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作者:佚名
李延璽凝思片刻,叩指道:“喚那個名叫鳶紅的紅倌人來。”

  少臣打開門。

  花娘在外,鬢邊簪花豔紅,頗有風韻猶存的味道,“客官有何吩咐?”

  牡丹閣是最華麗也最昂貴的廂房,光是有錢可訂不到,得是金陵有頭有臉的人物纔行。

  裏面的主兒卻一直未曾點姑娘相陪,她唯恐招待不周。

  因爲這位拿的是從京城來的那位少卿大人的名帖,訂下的這牡丹閣。

  而沈少卿是太子眼前的紅人兒。

  她萬不敢得罪。

  所以,在聽少臣說,找鳶紅姑娘上來時,哪怕花娘心裏有些驚異——鳶紅上了年歲,又是早早破了身的紅倌人,一般的達官貴人都不會點她,像牡丹閣的貴客,理應是慕施施姑娘美名而來纔是,怎麼也不該要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鳶紅。

  但花娘見少臣氣勢,不敢多嘴,連忙應下,轉身就去找鳶紅來。

  鳶紅並不是她手頭賺錢的姑娘,花娘一時還真沒想起她住哪個閣。

  沾着香濃粉脂氣的水紅色帕子在手中一揚,花娘急忙扯過身邊的丫鬟小翠,“鳶紅在哪裏,快將她叫來,說是牡丹閣的貴客點名了要見她!”

  丫鬟小翠立刻找來鳶紅。

  鳶紅在鵲橋仙算不上多麼美麗,多有才情,甚至連年輕這個優勢都是沒有的,住在最下等的紅閣。

  客人多是鰥夫或販夫走卒之類,小翠來敲門時,鳶紅正送走一位恩客,掌心裏捏着客人留下的賞銀,身上有些輕浮靡豔的味道。

  賞銀一兩,但是就這一兩,也得大半上交給花娘。

  她起身,將碎銀丟進自己的妝匣裏。

  妝匣裏是她給閨女攢的嫁妝。

  前些時日,這裏面還頗爲豐盈,如今卻已空蕩蕩的了。

  蓋因她那個死鬼丈夫在外欠了債,被人打斷了腿,還說要拉她女兒去抵還。

  她自然是不肯。

  含淚拿出這些年攢的釵環碎銀。

  就這樣都還不夠,還是施施姑娘好心,褪了腕上的玉鐲給她,湊夠了錢。

  那玉鐲水頭極好,色澤如雪。

  於鵲橋仙的花魁娘子來說,可能不算什麼。

  但她這輩子都還不上。

  鳶紅看了眼銅鏡裏的自己,她眼尾已生出了細細的紋路,那是什麼胭脂水粉都遮蓋不掉的,歲月的痕跡。

  她原本也是莊戶上好人家的女兒……

  鳶紅沉緬過去時,紅閣的門被敲響,銅鏡裏那低沉的模樣頓時不見,變成一貫嫵媚潑辣的形象。

  她一邊披上薄透的豔色外紗,一邊在急切的敲門聲裏霍地打開了門,“敲敲敲,催命啊,老孃才送走客人,休息會兒都不成啊?!”

  門扇一開,小翠的圓臉露了出來,“鳶紅姐姐,花娘有請。”

  鳶紅豔麗妝容的臉上透出一點警惕,“什麼事兒?”

  難道是她昨晚多昧下了恩客打賞的一塊碎銀的事情,被花娘給知道了?

  還是今日出門採買胭脂水粉,多藏了份準備留給閨女的事情,被人給告發了?

  四周都是耳目,花娘吩咐了找鳶紅的事情不許大肆聲張,雖然牡丹閣貴客……口味獨特,可能人家就是喜歡鳶紅這一款,但她們鵲橋仙有必要爲尊客保守特殊癖好的祕密。

  是以,方纔敲門時,小翠都沒大聲嚷嚷。

  此刻也壓低了聲音,“鳶紅姐姐可小聲些吧,是好事兒。今晚牡丹閣的貴客……指名道姓要姐姐您去伺候,可少不了您的賞銀呢。”

  牡丹閣只接到最尊貴的客人。

  而她是“鵲橋仙”最下等的妓/女。

  鳶紅不僅沒有感覺到高興,反而臉色都變了。

  難道是因爲那事……

  “尊客,鳶紅姑娘來了。”

  牡丹閣薰香濃烈,豔色浮靡,雖然上了茶點美酒,李延璽卻半點沒碰,就連衣袂都彷彿不沾半點香氣。

  一盞茶的功夫,花娘小心敲開門,少臣轉身,見跟着花娘進來的女子,正是街上跟沈姮姑娘婢女有過接觸的——鳶紅。

  少臣命令花娘出去。

  花娘離開前在鳶紅腰間掐了一把,暗自叮囑,“好好伺候着,惹惱了客人,仔細你的皮!”

