆,裏面已經坐了一個人,徐掌櫃稍稍有些意外,他轉身又走了出去。

  “喂,怎麼回事?”徐掌櫃皺眉問。

  蓑衣人手裏撐着竹篙,將船撐開,“什麼怎麼回事。”

  “鳶娘啊,她怎麼會在這裏?”徐掌櫃自然知道鳶娘,應該說這陽直縣內,很多人都知道她,當初路豐年可是十分欣賞鳶娘,還動了把人贖身養在外面當個外室的心思,當時這事兒路豐年就是讓徐掌櫃去辦的。

  “自然是因爲,她也是自己人。”蓑衣人道。

  徐掌櫃得到了蓑衣人的親口確認,仍然覺得不可思議,但轉念一想,好像也並不是不可能。

  “只靠我們幾個人,是辦不成事的。”蓑衣人道,“這裏是陽直縣,想要自己人,只能自己去培養。”

  二十年前,蓑衣人和徐掌櫃等人,被派到了幷州,他們人手有限,沒辦法,人多了不好操控。

  當初他們也是混在難民之中進入幷州的,目睹了各大世家把難民變成隱戶的騷操作之後,他們也有了點想法。

  那些目下無塵的世家,素來不會正眼看人,更別說低頭去看一看那些逃荒的難民了。這些年,他們想辦法吸納了不少難民收爲己用。

  當初六歲的鳶娘,連同其他一些小孩,都被蓑衣人買下來。後來便一直是替他做事。

  鳶娘是個很聰明的小姑娘,她還與世家有着深仇大恨。當初他家之所以會家破人亡,不過是因爲世家想要侵佔他家的家產,她爹只是個商賈,沒有根基,錢財招人眼,最終引來了殺身之禍。

  鳶娘始終無法忘記,自己被阿孃藏在水裏,親眼目睹阿孃被人活活打死的那一幕,她對害地她家家破人亡的世家恨之入骨。

  徐掌櫃回到了烏篷船內,他在船倉另一側坐下,衝着鳶娘微笑着點了點頭。鳶娘回以微笑,卻並未多話,徐掌櫃也沒有。

  暴雨是最好的掩飾,烏篷船在水面前行。

  小半個時辰後,烏篷船靠了岸。

  船上的三個人上了岸,沿着河邊的小路走了一段之後,最終拐到了一個院子的的後門。

  蓑衣人上前去敲門,一聲短,兩聲長。

  不多時,門被從裏面打開了,來開門的是個一身黑衣的青年人,他側過身,讓三人進了院子。

  蓑衣人脫下了蓑衣,拿掉了大大的草帽,露出了他的臉來。

  若是宋鉞在這裏,一定會震驚的發現,這蓑衣人竟是被他派出去勸課農桑的許縣尉。

  許縣尉和徐掌櫃,帶着鳶娘,跟在黑衣青年人身後往前走。

  這處宅院並不大,沒走多久,青年人就停了下來,他輕輕叩叩門,“主子,人到了。”

  “進來吧。”裏面的人,聲音聽起來有幾分溫和。

  青年人就推開了門,門內燈光柔和,燭火因爲開門帶起的風輕輕晃動了兩下。

  燭火映照之下,那人面容顯得慈和了幾分。

  “白雀,見過主子!”許縣尉上前一步,單膝跪地,聲音裏帶了一絲哽咽,“幸不辱命,主子吩咐的事,白雀完成了!”

  當初領命前往幷州之時,主子還是青年,如今再見面,主子已然滿頭華髮,滿面風霜。

  徐掌櫃將手裏抱着的箱子呈遞上去,“臣不負使命,箱子裏是這二十多年來,各大世家通過榮氏典當,惡意強買土地的明細記錄。”

  鳶娘有些緊張。

  她是許縣尉一手養出來的,當初滿腔仇恨,可是後來太苦太難了,她想要放棄,想要退出,可是她還有價值,許縣尉怎麼允許她放棄。

  鳶娘上前一步,跪在那人面前,“青鳶見過主子。”

  她的聲音都帶着剋制不住的顫抖,她害怕坐在上面的人知道她的小心思,遷怒到齊永安,對方只要一個眼神,他們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畢竟,坐在上首的這位滿頭華髮看起來無害的人,乃是當今皇帝。

  是的,無人知曉,當今在世家的眼皮子底下,悄無聲息的到了陽直縣。

  “都起來吧。”皇帝臉上帶着點笑,看起來心情挺不錯的樣子,“你們都做的很好,這麼多年,辛苦了。”

