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之貳 月之仙
有獸焉,其狀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嬰兒,能食人,食之不蠱。
山海經山經,第一卷南山經
圓月高懸,夜色清明。
竹林內一汪碧潭,潭邊一塊平滑如鏡的巨石之上,一抹白色身影坐臥其上,對月獨酌,風雅之極。
“怎麼可能沒有沒道理啊。”自言自語,仰頭飲盡杯中物,一邊橫七豎八地已經好幾個白玉瓶子。素白的手伸進寬大袍袖內東摸西摸,突地又一笑出聲:“有了。”
纖長指節再度拿出來時,手裏已多出一盤精美瓜果,令人食指大動。
“花間一壺酒,
獨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
對影成三人。
好詩、好詩”給自己斟滿一杯,又是一口見底,又道:“好酒、好酒”
順手拈來一串紫得發黑的葡萄,掛着晶瑩水珠,誘人至極。摘下一粒放入口中,甜而不膩,回味清香。皇帝就是不一樣麼,喫的穿的用的都是一流。想那整日裝瘋賣傻的天帝凌,日子更要滋潤罷
一身素白長衫裁剪得體,長長衣襬渲染的淺灰色有如水中暈開的淡墨,淡雅而不失高貴,就像他的人。
薄雲散去,清冷光華照亮他的臉,竟是出塵的幽逸。黑髮如瀑,五官凝如玉琢而成,一雙金眸斜挑在眼尾,其中含了睿智波光,儒雅間不乏男兒英氣,清逸中透出狡黠,又同時具備了悠然風雅的神采,好一個玲瓏剔透、風采如畫的翩翩佳公子。
不正是前些時日落了凡間來的天瞾
天瞾喫飽喝足,落下地來,雲袖輕掃,杯盤狼藉轉眼便消失無蹤。又從袖內摸出個青葫蘆,不必看也知道那葫蘆裏裝的是酒。
正要往回走,就聽得頭頂上一聲稚嫩的尖叫,混雜了重物摔落壓斷樹枝的聲響,呯嗙巨響,那疑似個人的物體跌入潭中,激起的巨大水花差點沒把立於潭邊的天瞾濺個滿身溼。
天瞾擡起頭,潭上乃是一道不算高的斷崖,姣好的眉微微擰起這地方雖然叫斷魂崖,但怎麼看也不適合用來自我了斷罷不會嫌矮了點不提崖下還有着麼個深潭,更死不了人。
應該是旅行的人,不慎掉下來的罷。
潭面如鏡,陣陣漣漪打碎了水中月,一圈一圈在水面擴散開去。天瞾挑挑眉,心想該不會真是來自殺的罷怎麼這麼久還沒有動靜話說回來了,自殺的傢伙會在掉下來的時候叫得那麼悽慘慌亂麼
“哼,遇上我也算你前世修來的福分罷。要不這麼個方圓百里絕無人跡的深山老林,看誰來救你。”天瞾笑笑,伸出食指對着潭水勾了勾,潭中便泛起一陣銀光,水面激盪,浮上個小男孩來。
銀光託着孩子放在潭邊的草地上方化作點點熒光消散在空中,天瞾走過去蹲下身,就着月色細細打量孩子。
“哦小沙彌麼和尚是我最討厭的東西之一呢。”看樣子從崖上摔下來又驚又怕,受了點傷,掉進潭子喝了不少水,暈過去了。這麼個八、九歲的小孩子,如果不理他,搞不好連今晚都過不了。
天瞾承認自己很喜歡長得很可愛的男孩子,他對像眼前這小和尚的類型的孩子沒什麼抵抗力崑崙十二仙便是天瞾根據自己喜好做出來的孩子,他們小時候哪一個不是粉嫩粉嫩、長相討喜之極