  “知道了,知道了,媽媽儘管放心,鳶紅一定將貴客伺候得舒舒服服,妥妥貼貼!”

  待目送花娘離開後,鳶紅深吸了口氣,轉過身,舉止輕浮地撫着鬢邊紅豔豔的絹花,“不知是哪位客人要鳶紅伺候?”

  她一雙嫵媚的眼睛轉動,目光很快落在臨窗而立的男子身上,他戴着銀色面具遮住面容,卻並不妨礙那種神祕尊貴的氣質顯露,好像遺世而獨立。

  乖乖,果真是位貴客……

  鳶紅扭着腰肢,媚笑上前,走動間劣等的香風襲來,“想必一定是這位了……”

  還未靠近,甚至連那劣質的脂粉味都未沾染上那衣袖半分,鳶紅眼前閃過一抹湛湛銀光。

  她都沒有看清楚那個髮帶鮮豔的黑衣少年是什麼時候出手,是怎樣出手的,那銀色的劍是哪裏拔出來的,劍鋒已橫在她面前——

  “退後,不得放肆。”

  少臣的聲音表情並不如何凌厲疾叱,但是有種烈烈鋒刃見過鮮血的冷冽,令鳶紅頓時不敢妄動了。

  她雙膝有些打顫,胭脂水粉遮蓋不住歲月痕跡的臉上,露出來一抹媚俗的假笑,“大人,有話好好說,您這動刀動槍的是做什麼呀?”

  李延璽遙遙凝着窗外,並不言語,只露出一截線條精緻似珍珠光的側臉。

  少臣端劍的手很穩,淡聲開口道:“從現在開始,我問,你答,多餘的話一句也不要說。”

  “答得好,有賞。”

  “若有隱瞞……”

  “恐怕你也不想,秦淮河邊埋豔骨。”

  鳶紅被嚇得不輕,慌忙點頭,“您講,您講。”

  少臣問,“今日未時三刻,在你到尋香坊採購胭脂水粉之前,你見了一個人,還記得嗎?”

  鳶紅滿目茫然,不似作假。

  少臣提醒,“那婢女,名叫淺碧,着綠衣,梳着雙髻,手裏提着食盒。”

  鳶紅歪起頭,似努力回想。

  因着這個動作,薄透的豔紗從她肩頭微微滑落一截下來,露出胸口雪膩的肌膚和牡丹圖案,還有那不加掩飾的曖昧鮮豔的痕跡。

  少臣還是個未及弱冠的半大少年,之前從未來過風月之地,見到這一幕,立刻將臉轉到一邊。

  鳶紅恍然大悟的聲音,就是此刻響起來的,“就是那個姑娘啊!你說的奴家想起來了!”

  少臣本能地回首,但是想到鳶紅衣衫不整,又生生停住動作。

  聽鳶紅繼續講,他沒有看見鳶紅眼珠滴溜溜地打着轉,“其實奴家跟那姑娘並不相識呢!只是今日在街上見她身上穿的衣裳好看,就上前問她哪裏買的,奴家想給女兒也買一件。”

  “誰知道,那姑娘見我是個出身歡樓的,不僅不肯相告,還罵我,奴家氣不過就跟她拉扯爭辯了兩句。”

  “原來那姑娘叫淺碧啊!也不過就是個伺候人的婢女,俏什麼俏!”

  鳶紅嘴裏呸了聲。

  一副豔浮潑辣的做派。

  看起來還真是恨不得將淺碧給吃了。

  少臣面無表情道:“閉嘴,說過叫你不得多舌。”

  這妓子也就是不知道殿下身份,不然哪裏敢這般輕浮放肆。

  他聽着她說話都只覺得十分聒噪。

  鳶紅氣憤的表情一收,悻悻然地閉上了嘴。

  少臣又問,“你說你跟那婢女並不熟識,只是萍水相逢,甚至她還罵了你幾句,你們倆有過拉扯爭辯,但爲何我方纔問你,你卻遲遲沒想起來此人?”

  “事情發生在今日未時,離現在不過幾個時辰,你理應記得非常清楚纔是。”

  少臣嗅覺敏銳的直接指出疑點。

  聞言,鳶紅輕浮豔麗地笑了起來,“我的好官人呀,幹我們這行的,被人罵得難聽的時候多了去了,什麼婊子啊,賤人啊,奴家早就聽習慣了,那姑娘只不過說嘴幾句,奴家還真是沒放在心上。”

  至此,鳶紅的話再無可疑之處。

  少臣往太子的方向看了眼。

  看來,這個鳶紅跟淺碧真的只是互不相識。

  沈姮姑娘沒有來此。

  也是。

  一個清清白白的女兒家,怎麼會來這風月之地?

