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作者:佚名
拜他所賜,沈驪珠這個名字,在京城已是聲名狼藉,哪怕遠逃到金陵,爲了不影響外祖家的表姐表妹們婚嫁,沈驪珠只叫舅舅他們喚自己的小字阿姮便好。

  後來,她拜師習醫,定居藥廬,小杏村的人也只知道阿姮姑娘是先頭那位女遊醫的弟子,繼承了她的衣鉢。

  只知沈姮,不識沈驪珠。

  父母給她起名“驪珠”,本有珍寶之意。

  那年,她是明豔驕矜的侯府嫡女,覺得自己沒什麼當不得。

  而今……

  只覺不過諷刺罷了。

  她還記得,外祖家來人將她接到江南,臨行的前一夜,祖母只讓她遠遠地跪在松鶴堂外聆聽訓誡。

  “驪姐兒,祖母罰你在佛堂思過了一年,日夜焚頌抄經,喫齋茹素,想來你這輕浮的性子,也有所悔改。”

  “今你外祖家從江南遠道而來,說要將你從京城接到金陵去,說你外祖母身體不大好了,想見一見你這個孫女,同是做祖母的人,我也不能不體諒老姐姐一片拳拳之心便答應了,明日你就隨之離開吧。”

  “不過,臨行前,我作爲你的祖母,有些話還是得叮囑你。”

  “金陵離京千里,你到了那裏,想必沒有個三年五載是回不來了,我也跟你舅舅說了,你的婚事全權交給你外祖家做主,這一點你娘也同意。”

  “但,你到底是我們沈氏之女,就算遠在金陵,也不可肆意妄爲,像那晚宮宴上做出什麼輕浮之舉,墮了侯府的顏面,也令你外祖家蒙羞!”

  “知道嗎?”

  …

  大晉朝鮮少有世家貴族的女子習醫,就連民間醫術傳承也多是傳男不傳女,女子默認是沒有資格繼承先人衣鉢的。

  她拜師學醫,行走鄉野,在京城那些人眼裏,想必驚世駭俗,離經叛道。

  離京前,她立過誓言,請祖母放心,就當沈驪珠死在京城,絕對不會做出令侯府蒙羞的事情。

  所以,那年活下來的,只有沈姮。

  …

  沈姮。

  李延璽脣齒間慢慢流轉着這兩個字。

  光豔六宮,獨佔帝寵的貴妃娘娘,也姓沈。

  沈眉嫵。

  一個“嫵”字就已然道盡了生香活色。

  沈眉嫵從華陽夫人變成貴妃入宮那年,十三歲端秀風華瀲的太子自那時起,最厭惡的姓氏便是一個“沈”。

  此時,或許是遠離那些宮廷詭譎,風波險惡,遠離那些你哄我殺的紛爭與你爭我奪的謀算,此間江湖之近,廟堂之遠,枝頭茂繁,青棗酸甜……

  便是這小醫女告訴自己,她姓沈。

  李延璽由心間慢慢咀嚼,第一次覺得這姓氏也不是那麼令人討厭。

  沈驪珠說完自己的姓名,提籃青棗便要走。

  淺碧手巧,除了梳妝描眉之外,這樣帶着些酸澀的青果子,她能做成可口的蜜餞,不比外面賣得差。

  當然,蜜餞並不是特意給某個喝藥嫌苦的太子做的。

  秀芳嬸也不是專程來給她侄女說親的。

  不過是前些日子,秀芳嬸下地時將腳給崴了,她的丈夫上門來借了藥酒,鄉里鄰間的沈驪珠也並不收取銀錢,秀芳嬸腿腳好了後,連忙提了籃自家樹上結的青棗送來表達感謝。

  當然,做蜜棗也是次要,沈驪珠主要是不想再從這個人口中聽到什麼惡劣的、羞辱的話。

  太子厭惡貴妃,厭惡侯府,甚至連帶着也厭惡上了姓沈的女子。

  從那夜宮宴後,她便什麼都知道了。

  …

  “沈姮。”

  “阿姮。”

  青衫薄,憑闌回首。

  陌上枝頭,足風流。

  李延璽倚門,身長玉立,在身後叫了一遍她的名字,尾音微微上挑,似藏了絲笑意,“沒想到鄉野之間,還有這般不俗脫塵的名字,你的父母倒是心疼你。”

  沈驪珠纖細如柳的身形驀地一頓。

  不。

  她的父親早已視她爲恥辱,娶了新婦!