也可以說天瞾對美麗的事物喜愛到了偏執的地步,對着一些貌豔非凡的仙人,他連說話的語氣都比平日溫和得多。自然,這些能讓天瞾帝君看得順眼的漂亮仙人當中不包括三皇伏羲,任那男人生得再英俊非凡,都讓他受不了。
罷了罷了,別想那男人,平白壞了自己的好心情。
拽着袖口給孩子擦擦臉,天瞾拍拍孩子圓圓嫩嫩的臉頰輕輕喚道:“噯,小鬼,快醒醒,你沒事罷”說着一手放在孩子胸前注入些靈氣。
孩子迷迷糊糊之中只覺胸口一股暖意,哇地咳出幾口水來,緊閉的濃密眼睫抖抖顫顫,慢慢睜開眼來。哪知一擡眼便看到面前白衣飄飛,臉色映着月光煞白煞白的年輕公子,着實給嚇了好大一跳,驚叫一聲“妖怪啊”即像受驚的小動物般從地上跳了起來,奈何身後便是冰冷的深潭,面前又是這個白衣的妖怪,進退兩難的境地,只好拼了命地縮起小小身子,抱起腦袋口中不住嚷道:“妖、妖、妖怪大人,別別喫我我幾天沒好好喫東西了,又瘦又幹,我、我我的肉一定很難喫的求求你別喫我”
天瞾看孩子在地上縮成一團,渾身抖得像是在篩糠般,又聽他此番言語,倒是不怒反笑。“你這小沙彌真有意思,我救了你,你不謝我也罷,卻將救命恩人當作妖怪我要真是妖怪,你這全身沒幾兩肉的小孩子塞牙縫都不夠,我還看不上眼呢。”
不不是妖怪
話說回來這人的聲音真好聽啊,沉沉的讓人聽着真是舒服。
孩子愣愣,偷眼瞧向天瞾,不看還好,這一眼看過去整個人便像沒了魂般呆怔起來這位公子長得真好看除了好看,小腦袋再想不出別的更華麗的詞藻來形容眼前的人,就覺得他是自己見過的最最最漂亮的公子。孩子想起常常來廟裏參拜的紅香姐姐,據說是什麼揚州第一花魁,本來覺得她已是極美的人了,想想紅香姐姐的俏臉,又看看眼前的白衣公子,簡直沒法跟他比
那飄然若仙的姿態,莫非、莫非是月亮上下來的仙人
難道他也是個姑娘,男人哪有這麼好看的孩子瞪着眼,清楚看到救命恩人脖子上突起的喉結,當下又是喫驚不小。心想要是給紅香姐姐看到這位公子,怕要給氣死了揚州第一花魁對自己的容貌向來非常自負,然而這麼一個男子也能比她漂亮,還不氣死了麼。
漂亮公子又開口了:“小鬼,發什麼呆呢”
孩子猛然回神,方覺自己的失態,老盯着人家公子看什麼呢忙不迭雙手合十,伏在地上拜了再拜道:“實在、實在抱歉多謝恩公救命之恩太昊一時驚慌,竟冒犯了恩公太昊在這山嶺中迷失了方向,胡亂走了幾天幾夜,一直沒有像樣的東西可喫,頭暈眼花的便說起胡話來了萬望恩公原諒哎呀”
“哦,原來你喚作太昊麼”
小腦袋立即點頭如搗蒜,擡起頭就見漂亮公子正瞅着自己笑意盈盈,那雙奇異的金色眼睛彎彎的就像月牙兒,那麼被盯着,幾乎要讓人溺死在他眼中流轉的波光裏。
小腦袋忙不迭又低了下去,侷促不安的樣子。
孩子藏不住心事,漲得通紅的圓臉蛋可愛得令人想捏上一把,憨厚純真的羞窘自然而然。天瞾笑眯眯地看着,心裏對這個小鬼更滿意了幾分,聲音亦放得更爲輕柔。
“給我看看,腳扭到了是不”色狐狸伸過手去,光明正大地喫豆腐。拉開褲腿一看,孩子的腳踝通紅一片,都腫了起來。
太昊渾身溼透,灰色的袈裟破破爛爛貼在身上,夜晚的山風吹本就清涼,這會兒是凍得孩子好似秋風裏的落葉般直抖索。被天瞾碰到痛處,嘶嘶抽着涼氣,小臉一下變得蒼白。
