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願君不改凌雲志
宋鉞坐在廊下,擡頭看着天空,今日倒是有月,只是新月如鉤,微弱的月光,照不亮這漫漫長夜。
賀境心皺着眉頭走出來,看着宋鉞的背影,她上前兩步,冷不丁地擡腳在宋鉞臋上踹了一腳,許是被賀境心坑慣了,宋鉞幾乎第一時間穩住了身形。
他都不用回頭,主要是被踹的次數多了之後,他都記住這種被踹的感覺了,“賀大丫!”
“深更半夜,你是打算在這裏坐一夜嗎?”賀境心無視宋鉞的惱意,“回去,睡覺!”
“哦。”宋鉞拍了拍自己的屁股,默默地轉身,跟着賀境心往裏走。
宋鉞看着賀境心的背影,心中有些糾結。
白天在大堂之上,他拂了皇帝的面子,接下來怎麼想,他的日子可能都不會好過。
賀境心回了房間,打了個哈欠,她伸了個懶腰,將外衣脫下掛在一邊,默默爬上了牀。
宋鉞站在牀邊,還是沒忍住,“賀大丫,你就一點都不好奇嗎?”
皇帝猶如天降一般出現在縣衙,那些家主被押下去之後,皇帝和宋鉞在大堂裏待了有一會兒,後來皇帝離開的時候,臉色很不好,任誰都看得出來,宋鉞又把皇帝給得罪了。
晚飯的時候,駱修遠和張滿還有福伯他們,都是小心翼翼地看着宋鉞,幾次欲言又止,像是想要問出白天,皇帝到底和宋鉞說了什麼,宋鉞又是怎麼得罪的皇帝,但他們最後都沒能問出口。
只有賀境心,該喫喫該喝喝,看起來似乎一點都不在乎一樣。
宋鉞說不上來爲什麼,情緒莫名有點低落。
說起來,他與賀境心的成親,本就是賀境心受他連累,但這一路上,賀境心並未對這樁親事表達出什麼不滿,甚至很多次,賀境心都給他一種感覺,一種她很在意他的感覺。
但現在,賀境心的這個反應,怎麼看都不像是在意他,宋鉞無端就有點委屈,加上這兩天發生的這些事,宋鉞就十分的沮喪和低落。
喫過晚飯,洗漱完了,他賭氣似的沒有回房,他就想知道,她賀大丫是不是真的一點都不在意他!
他在外面吹了小半夜的晚風,越等越氣,越等越失望,越等越擰巴,但好在,賀境心這個沒良心的,還是出來找他了。
但是找他之後,又什麼也不說。
賀境心是在意他的,但不多。
這個認知讓宋鉞鬆了口氣的同時,又很是惱怒。
“你是不是一點都不在意我的事?”宋鉞站在牀邊,直勾勾地盯着躺在牀上的賀境心。
賀境心扭頭,看着犟在那裏的宋鉞,“怎麼,你很希望我在意?”
“我是你的相公!”宋鉞聲音都擡高了兩分,“做妻子的,在意自己的相公不是應該的嗎?”
賀境心從牀上坐起來,看着這樣的宋鉞,忽然覺得有點好笑,“那你希望我怎麼在意你?”
宋鉞聽到賀境心竟然這麼問,氣的眼睛都要紅了,“你都不問問我,皇帝到底對我說了什麼嗎?你都不擔心皇帝把我拉出去砍了嗎?”
賀境心:……
這人只有五歲吧!不能再多了!
她算是弄明白了,這一晚上宋鉞到底是作的什麼妖。
“可是你現在不是沒事嗎?”賀境心理所當然道,“我給你算過命,你這輩子會長命百歲,不會早死的。”
她賀境心想要罩着的人,總不會讓他被人輕易弄死了。
宋鉞氣笑了,“賀大丫,我是認真的!”
