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人又被貶官了
賀境心沒料到,宋鉞被貶的聖旨,竟然來的這麼快!
在賀境心和宋鉞兩個人商定好要做的事之後的第二天傍晚,裴小將軍親自來傳的聖旨。
聖旨上,皇帝龍顏大怒,宋鉞作爲陽直縣的父母官,竟不知其治下世家密謀造反,簡直就是失職,一個失查的罪名穩穩扣在宋鉞腦門上,除此之外,聖旨上還斥責宋鉞之妻,假借玄門中人的身份,斂財行騙,作爲丈夫的宋鉞竟然縱容其妻行騙,罪加一等。
於是皇帝怒而下旨,直接將宋鉞貶斥到端州去任縣令。
“宋大人。”裴肅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宋鉞,眼神有點複雜,他將手裏的聖旨慢慢捲起來,“您當真……”
裴肅以爲,幷州之行,就是這位狀元郎的最後一站,之後他就會回到長安城,一路升官,仕途坦蕩。
畢竟,這可是皇帝親自在給他鋪路,給他造勢,否則那些傳聞到底是爲什麼能夠輕而易舉傳遍大晉的。
但沒有想到,這位三元及第的狀元郎,竟然在登天梯的時候,直接把天梯給掀了。
“臣,接旨!”宋鉞卻擡起雙手,等着接聖旨。
裴肅看着宋鉞的臉,他臉上並未出現可惜之色,甚至堪稱平靜,應該是早就做好了這樣的心理準備。
裴肅暗歎一口氣,他雙手託着聖旨,輕輕放在了宋鉞的手裏。
聖旨很輕,分量卻很重,在這之前,裴肅對於宋鉞的感觀很複雜,但整體來說算不上多好,哪怕這人將來前程似錦,左相就是此人的前車之鑑。
“宋大人,此去山高水遠,你……保重。”裴肅聲音裏,難得地帶了點情緒。
“多謝裴將軍。”宋鉞接過了聖旨,從地上站了起來。
“宋大人,你可知端州是什麼地方?”裴肅沒忍住,在走之前,還是問了出來。
宋鉞笑了笑,“在大晉最南,距離此處,三千多裏,很多欽犯流放之地。”
裴肅:“你……不後悔嗎?”
宋鉞表情坦蕩,帶着一種淡然地從容,“我不知道未來會不會後悔,但現在,不悔。”
裴肅盯着宋鉞看了半晌,隨後看向站在宋鉞身邊的那幾個人,最近是賀境心,這位狀元夫人,常年睡不好覺,在眼下淤積的青黑,讓她看起來很不好惹。皇帝貶宋鉞的理由之一,便是這位賀大師假扮玄門中人,坑蒙拐騙。
她看起來半點也沒有帶累自家相公的愧疚,看起來十分淡定。
在後面站着的駱修遠,張滿,還有蒙着眼睛的花明庭,這幾個人的來歷裴肅都一清二楚,曾經都是天之驕子,如今卻只能隱姓埋名跟在宋鉞身邊,從繁華之地,要去往語言不通風俗不同的流放之地,他們好似也並不在意一樣。
裴肅最後什麼也沒有說,帶着自己的隨從走了。
賀境心和宋鉞對視一眼,兩人眼中都有一種瞭然之色。
宋鉞轉過身,面色凝重地看向駱修遠他們,此去端州,與去青州和幷州不同,端州太遙遠了,駱修遠如今已經沒了妨礙,他不必跟着他們前往端州去。
況且——
“啊,我們是不是要收拾東西了啊!”駱修遠搶在宋鉞之前開口,他一邊說一邊往裏跑,“福伯!福伯!收拾行李啦!”
宋鉞:……
宋鉞眼底有一絲無奈。
“說起來,往南走的話,得多帶點水囊吧。”張滿說着,也跟着轉身就走,“嗯,感覺需要再置辦一頭牛,專門用來拉水車!”