  沒有人知道,皇帝等待這一天已經等了多久。

  世家都以爲,皇帝是登基之後,不滿意世家鉗制,所以想要對付世家,削弱世家,但實際上,皇帝在更早的時候就開始佈局了。

  功夫不負有心人,被世家經營的鐵桶一般的幷州,到底還是被鑿出了一個口子。世家可以防範一日兩日,一年兩年,但長年累月的,總會有鬆懈的時候。

  “陪我一起等吧。”皇帝語氣很輕,“等到天亮,應該就會有好消息傳來了。”

  天公作美,這場暴雨,他真的等了很多年了。

  像是迴應他一般,天空猛地劈下一道閃電。

  轟隆一聲響雷,像是要把所有沉醉在睡夢之中的人都驚醒一般。

  賀境心猛地從牀上坐了起來,她偏過頭去,恰此時,一道閃電亮起,映在窗戶上,刺目的光讓賀境心下意識地偏過了頭去。

  “怎麼了?”宋鉞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他看到賀境心坐起來,聽着耳邊的雷鳴聲,“是害怕打雷嗎?”

  賀境心皺着眉頭,她將手指插進烏黑的發間,使勁撓了撓,“我不怕打雷,你先睡。”

  宋鉞看着賀境心這樣,哪裏睡得着,他也坐了起來,下了牀,點亮了燭火,“要不要喝口水?”

  嘴上這麼問着,宋鉞已經倒了一杯水遞給賀境心。

  賀境心接過那杯水,她目光盯着水面,她總覺得自己忽略了什麼東西,這讓她頗有些心煩意亂。

  “你覺得,皇帝爲什麼把你從永昌縣調到陽直縣來?”賀境心扭頭看向宋鉞問。

  宋鉞正喝水,被賀境心這個問題問的,險些嗆住,“什麼?”

  他放下水杯,想了想,誠實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還有我之前問過你這個問題。”

  那時候宋鉞問過賀境心這樣的問題,賀境心回答他,他好歹也是三元及第狀元郎,意思就是這樣的身份,被調派到上縣當縣令纔是應該的。

  “皇帝想對付世家。”賀境心還不等宋鉞緩過來,又拋出個大雷,“我最開始猜測,皇帝把你調到陽直縣,是想讓你整頓陽直縣,收拾陽直縣的世家。”

  宋鉞一臉驚恐,他不確定的擡手指了指自己的臉,“我嗎?”

  宋鉞:我配嗎?!

  他就是個芝麻小官,沒有什麼了不得的背景,這與拿雞蛋去碰石頭有什麼分別?

  “當然,不只是我這麼猜測。”賀境心道,“這陽直縣,甚至是幷州之內的世家,應該都是這麼認爲的。”

  宋鉞:……

  賀境心嘆了口氣,“不然你以爲,爲什麼你到任的時候,那麼多人來熱情的迎接你,到任之後,處處妥帖,處處配合?”

  宋鉞並不傻,他只是沒有往這個方向想,此時賀境心一點破,他很快反應過來:“他們害怕被我抓住什麼把柄好對他們發難?”

  “是。”賀境心點頭,“他們也擔心你出現什麼意外,到時候皇帝就有理由插手陽直縣。”

  世家不希望皇帝的手伸進來,事實上自從新朝建立之後,幷州之內的官員任免,選擇的官員多爲世家培植起來的。

  所以皇帝忽然把宋鉞丟到陽直縣當縣令,纔會引起那麼多世家的關注。

  本來,世家可以用理由推脫,想辦法不讓宋鉞進陽直縣,但壞就壞在去年年底,皇帝不知道喫錯了什麼藥,瘋狗一樣逮着世家發難,那段時間,各大世家都有所收斂,皇帝就是在那個時機,讓宋鉞去陽直縣當縣令的。

  世家不敢在那個關頭和皇帝對着幹,如此只能儘可能的配合,等待時機再把宋鉞弄走。

  世家們一直擔心宋鉞搞什麼小動作,所以在宋鉞抵達陽直縣之後,每一家都在密切關注宋鉞,卻沒想到,會出現了田成墜亡一案,之後還莫名其妙的和王家,乃至於榮氏典當扯上了關係。

  世家當時慌得一批,他們甚至猜測,田成就是個餌,就是爲了讓宋鉞有理由去查王家和榮氏典當,他們沒有辦法,所以着急忙慌的威脅春杏,讓春杏弄死榮娘,再把一切罪都攬在自己身上,無論如何,這個餌都必須掐斷。

  如今,春杏已經下了大獄,只要春杏一口咬定是自己乾的,而世家也打點好了一切證據,查出來的結果也絕對能證明春杏沒有說謊。

  皇帝那一方以一條人命爲代價換來的局面,被世家應對過去了。

  一切好似就此結束,草率又兒戲。

  “不對。”

  窗外一道閃電亮起,猶如亮在賀境心的腦海之中,“如果從一開始,你纔是那個餌呢?”