賀境心嘆了口氣,往牀邊挪了挪,她伸手要去拉宋鉞的衣袖,宋鉞手動了動,像是想要往後讓開,但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下一瞬,他的手又悄悄地往前送了送,於是原本是拽衣袖的,哪想宋鉞的手就那麼剛剛好的被賀境心拉住了。
宋鉞喉嚨裏還發出了一聲輕微的“哼”,他偏過頭去不看賀境心。
賀境心伸手把人往前拽了拽,宋鉞原本還假裝生氣,冷不丁被賀境心拉了那麼一下,整個人失去平衡,向着牀鋪方向撲倒,賀境心身體後仰倒在了柔軟的錦被之上,宋鉞直接趴在了賀境心身上。
宋鉞嚇了一跳,他慌亂地想要抽出手,去支撐身體,讓自己起來,然而賀境心卻沒有鬆手,她另一隻手抱住了宋鉞。
宋鉞渾身僵硬了一瞬,隨後慢慢地,將頭埋進了賀境心烏黑的發間。
“你會長命百歲的。”她的語氣很堅定。
宋鉞不知怎麼的,忽然鼻尖發酸。
“賀大丫,我今天推掉了一個很多人都想要的機會。”宋鉞輕聲說,“一個可以直上青雲,輕而易舉就入閣拜相的機會。”
“那是挺可惜的呢。”賀境心這麼說着,語氣裏卻並沒有多少惋惜的成分。
畢竟,這一切在最開始,她就預料到了。
賀境心一直知道,很多人的選擇,在過去就已經被決定好了。
當初在長安城,她僞裝相師,那麼多人,她從未出過錯。只要收集到的線索足夠多,對這個人的脾氣本性足夠了解,那麼要去推斷這個人能走出什麼樣的人生,便不會那麼的難。
她五歲認識宋鉞,到如今過去了十八年,這個人從小被她坑到大,上過一回的當,他總是還會再上第二回。
所以賀境心覺得宋鉞太傻白甜,她爲什麼喜歡坑他欺負他,其實何嘗不是一種惡劣的試探,她想看看這個人到底會不會改變。
事實證明,他不會。
就算是他有些地方會因爲長大,見識的多了,經歷的也多了,會變得迂迴那麼一點點,但這個人身上的那根犟骨,始終都不會被折斷。
“你知道嗎?忽然被從永昌縣調到陽直縣,我其實是很高興的。我以爲皇帝看到了我的才能,所以那麼迫不及待地讓我去上任,初到陽直縣的時候,我以爲我會在這裏待很久,我甚至想過到了這裏要如何治理這個地方。”
“後來,田成就出事了,再之後是榮娘,我想要抓住幕後的兇手,可是我卻慢慢意識到,這兇手背後影影綽綽的,藏着更龐大的東西。”
“世家與皇帝相爭,我夾在中間,像個跳樑小醜。”
“我以爲皇帝看中的是我的能力,結果……”
宋鉞說到這裏,有點說不下去了。
“結果,他只是想讓你成爲他手裏一把得用的新刀。”賀境心淡淡接話,“他許你大好前程,替你鋪就青雲路,但你不願意。”
“你會不會覺得我不識好歹?”宋鉞問,“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我卻往外推,你會不會覺得我矯情,不知天高地厚,愚蠢?”
賀境心理所當然道:“當然會啊!”
宋鉞:……
宋鉞張嘴,一口咬在賀境心的肩膀上,賀境心疼的擡手去推他腦袋,“你是狗嗎?”
“明明你纔是!”宋鉞又怒又委屈,“你都不願意說個假話騙我一下嗎?”
“宋二,你後悔嗎?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你還會拒絕嗎?”賀境心問。
宋鉞愣了一下,“不會,我不想那麼做。”
“爲什麼?”賀境心又問。
宋鉞沉默了一下,緩緩道:“因爲我不想考驗自己。”
就和當初在長安城的時候,皇帝要將三公主許配給他,他若是尚公主,等待他的也是一條青雲路,但是他害怕,走在懸空的青雲路上,他會看不見來時的路。只要走過一次捷徑,人就會記住那種滋味,哪怕他告訴自己只此一次,但只要開始了第一次,便會有第二次,第三次,到那時候,他根本不敢保證自己還能不能守着自己的初心。
“陽直縣的這些世家傾倒,並非我的功勞,是那些不能顯露人前的鳶娘,徐掌櫃,甚至已經死去的田成,榮孃的功勞,若是我將這些人的功勞佔爲己有,那我還是個人嗎?”