花明庭默默地抱着劍走了。
縣衙大門外,只剩下了賀境心和宋鉞兩個人。
“怎麼辦,拖油瓶一個都甩不掉了呢。”賀境心幽幽地開口。
宋鉞:“看起來是呢……”
正說着話,有腳步聲朝這邊靠近。
“宋大人。”一道溫和的男聲響起,聲音聽着還有點耳熟。
宋鉞和賀境心幾乎是同時轉身,卻見來人是個一身粗布青衫,衣裳上還打了針腳歪七扭八的補丁的男子。
“齊永安。”賀境心叫出來人名字。
這人一臉麻子,正是二皮匠齊永安。
齊永安有些拘謹地衝着宋鉞和賀境心行了個禮,隨後一臉凝重地彎腰,“大人,小民的妻子,從三天前就不見了蹤影,小民想懇請大人,幫小民尋回小民之妻。”
“鳶娘……”賀境心看着齊永安,她心裏在思考一個問題,那就是鳶孃的棋子身份,齊永安知不知道。
“是。”齊永安擡起頭看着賀境心,他眼中滿是擔憂,“小民擔心,鳶娘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你覺得,鳶娘會出什麼事?”賀境心問。
齊永安抿了抿脣,“小民擔心……常家人要害她。”
常二爺因爲當初被鳶娘下了面子,害的鳶娘毀了容,毀了嗓子,染了一身髒病,如今好不容易養的好了一些,齊永安擔心常二爺見不得鳶娘好,要對她下死手。
賀境心一直盯着齊永安,不放過他的一絲一毫的細微表情。
但她這麼看着人,齊永安似乎更加侷促緊張起來,“就是……就是……當初鳶娘得罪過常二爺……”
齊永安吞吞吐吐的,他不想把鳶孃的傷疤扒出來供人審視嘲笑,可不說,又擔心說不清楚。
“我知道,鳶娘告訴過我。”賀境心倒也不欲爲難他,但她很好奇一個問題,“鳶娘之前告訴過我她的過去,不過,我很好奇一個問題。”
“您問。”齊永安聽到賀境心這麼說,手下意識攥緊了一下,他不知道鳶娘爲何要把那些過去說給這位夫人聽。
“你和鳶娘,是怎麼認識的?”賀境心看着齊永安問,“又爲何,會給她贖身?”
齊永安有些意外,賀境心會問這樣的問題。
不過,倒也不是什麼不能說的事。
“進來說吧。”宋鉞開口,領着齊永安和賀境心走進了縣衙大門。
“我和鳶孃的認識……在十年前……”齊永安也不知想到了什麼,滿是麻子的那張臉上,神情變得很溫柔,眼神裏都像是有了光。
十年前的齊永安,還跟在師父後面學手藝,師父年紀大了,小老頭兒佝僂着身子走不快,齊永安就揹着箱子跟在師父後面,跟着他一起出入各家,去縫補那些被損毀的屍身。
那一天,似乎也沒有什麼不同。
齊永安和師父一起,去了郊外一處院子,那裏挺偏僻的,有個僱主給了一大筆錢,要師父去修補一具屍體。
齊永安是生了天花之後,臉被毀了,從六歲開始就跟在師父後面,他一開始也很害怕,但慢慢的見得多了,也就不怕了。
這次要修補的屍體,看起來同樣很殘破,臉上身上似乎都沒有一塊好肉。
“造孽啊……”師父當時嘆了一口氣,因爲那屍體之所以會變成那樣,全是因爲被惡犬撕咬所致,那人死前遭受了極大的虐待和凌辱,最終被惡狗撕咬而亡。
師父一共花了兩天時間,才把那具屍體修補出個人樣來。
然後,他就看到一個渾身罩在斗篷之下的男人,領了幾個小姑娘來,其中一個小姑娘在看到屍體後,撲上去哭得非常厲害。
但齊永安注意到的,卻是另一個小姑娘,那小姑娘站在一羣面色蒼白,嚇得花容失色的小姑娘裏,顯得是那麼的冷漠,她像是無法與旁人共情一樣,眼裏甚至看不到悲傷,也沒有恐懼。
但那個小姑娘,她真好看啊,就像是寒冬斜出牆的一支紅梅,好看卻凍人。
“當時她沒有看我,但我卻在看他。”齊永安說着,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從那院子出來之後,師父告訴我,那些姑娘都是被賣過去的,將來養一養,能以更高的價錢賣出去。那個屍體被虐待成那樣的,一定是不聽話,想要逃走,被殺雞儆猴了。”
齊永安當時想,那些小姑娘真可憐啊。
後來再次見到那個小姑娘,是又過去了幾年,紅韶街上有戶人家,請師父去縫屍。那天,齊永安還是揹着箱子,卻恰好遇見了坐轎的姑娘。
幾年時間不見,但齊永安卻還是第一眼就認出了她,因爲那雙眼睛,與幾年前的幾乎一模一樣,哪怕當時姑娘臉上在笑,可是她的眼睛裏分明沒有一點笑意。
“幾乎不用打聽,我就知道了她是鳶娘,她被賣進了雅韻樓裏,成了裏面的花娘。”齊永安說着,眼神裏帶着一抹亮光,“她真好看啊,像是九天之上的仙子一樣好看。”
“喜歡?”