  宋鉞愣住了,“不可能吧,世家都知道皇帝想做什麼,不可能那麼蠢的對我發難,他們比任何人都不希望我出事纔對……”

  “所以,你只是個餌。”賀境心驟然意識到,一直以來自己的違和感從何而來了。

  皇帝或許根本沒有指望過宋鉞去對付世家!

  旁人不知道,但賀境心卻比任何人都瞭解,宋鉞身上的那些光環是從何而來。

  世家擔心宋鉞搞事,所以在宋鉞被調往陽直縣的時候,所有人的目光就都被吸引在他的身上,到了陽直縣之後,更是如此,之後一天都沒有消停的就出現了案件,世家更是會一直盯着宋鉞,擔心宋鉞順藤摸瓜查出什麼不得了的東西。

  就如同釣魚一樣,釣魚的人一直盯着魚餌,旁的自然會有所忽略。

  “如果從這個角度去看的話。”賀境心頓了頓,“如果不是第一天我們撞見了鳶娘落水,她可能會直接被淹死,她纔是被選中成爲死人,引着你往下查的那個人纔對。”

  因爲鳶娘身上可查的東西太多了,比如說她曾經是花魁娘子,和常家二爺的恩怨,那位譚姓書生,這些人經不起查的。

  可是鳶娘卻陰差陽錯的被救了下來。

  於是死的人變成了田成。

  因爲太倉促,也因爲田成身上並沒有多少能和世家牽扯上的由頭,所以最後的栽贓也變得不倫不類,甚至是十分草率。

  宋鉞聞言,整個人都愣住了,“可是……鳶娘又爲什麼一定要去死?”

  “因爲需要。”賀境心淡淡道。

  宋鉞卻覺得如鯁在喉,他想起了那個毀了容啞了嗓子的姑娘,想起了被摔得面目全非的田成,還有被水泡的面目青白的榮娘。

  “所以其實……害死他們的人,是當今的人,對嗎?”宋鉞艱難地開口問。

  賀境心看着宋鉞,“是這樣的話,你待如何?”

  宋鉞眼神有一瞬間的茫然,是啊,就算是這樣,他能如何?

  “他們的死,能換來更多人的活。”賀境心道,“對皇帝來說,這些是必要的犧牲。就像是打戰,總會死人的,現在我們身在局中,皇帝與世家之間,又何嘗不是在進行一場無形的廝殺。”

  只要有廝殺,就一定有死亡。

  “可是沒有人必須要被拿來犧牲!”宋鉞心口堵得慌,“田成只想攢錢替招兒贖身,鳶娘也只是想和她的丈夫好好過日子,榮娘想給自己謀個未來,他們明明那麼努力想活下去,他們憑什麼要被拿來犧牲?”

  賀境心:“因爲太弱了,弱者總是不被看見,在很多人眼裏,弱者不算個人。”

  人們總是能看見光鮮亮麗的那些人,沒有人會低頭去看一看這世界上活得艱難的那些人。

  田成是個孤兒,是個戲子,鳶娘和招兒還有榮娘,他們都只是樓裏的姑娘,是人人都能唾罵踐踏的那一類,他們是那麼的不起眼,沒有人會去在意,他們是不是也有自己的人生,也有拼盡全力也想去做的事,也會哭會難受會痛苦,也會笑會因爲一點溫暖就覺得是救贖。

  “這是不對的。”宋鉞說。

  賀境心稍稍仰起頭,看着頭頂的紗帳,“你待如何?”

  宋鉞的雙手緊緊攥着,他一言不發地吹熄了燭火,慢慢爬上了牀,他拉了被子蓋好,背對着賀境心,一言不發的閉上了眼睛。

  “若我猜的不錯的話,從我們進入陽直縣後,暗中就有人開始行動了。”

  “皇帝沒有將扳倒世家的希望放在你身上,你和田成他們一樣,都是用來吸引世家注意的。”

  就像是在青州,仰天山上的一切皇帝都知道。

  但最後,揭露前朝戰王造反陰謀的功勞都在宋鉞的身上。

  現在,陽直縣,世家侵佔田地,圈養隱戶,逃避納稅的罪證,皇帝肯定已經查到了,就差一個契機被翻出來了。

  到時候,功勞應該還會安在宋鉞的身上。

  “想來,要不了多久,你就會被調回長安了。”

  這些功勞加身,宋鉞必定平步青雲。

  他是皇帝一手養出來的刀,完美的擋箭牌,這樣的人,自然要待在長安城裏才最好使。

  宋鉞渾身緊繃,他沒有說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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