“很痛麼”天瞾挑起眉毛,慢悠悠地道,“我家就在離這兒不遠的地方,今晚遇上我,算你這小和尚走運跟我走罷,給你找件乾淨的衫子換上,扭傷的腳也要上點藥。”
太昊一愣,忙搖頭道:“不、不、不用了恩公救了太昊的命,已是莫大的恩惠,太昊不敢再麻煩恩公”
天瞾卻不高興了,竟敢不領他的情難得他善心氾濫肯讓他這麼個凡人進他的園子,小東西真不知好歹當下笑臉中即帶上了冷意,道:“是麼真是個懂事的孩子。那麼便由得你罷不過出於好心,我還是提醒你一下,這山嶺方圓百里沒有人煙,入夜了常常有野狼出沒不想被叼走,便留個心眼罷。”他說的可是事實。
滿意地看孩子的臉刷地變青,然後又變白。天瞾在心裏偷笑,扔下一句“告辭”便轉身作勢要走,果然聽到孩子怯怯的小聲呼喚。
“恩恩、恩公”稚嫩童音嬌嬌軟軟,因爲恐懼止不住地發顫,竟是帶上了哭腔呼喚目前唯一的依靠。
那聲音聽得色狐狸心裏那個爽啊,有點變態。
轉過身,天瞾明知故問:“還有什麼事麼”
正在此時,不知名的遠方傳來隱隱約約的野獸嚎叫,悽悽涼涼令人背後發毛。孩子渾身一震,大眼中淚花翻滾,都快哭出來了,可憐兮兮瞅着恩公。
“要跟我來麼”天瞾又問,蹲下去敞開了雙臂。
孩子自然忙不迭靠了過去,天瞾揚起笑,把孩子抱在懷裏站起身。
“恩恩公這樣抱着太昊,會弄髒恩公的漂亮衣服”悶悶的聲音。
“那小昊兒還不是過來讓我抱了”
低下眼看到的是孩子靦腆而安心的笑容,一瞬間的茫然,內心某處的柔軟境地似乎被不經意觸動,天瞾神情恍惚起來。
那是多久之前一千年,兩千年,三千年那個雨夜,他也曾如懷中這個孩子般偎依在某個溫熱的胸膛之中,令人安心的掌心的溫度如此印象深刻,那時的他,天真地享受那人的寵溺,全心全意依賴他,認爲他的疼愛呵護是理所當然的事而不是因爲什麼無聊至極的承諾
那深埋於心底的,溫柔的回憶,以爲自己早已遺忘,一時竟如潮水般回到腦海裏來。
太遙遠了,遙不可及的記憶,即使伸出手,也什麼都抓不到。無數個漫長的夜,他已經習慣了孤獨與回憶的腐蝕。
甚至有時候會覺得這樣活着還不如死了好。仙界神帝的地位,即使得到了,又證明了什麼證明給誰看,又想讓誰後悔
可笑
無情的真相令他清醒,那天起他沒有一刻不在詛咒自己、他恨透了這腐敗的軀體內流淌的,骯髒的半妖的血
“恩公,師父說過,太昊命中有貴人相助,每每都可逢凶化吉恩公一定就是太昊的貴人吧”
孩子的聲音將天瞾神遊的思緒拉回現實,他笑道:“小鬼嘴巴倒是很會討人喜歡。”
“太昊不是小鬼”小傢伙不忿了,伸出兩隻小手在天瞾眼前比劃,“太昊十一歲了”
“十一歲”天瞾訝然,十一歲了個頭居然這麼瘦小,簡直跟八九歲沒兩樣。所以說小孩子放到寺院裏便是造孽,長身體的時候卻偏要跟着一羣齋戒的禿子喫素,看這營養不良的模樣,抱在懷裏就跟抱着一堆骨頭,真真令人心酸了。
說話間,二人來到密林間一處豁然開朗之地,偌大的一戶人家赫然進入眼簾。紅牆琉璃瓦掩映在翠綠間,入了大門,方知那亭臺樓榭、假山荷池、庭園長廊,無一處不是精雕細琢,奢華已極。