“喜歡啊。”齊永安點頭,“但枝頭上的花,遠遠看着就很好了。”
那個時候的齊永安,並沒有那種野望,覺得自己能擁有月亮。
他只是會時常從那條街上走,有時候能聽到有關於她的隻言片語,或者是偶爾遇見她的轎子,他都會很開心。
他不敢讓鳶娘發現自己,但好幾次,他都差點被鳶娘發現自己在偷看她,每當這個時候,他都想把自己藏起來,不讓他嚇到鳶娘,他總是擔心自己的臉會污了鳶孃的眼睛。
再後來,他聽說有個好人家的公子要給她贖身,還要娶她,他當時是真的很替她高興的。但後來沒兩天,他被常家請過去修復一具被鞭打致死的屍體,聽到守在外面的小廝在說閒話,說是那鳶娘過幾日就笑不出來了,不過是個花娘而已,竟也敢下他們家老爺的面子。
齊永安當時聽完之後,臉色都白了,他很擔心鳶娘,於是在終於補完屍體後,他急匆匆回家,把自己洗乾淨,換上了他最體面的一件衣裳,他要去告訴鳶娘,那個公子不是個良人。
鳶娘永遠也不會知道,他當時有多忐忑,他甚至都不敢看鳶孃的眼睛。
可惜鳶娘不相信他的話,還是去了。
“那天我想要去救她的。”齊永安說,“可我只是個人人都嫌棄晦氣的縫屍匠,無人請我,不會放我進門。”
非但不讓進門,他還被毒打了一頓,丟的遠遠的。
那次,他躺在家裏養了幾天的傷。
等到他能下牀,關於鳶孃的那些流言蜚語已經傳遍了陽直縣。
他數了數自己的全部積蓄,他都帶上了,他很忐忑,他不知道鳶娘願不願意被他贖回家。那天,在暗門子裏,他看到了躺在牀上,毀了容,說不出話,看起來雖然完好,可內裏其實已經腐爛破碎的鳶娘,心裏很難受。
“我是二皮匠啊。”他說着,低下了頭,“我想着,不都是縫縫補補嗎,鳶娘變成那樣,我想要試着,讓她回到曾經的模樣。”
賀境心聽完了齊永安的陳述,心下有了個大概的猜測,十年前他去的那處院子,想來就是白雀培養棋子的地方,那個破破爛爛的屍體,可能就是春杏的姐姐。
“你回家去吧。”賀境心道,“鳶娘會回家的。”
齊永安聞言,眼神微微亮起,“真的嗎?”
他看起來很緊張,鳶娘三天沒有回家,他其實擔心鳶娘凶多吉少了。
“真的。”賀境心點頭。
齊永安紅着眼睛,衝着兩人彎腰。
賀境心和宋鉞將齊永安送出縣衙,宋鉞一直看着齊永安離開的背影。
這個世界或許有着殘酷不堪的一面,可總有一些人,讓人在絕望之中,能感受到一絲溫暖。
“鳶娘……真的能回去嗎?”宋鉞偏頭看着賀境心。
“既然從一開始就從閻王爺手裏逃脫了。”賀境心脣邊漾起一抹笑,“那就沒有死的理由了啊。”
鳶娘,一個在他們抵達陽直縣的第一天,就應該葬身護城河中的姑娘,卻活了下來。
宋鉞愣了一下,這麼說來,這一次賀境心可是從閻王爺手裏,無意識救了一個人呢!
“可是,鳶娘知道那麼多……皇帝能放她走嗎?”宋鉞還是有些擔心。
賀境心卻十分篤定,“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