  少臣想。

  他倒不是認識或熟悉驪珠,單純是相信殿下的眼光沒有那麼差。

  這時,太子忽然問了一句,“你有個女兒?”

  這是鳶紅踏入牡丹閣內,聽見臨窗而立的男子第一次開口。

  嗓音慵懶,似只是隨口這般一問。

  但,不知怎的,落在鳶紅耳裏,就是有種尊貴令人不可違逆的氣勢。

  她再做不出來在少臣面前輕浮豔靡的樣子,老老實實地回答了句,“是。”

  李延璽指尖如玉,端起一隻茶盞拿在掌中把玩,連眼皮都未曾撩起一下,“既有兒女,緣何在此?”

  鳶紅那張妝容豔媚的臉上,慢慢地露出今晚的第一個苦笑來,“如果不是活不下去了,誰願意到這腌臢地,賺一身皮肉錢?”

  李延璽沒再說話。

  少臣也沉默了下,隨即從袖間掏出一隻錢袋,遞給鳶紅。

  “賞銀。”

  然後才道,“你下去吧。”

  …

  出了牡丹閣,鳶紅渾身剎那間軟了下來。

  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

  她猜的果真沒錯,這些人是欲打聽跟施施姑娘有關的事情。

  可惜啊,她鳶紅雖然是個妓/女,但也是有那麼點兒骨氣的。

  施施姑娘對她有大恩。

  她絕對不會出賣施施姑娘。

  那紙條,是施施姑娘託她遞出去的,說要交給阿姮姑娘,事關生死,一定不能讓旁人知曉。

  她主動向花娘攬下采買胭脂水粉的活兒,本想借機去找阿姮姑娘,沒想到一到街上就碰見了阿姮姑娘的婢女——淺碧。

  將紙條交到了淺碧手上。

  淺碧本想推辭,說她家小姐近日沒空,是她好說歹說才讓對方收下。

  今晚小翠來找她時,她就想可能是這事暴露了,在前來牡丹閣的路上,絞盡腦汁編造出了這麼一套說辭。

  如果是後面那位戴面具的客人親自審問,她未必能夠矇混過關。畢竟那人給她的壓力太大了。

  幸好是那個年紀稍小的,看起來似護衛的持劍少年審問的她。

  她鳶紅這三斤釘的破船也算是過盡千帆了,什麼人沒見過?

  那小少年一瞧就是初哥兒,她偷偷扯下肩頭的外裳,果然他就轉過了頭去。

  一切便任由她胡扯,也不用擔心面上會露出破綻來。

  再後來,他們就真的相信了……

  鳶紅輕輕地吐了口氣。

  她也算沒有辜負了施施姑娘的恩德。

  何止呢。

  鳶紅眉開眼笑地掂了掂手中的錢袋,今晚還大賺了一筆,聽這份量,可是不少呢。

  她打開錢袋,往裏一瞧,低低驚呼了聲,“金子——”

  …

  沒了那聒噪輕浮的鳶紅,牡丹閣重新安靜下來。

  少臣走到李延璽身邊,“殿下,不如就此回去吧?今晚還是瞞着沈少卿,拿了他的牌子出來的。”

  李延璽放下茶盞,接過少臣遞出的錦帕擦了擦手,隨意扔下後,道:“走吧。”

  少臣跟上。

  “兩位這就要走了嗎?今晚不留宿嗎?可是鳶紅招待不周?咱們鵲橋仙還有別的姑娘,千黛,韻芳,還有施施姑娘都很好……”花娘還欲挽留,追在兩人身後。

  少臣扔給花娘一錠金子,“我家主子乘興而來,乘興而歸,已然足夠。這是今夜花費,不必再跟來。”

  花娘雙手接住。

  得了金錠也不見面露喜色。

  她是擔心京城來的大人物賞玩得不盡興。

  砸了她鵲橋仙的招牌事小,恐怕上頭問責。

  …

  下了小船,沈驪珠一襲青衣,揹着藥箱從鵲橋仙的側門往裏走。

  前頭有小廝專程引路,“阿姮姑娘,您往這邊請。”

  沈驪珠點頭:“好。”

  只見浮雕壁畫色彩鮮豔,燈火煌煌,暗香浮動,嬉笑怒罵從各處傳來。

  她行在其間,似一抹不染風塵,遺世獨立的青蓮。

  忽然,沈驪珠的手腕被人驀地攥住,然後被拽得撞入了一個男子的懷抱——

  她立刻蹙起黛眉,也不驚慌,心想或許是哪個喫醉了酒不長眼的登徒子將她錯認,剛想拿出藏在袖間的銀針,給他來上一針。

  卻聽見對方叫她。

  “……阿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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