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綠林蔭裏解謎題
縣衙開堂審理大慶錢莊滅門一案,何家的所有下人家丁也全都到場,除了這些人之外,溫十三僞裝的廚娘,帶着何鈺也來了現場。
案子要結案,自然不能遺留一個失蹤的何家長子。
何鈺假裝了這麼多年的傻子,如今繼續裝傻充愣,自然沒有什麼難度。
此時縣衙外面,來了不少的百姓,還有臨汾縣內,在大慶錢莊內存了大宗銀錢的人家,也派了人來。
賀境心作爲監察使,同時也是查清楚案件前因後果之人,自然也在大堂上有一席之地,李斌讓人在上首安排了一副桌案,賀境心協同李斌,一起審理此案。
宋鉞站在外面,眼眸亮亮地看着坐在上首的賀境心。
“坐在上首的,竟是女官!”
“是啊,竟然比縣令大人還要厲害呢。”
“原來姑娘家,竟然也能當官嗎?”
……
宋鉞聽着身邊人的議論聲,不由得挺起了胸脯,賀境心是第一個以女子之身被封六品官,並且還不是虛銜,是實打實有實權的官!
堂上,李斌敲響了醒木,正式開始審理此案。
發現命案的苗三醒被傳召上來,陳述發現命案過程,之後就是仵作上來,交代十幾口人的死因,接着便是梳頭丫鬟指認大慶錢莊裏的何慶年是假的,最後便是梳理案情真相。
“此案乃是何慶年歸來尋仇,殺了何家上下,只留下他的親生子何鈺,何鈺被安頓在外,如今已經被找回。”李斌道,“因此案兇手已經自殺,案情前因後果具已查明,兇手獨子何鈺,癡傻無狀,不做牽連。”
“錢莊所有產業查封,凡持有大慶錢莊銀票之人,可持銀票來縣衙登記造冊,等何家產業清算之後,再酌情清償。”
李斌這話一出,那些存了不少銀錢在錢莊的那幾家,臉色稍稍好看了一些。
因爲何家死的只剩下一個傻子,也沒有人多做糾纏,所以案子是大案子,但審理速度卻是異常的快。
退堂之後,何家那些下人,簽了賣身契的都要留下,充當何家的家產,沒有籤賣身契的則可以離開。
溫十三並未籤賣身契,她倒也沒有躲躲藏藏,直接上前去牽了何鈺就往外走。
縣衙後巷,已經停了幾輛牛車,福伯和駱修遠等在邊上,見到溫十三來,便跟着她一起去接了溫十八的屍身還有刀箱。
何鈺身爲何家唯一存活下來的孩子,雖然是個傻子,但到底也是何家人,而趙管家作爲何家忠僕,他並未籤賣身契,如今已經是自由身,何家待他不薄,如今主家死了,自然也不好就這麼旁觀。
他掏出了一些銀錢,買了幾口薄棺,帶着何鈺一起,將何家上上下下那麼些人一起都葬了。
何鈺站在何慶年的墓前,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把手裏的紙錢都點完了。
“走吧。”溫十三伸手摸了摸何鈺的頭,“我們也該出發了。”
何鈺點了點頭,牽着溫十三的手往前走,走了幾步之後,他下意識回頭去看,空落落的墓碑前,像是站了個人,兩鬢斑白在對他笑,他眨了眨眼睛,那裏只有一座孤墳。
小時候他也曾羨慕過弟弟有爹疼娘愛,他也渴望過父親抱抱自己。
後來他等到了他真正的父親,他會抱他,把他架在肩膀上,會帶他悄悄跑出何家去看滿街的花燈。
何鈺停下了腳步。
溫十三:“怎麼了?”
何鈺抿了抿脣,他低着頭,輕聲問:“我能把爹帶走嗎?”
何鈺的手,緊張地攥緊了溫十三的手,他不敢擡頭看他娘,害怕看到他娘失望的眼神,畢竟不管怎麼說,在他們受苦的那幾年,他爹可是另娶了的。但他想到他爹要被葬在這裏,和這些有仇的何家人葬在一起,他就覺得難過。
溫十三看着何鈺抵着的腦袋,心下有些複雜,卻並沒有生氣和惱怒,“鈺兒,喜歡這個爹嗎?”