“人一旦突破自己的下限,那這個人只會自尋死路。”宋鉞道。
沒有人是傻子,天降橫財,沒有人能抵得住誘惑不去撿,如果有,那一定是這筆橫財的數目還不夠大,誘惑還不夠,並非是那人有多高潔。
人的本性是貪婪的,只是所求的東西不同而已。
但人與野獸不同的是,人可以選擇剋制這份貪婪。
“這不是很清楚嗎?”賀境心道,“既然你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爲什麼還要迷茫呢?”
宋鉞愣了一下,“因爲……這樣的話,你就要繼續陪着我奔波。”
宋鉞知道的,賀境心其實並沒有多大的野心,她看起來很貪財,一個銅板也要斤斤計較,但她其實最想做的事,大概就是帶着妹妹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待着吧。
賀境心心上驀的像是被人觸了一下,“你是因爲這個,糾結了一晚上?”
宋鉞聲音悶悶的,“也不是……”
賀境心知道,宋鉞這個人對自己有賊心。
在意識到這一點之後,賀境心再去回顧兩人之前的所有點點滴滴的過去,她硬是發現了一些細微的蛛絲馬跡。
她記得那一年,宋鉞十五,他忽然跑到她家來,也不知道做什麼,就問她,“賀大丫,你家裏替你議親了嗎?”
那一年賀境心十七,手裏牽着小小的影心,她當時還嘲笑宋鉞,“怎麼,你莫不是想要和我結親吧?”
宋鉞當時氣的臉都紅了,“瞎說什麼呢!我纔沒有!姑娘家家的,哪有這麼問的!”
“那你問我有沒有議親做什麼?”賀境心歪着頭問他。
宋鉞:“我奶奶說了,我今年十五了,好說親了。但我暫時不想說親,我奶奶就說這麼大了不議親不像話,我說你肯定沒有議親呢,你都不急,我急什麼!我奶奶不相信,我這不是找你確認來了嗎?”
賀境心恍然大悟,“原來是這回事。”
“所以,你到底議親了沒有?”宋鉞問。
賀境心理所當然地搖頭,“當然沒有,我爹說了,這小塘村裏,沒有配得上我的!”
宋鉞:……
宋鉞無語地回家去了。
後來,賀境心自然也沒有聽說宋鉞結親之事。
賀境心覺得自己對宋二十分了解,他每個眼神她都懂是什麼意思,當時宋鉞那麼說了,她也就那麼信了,她從未懷疑過,宋鉞會對她說謊,因爲她有自信能夠戳穿他的任何一個謊言。
但如今想來,那可能是宋鉞第一次騙過她。
“宋二。”賀境心冷不丁開口問,“你是什麼時候對我起心思的?”
宋鉞渾身一僵,他默默地翻了個身,背對着賀境心,把臉埋進了被子裏,“我好睏了……”
“好你個宋二,我當你是個弟弟,你竟然一早就對我……唔……”
宋鉞的手捂住了賀境心的脣。
他的耳朵已經通紅一片。
像是曾經小心翼翼守着的祕密,冷不丁地被人戳穿,那一瞬間,宋鉞羞恥地想要把自己藏起來。
在宋鉞意識到自己竟然犯賤地戀慕一個日常欺負自己的姑娘時,他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
那時候的宋鉞,十五歲,正是少年慕艾的年紀。
家中祖母忽然問他,可要開始說親的時候,他本能地拒絕了。
他當時頭腦一發熱,直接衝到了賀境心的面前,想要問問她,可有結親,若是沒有,可願意嫁與他。
但他的勇氣,在問完第一個問題之後,就一瀉千里,尤其是當時賀境心的態度極其惡劣地問他,“你不會是要和我結親吧?”