  至於她的母親……

  被她連累。

  淺碧拼死將她快要病死在佛堂的消息遞了出去,是母親……母親自請讓出侯府主母的中饋之權,容忍以父親迎娶青梅竹馬的姨娘爲平妻的代價,才交換了外祖家將她從京城接到江南的條件,從此她的生死和婚嫁纔不由侯府掌控!

  心臟絞痛。

  沈驪珠閉眼。

  一滴淚珠掉落。

  日光下,女子面紗似有晶瑩閃爍,一晃而過。

  她是背對着他的。

  李延璽渾然不知。

  他道:“叨擾多日,今日始知姑娘芳名,既然對鄉鄰稱我們關係是表兄妹,那我也理應告訴姑娘自己姓名纔是……”

  “不必!我對你叫什麼名字,是什麼人,根本就沒有一絲一毫的興趣,至於鄉鄰,他們只是一時好奇,待你養好傷離去後,自然就會淡忘曾經有你這樣一個人出現過……”沈驪珠疾語打斷他。

  她嗓音哽咽了下,像是在忍受着什麼疼痛,最後連那曳出的尾音都輕泄了一絲顫抖。

  聽出沈驪珠嗓音裏的細細哽咽和顫音,李延璽眉頭下意識一蹙,人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就已經先一步上前拽住她的手臂,“你哭了?”

  沈驪珠被他碰到,身體抗拒地僵住,“沒有。放手……”

  李延璽卻強硬的將她轉過來,盯着沈驪珠微微緋紅的眼睛與睫上晶瑩,心下竟然莫名地揪緊了起來,便一字一頓地開口問道:“爲什麼突然哭?”

  她實在是有雙很漂亮的眼睛,平日裏不曾細瞧,又或許是平日裏太過清冷,像是一片薄薄的冰湖,哪怕剔透晶瑩,終是凝住了裏頭的美麗。

  然而今時今日,這雙眼睛被淚水沁滿,就好似冰湖融盡,露出瀲灩的青黛山水來。

  含情眼,不外如是。

  李延璽怔怔然了一瞬,修長的手擡起,竟然情不自禁地想替她拂去眼下溼痕。

  他想問,是誰欺負了你,惹你落淚。

  他想說,告訴孤,孤會爲你做主。

  他想說,……

  李延璽喉間似藏了有千言萬語,但他實在不知該如何說起。

  那截似明珠熠熠生光的指尖,也在距離沈驪珠眼下一寸時,堪堪停住了,似怕唐突了佳人。

  沈驪珠半分肢體接觸都跟李延璽不想有“放開,你放開我——”

  那些埋藏在心裏日夜不能釋懷的恨,那爲她死掉的人,還有那再回不去的京城以及再不能見到的正在受苦和受到欺辱的母親,都令她情緒激烈,不能平靜。

  她要怎麼告訴他?怎麼能說出口?

  他是君。

  她是臣。

  便連怨恨也不敢有。

  然而,李延璽也是個執拗的脾氣,他從出生起便是太子。

  大晉儲君,尊貴無雙,鮮少有敢人拂逆他的心意。

  少時還好,他羽翼未豐,近年來便是連皇帝——他的父皇都撼動不了他的一些決定。

  兩人在養心殿又一次爲了貴妃的事爭論起來,李延璽說出要殺了貴妃的話。怕他真的傷害了貴妃,明德帝不得不下旨令他代天子巡視江南。

  李延璽自幼習得的帝王術,第一課講的便是君爲尊。

  這也導致了他性格里的一些缺陷——他想要的,便一定要得到。

  比如將來,沈驪珠這個人。

  又比如眼下,沈驪珠口中的答案。

  李延璽眉眼一厲,雙手扣在她肩上,語氣強硬凜冽地又問了一遍,“爲什麼哭?”

  這一扣,李延璽才驚覺手掌下女子的肩頭竟然是如此的纖瘦,沒長几兩肉。

  沈驪珠掙扎得厲害,紛亂裏面紗凌亂掀起一角,她轉頭在李延璽手腕狠狠咬了一口,她還在哭,嗚咽聲在脣齒間的鮮血裏變得模糊細弱,“放開……放開……”

  腕間見血,那點細微的疼痛,以及晶瑩滾燙的東西落在皮膚上,不斷地刺激着神經末梢。

  然而李延璽連悶哼一聲都不曾,一隻手已將沈驪珠扣在懷裏,另一隻伸手隔着那層淡色輕紗掐住了她的下巴,“咬夠了嗎?告訴我是誰將你惹哭,我才放開。”

  沈驪珠咬牙一把推開了他,掌心恰好撞在李延璽胸口的傷上。

  她紅着眼,淚珠薄薄沁在眸底,在那樣的瀲灩沉沉裏崩潰,“是你、是你——行了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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