何鈺輕聲應道:“喜歡的。”
溫十三回頭看了一眼,她表情柔和下來,“如此,那就帶走吧。”
何鈺猛地擡起頭來,他紅着眼睛看着溫十三,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
溫十三衝着何鈺微微笑了一下,“我其實並沒有那麼怨恨你爹了。”
一開始是怨恨過,在三年前何慶年回來之後,被她發現這個人早就娶了別人的時候,她是真的很恨這個人,他將她的人生攪合的亂七八糟,讓她擔驚受怕地過了這麼多年。
理智告訴她,何慶年是因爲傷到了腦袋,能僥倖活下來就已經很難得了,他只是什麼也不記得了,並不是故意忘記,也不是有意要另娶的。
可是人不可能永遠那麼理智,但看着何慶年鬢角的白髮,她也說不出太多責怪的話。
如今何慶年死了,人死如燈滅,過去的一切也就都過去了。
“先離開這裏,等夜裏再來吧。”溫十三說。
何家滅門這種大事,關注的人何其多,今日下葬,也有那看熱鬧的人在附近徘徊,不管要做什麼,現在總不是什麼好時機。
何鈺用力點了點頭,跟着溫十三離開了。
而此時,城門口,李斌帶着縣衙一衆衙差,正在給賀境心一行人送行。
七個人,四輛牛車一匹馬車,長長地排在城門外,李斌看着嘴角抽了抽,他不太理解這幾個人爲什麼要這麼多牛車,畢竟他們行李看起來也沒有多少,牛車只裝了兩輛,難不成路上拉車的牛還能換班不成?
“賀大人,宋大人,此次多虧兩位大人相助,否則何家滅門一案,怕是沒有這麼快查明實情。”李斌這話說的很懇切,若不是賀境心他們帶着賒刀人的屍身進城,他們怕是還在滿世界找那個斗篷怪人,畢竟按照苗三醒的說法,那怪人極有可能就是滅門兇手。
“大人不必如此,我等遇上了自然不能袖手旁觀,時候不早了,大人回去吧,我們也該上路了。”賀境心道。
李斌目送着長長的牲口隊伍離去,臉上的笑意慢慢淡去,他轉身領着一衆衙差也走了。
車隊一路拐上了官道,又從官道拐進了一邊的林子裏,大中午的太陽曬人的很,實在不適合趕路。
福伯在地上鋪了一張草蓆,樹蔭擋住了烈陽,徐徐微風拂面,倒也驅散了幾分暑氣。
花明庭被駱修遠拉着去不遠處的山澗,想要抓點魚,順便用涼水洗把臉。
賀影心在聽說前面不遠處有棵野桃樹後,就和張滿一起去摘桃子去了。
一時間,樹蔭下就只剩下了賀境心和宋鉞兩個人。
“修遠寫信給在洛陽的老朋友,託他們打聽何家的事。”宋鉞道,“何家的事情已經結束了,你爲何還想查何家的舊事?”
賀境心看着宋鉞,一言不發。
宋鉞被看的往後縮了縮,“怎麼?”
“可能是我想多了,但何家出事的時間讓我有點在意。”賀境心道。
宋鉞想了想,卻不明所以,“十年前,洛陽,好像並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情吧。”
“但是十年前的長安城郊,我爹無意間救下了蘇芷。”賀境心道。
宋鉞眉心皺了起來,一時間有點轉不過彎來,“長安和洛陽,雖說官道修的好,無論水路還是陸路都順暢,花不了多少時間就能往返一個來回,但何家在洛陽家破人亡遭了大災,和你爹在長安城外救人,也扯不上關係吧?”
宋鉞說着說着,意識到了不對,“等等,你爹十年前到過長安城?你爹去長安城做什麼?”