自己的小心思被人如此問出來,他羞憤欲死,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當時那麼生氣。
但從那時候起,他就決定把這份不正常的戀慕之心捨棄隱藏。
他絕對絕對不要承認這一點,因爲一旦正視承認,他就有一種自己輸了的感覺。
賀境心看着背對着自己,卻固執地揹着手捂住她嘴巴的宋鉞,無端覺得好笑,心下卻軟了幾分,她擡起手抓住宋鉞的手腕,將他的手拿下來,她的手指滑入他的指縫裏,十指相扣。
“我之前,是真的有點討厭你的。”賀境心道。
宋鉞氣的想把手抽出來,但賀境心卻握的很緊,“但怎麼說呢……我曾經並不想和誰成親。”
“你知道的,我這個人的記憶實在是太好了,我記得新婚夫妻蜜裏調油,但也不過是幾年時間就勞燕分飛。”
她看得多了,甚至開始對這個世界冷眼旁觀,她慢慢地變得冷漠,若不是因爲要替父親報仇,她都不會帶着賀影心去長安城,她可能真的會帶着賀影心,一直在鄉下種田爲生,活到什麼時候就是什麼時候。
她看過太多的不美好,所以並不期待自己能夠遇到陽光。
“所以我很難相信人,我覺得和一個不能信任的成親過一輩子,是一件很痛苦很無聊的事情。”
“但是,宋二。”賀境心的聲音裏,帶了點淡淡的笑意,“我沒有後悔與你成親。”
宋鉞瞳孔驀的緊縮,胸腔在鼓譟,彷彿是十五歲的夏風吹來,他甚至還能想起那時候,忽然發現自己竟然戀慕賀境心時,那種無措,惶恐,竊喜,和期待。
“如果這世上有一個人能讓我相信,那這個人除了影心之外,一定是你。”賀境心道。
宋鉞:“這種時候就不要提影心了吧!”
宋鉞翻了個身,卻猝不及防地與賀境心四目相對,原來在他不知道的時候,賀境心已經悄悄側過了身來。
宋鉞手腳都有些發麻,他有點不敢置信,懷疑自己是否在夢中,他以爲自己可能一輩子都等不到眼前這個人的迴應,因爲她永遠那麼遊刃有餘,永遠那麼強大,好像做什麼都不費力,包括應對他的時候。
她不知道第一次同牀共枕,他緊張的一夜都沒有睡,她以爲是因爲他打碎了玉如意,但其實不是這樣的,他是因爲第一次與她如此近的睡在一起而緊張。
她每次不經意地逗他,他都會爲之輾轉反側,猜測她的心意,又不敢去相信。
“宋鉞,你做的很好。”賀境心伸出雙手,輕輕捧住眼前人的臉,“你讓我願意去試着再相信一次人間,於是我遇見了左相夫人,遇見了花想容,知道了官員也不是全都黑透了。”
“我不在乎是不是在路上奔波,其實對我來說在哪裏都沒有什麼分別。”
“所以就算繼續被貶也沒有關係。”
“大晉很大,若是能都去走一遍,倒也不枉來人間一趟不是嗎?”賀境心看着宋鉞的眼睛說。
宋鉞怔怔地看着賀境心,他就知道這個人,只要有心,她絕對可以讓人如沐春風,她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但宋鉞知道,賀境心沒有騙他。
“若你這裏能一直不變,我就會一直在。”賀境心的手往下滑,按在了他的心口上,“宋二,往前走,去做你想做的事。”
她本不欲看人間,卻因爲他想要稍微停留。
她並非愚笨之人,恰恰相反,她太過聰明,她當然能夠發現自己的改變,她沒有去排斥,只是順其自然。
沒有人會喜歡冰冷,人都是追逐溫暖,向陽而生。
宋鉞的眼睛紅了,他笑了起來,這個人……這個人真的是……
他緩緩湊近,猶如鴛鴦交頸,呼吸相聞。
如鉤新月垂落,悠悠長夜漫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