賀境心和顧岑宴說起有關蘇芷的事情的時候,宋鉞並不在場,自然並不知道這件事。
在宋鉞的記憶裏,賀境心的父親是個村溜子,無所事事,坑蒙拐騙,他之前一度覺得賀境心會走上假相師這條路,就是因爲賀父影響的。
一個混日子的人,遠在靈州,跑到長安城去做什麼,並且還救了人。
宋鉞看着賀境心,他伸手握住了賀境心的手,“賀境心,你爲什麼會帶影心去長安城,別說帶她去長安城討生活,靈州距離長安城很遠,討生活也不一定非要去長安城。”
賀境心擡起頭,對上了宋鉞漆黑的眸子,青年眼中眸色認真,隱含擔憂和緊張。
說起來,賀境心從未和宋鉞說起過自己爲何去長安城,一開始她設套引他入局,宋鉞被貶出長安城,很大程度上是因爲她和影心,狗皇帝不想讓影心待在長安城,又不想讓他們脫離自己的視線,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們始終處於他的監視之中。
要名正言順的不引起各方的猜忌,宋鉞是最好的擋箭牌,他身上的光環太強了,三元及第,又被提拔,緊跟着被貶謫,皇帝盯着他,那些別有用心之人並不會多想。
後來,他們一路出了長安,顛沛流離,好像一直在路上,安穩停歇的日子很少,宋鉞大概也沒有時間和機會去揣測這些問題。
但宋鉞不是個傻子,相反他其實很聰明,他只是知道的太少。他現在知道自己是被皇帝選中的刀,幾經輾轉也是爲了磨刀,可是在幷州之時,他拒絕了皇帝,最後的結果是他被貶到嶺南去。
順理成章,有理有據,可是正因爲如此,宋鉞有了一種違和感。
之前不曾在意,不曾深想的一些蛛絲馬跡越來越明顯,宋鉞之前忽略過一個問題,那就是皇帝傳召賀境心進宮的那天,他們姐妹兩個可是帶着行李的,他們是要離開長安城。
“賀境心,左相倒臺,你在長安城中聲望如日中天,你爲什麼要離開?”宋鉞問,“你攢夠了買房的銀錢,明明留在長安城裏繼續當相師纔是最好的選擇。”
賀境心漆黑的杏眸,一眨不眨地看着宋鉞,然後她忽然笑了起來,“你心裏其實已經有了答案吧。”
宋鉞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慢慢地呼出去,“你真的……很會騙人。”
長安城中,左相千金在花轎中被碎屍,他被甩鍋成爲了查案人,一路查到了賀境心的身上,他明明懷疑過的,爲什麼賀境心一個普通百姓,膽敢當街和左相夫人說出她要死女兒這種話,只是後來被賀境心忽悠過去了,賀境心是怎麼說的,她說是爲了提醒左相夫人,她想要救傅棠。
“你當街說出傅棠會在新婚當日死,不是爲了救人,你是故意的。你會知道那麼多有關於相府的事,知道左相和貴妃偷情,也根本不是偶然。”
這世上哪有那麼多的偶然,有的只有必然!
“你當初去長安城,是衝着相府去的,左相死了,你就帶妹妹走了……你和左相有仇?”宋鉞艱難地問出這個問題,因爲就算如此,他還是覺得有點離譜,因爲賀境心一家和遠在長安城的左相,真的太遙遠了。
他以前不曾往這個方面去想,因爲正常人都不會這麼想。
“是,我爹是被左相害死的。”賀境心倒也沒有隱瞞,利落地點頭認了,“我當初帶着影心去長安城,是去查我爹的死因,那個時候我並不知道是左相干的,到了長安城之後,我也查了很久才確定是左相。”
確定是左相之後,暗中窺探,調查,然後慢慢的佈局謀劃,不急不躁,最終一擊斃命。
這是賀從淵教她的,要報仇,若是不能當場報的,或者是敵人太強大的,就得蟄伏着,借力打力。
人生在世,是由無數次選擇組成的,每一次不同的選擇,都會讓未來走向不一樣的方向,人與人之間的命運是交織着的。與左相有關的人,賀境心全部都觀察過了,這些人的決定很大程度上會左右左相的決定。
一切看似都是自然而然的發生,但內裏究竟是怎麼回事,恐怕除了賀境心自己,其他人都看不透。
賀境心曾經以爲,自己這種能力是與生俱來,獨一無二的,但在遇到溫十三之後,她意識到自己並非獨一無二,她也不是怪物。
“所以你爹,我的岳父,他到底是什麼人?”宋鉞問,“那日在宮中,皇帝本來是一定要招我做駙馬,可是在見到你們之後,卻忽然改變了主意,主動替我圓謊,還倉促的給我們賜婚。”
當初他一直以爲是自己連累了賀境心,他得罪了皇帝,所以被貶出長安城,而賀境心作爲他拿來扯謊的未婚妻,受他連累也要舟車勞累的去青州。
宋鉞看着賀境心,握着賀境心手的那隻手,也稍稍用力抓緊了,“其實按照你的脾氣,若是我理虧,你肯定會更加理直氣壯纔對,但你接受了賜婚,對跟着我去青州上任沒有意見,你一定要走陸路過洛陽……”
明明很怕麻煩的人,卻在謝家主動要求幫忙查明真相。
宋鉞緊張地嚥了口口水,“賀境心,不是巧合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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