如此寬敞又漂亮的大屋子會在這深山老林,本身就讓人生疑,然而太昊一個涉世未深的孩子哪裏懂得懷疑這些有的沒的,只想着恩公果然是有錢人家,連房子也這麼漂亮,比寺院漂亮多了。
不過這麼大的房子,好像沒什麼人氣,冷冷清清的氣氛。
“這宅子只有我一個人住,很奇怪麼”
呃怎麼自己想什麼恩公都能猜到孩子小腦袋搖得像撥浪鼓,“沒有沒有,太昊只是想,恩公一個人住在這裏,難道不寂寞麼”要知道他在寺院裏的時候,有一大幫師兄弟陪着,大夥住在一起多熱鬧啊。
天瞾笑着搖搖頭,推門進入一間大堂,將孩子放在太師椅內,不知從何處拿出一套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來,太昊捧在手裏,那料子滑不溜手的摸上去不知多舒服。
“給給太昊穿麼”這麼貴重的衣服小傢伙又驚又喜,長這麼大還沒穿過這麼好看的衫子
“你肚子餓不餓我拿東西給你喫,快把衣服換上,別涼到身子。”
恩公說着出去了,須臾回來,手裏已捧了一個銀托盤,看上去就很美味的飯菜熱騰騰冒着白霧。
孩子幾日沒有好好喫東西的肚子很誠實地打起鼓來。天瞾看他狼吞虎嚥的模樣,心中不覺泛起寵溺,想着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帶大個孩子,不如就把小鬼留在身邊。
於是他問:“小昊兒,你說你是在寺院裏長大的,那你的爹媽呢”
還在喫得正歡的孩子,突然就頓了下,訥訥回答:“太昊不知道爹孃是誰師父告訴我說太昊是某一天被個好好看的男人送到寺院,請求師父收留。師父慈悲心腸,便答應收留太昊,不過說來也奇怪,那男人將太昊交給師父,師父再擡頭便見不着那人了。恩公,你覺不覺得很玄啊”
看天瞾眉間輕蹙,低首沉吟的模樣,太昊連忙拉他的袖子嚷道:“太昊沒有說謊都是師父親口告訴我的真的”又從懷裏掏出一塊玲瓏剔透的碧玉龍鳳雙環,玉佩搖曳間雙環相碰發出清脆悅耳之聲。
擡眼看去,卻見那龍鳳雙環隱隱籠罩於一團靈氣中,天瞾暗地裏吃了一驚,用手一摸,竟是三界中亦難得一見的萬年寒玉雕琢而成,千萬年來吸收天地精華,這玉本身已帶了仙靈之氣,說不定連精魂都已然形成其中
“這是師父臨終前交給太昊的,”孩子嘟起粉脣,朝龍鳳玉環努了努,“師父說那天送太昊來的男人說,不能讓太昊剃度,因爲太昊的身世就隱藏在這玉佩裏邊,時機一到,太昊便能依靠這玉佩尋得自己的身世師父說可能太昊的爹孃仍在世上,這玉就是線索,師父讓我找到他們好一家團圓。師父圓寂了,太昊便出寺來找爹孃。”
天瞾心想,沒想到這麼個凡人的孩子,身上也隱瞭如此之多的祕密,光是這來歷非凡的玉佩爲何會在凡人手裏就夠玄的了還真撿了個有趣的小傢伙回來
也許,有這個小傢伙相伴,以後的日子,不會太無聊。
這麼想着,天瞾笑逐顏開,摸摸孩子柔軟的頭髮,“小昊兒,從今以後便跟着我如何正好我的兒子們都長大了,不在身邊,寂寞得很。小昊兒做我的義子,我來幫小昊兒找你的親爹孃,可好”
孩子一下擡起黑黑的大眼,不可置信看着眼前的人他說真的麼這麼好心的公子,不單救了他的命,給他衣穿給他飯喫,還說要收他做兒子師父教導他們要知恩圖報,要他給恩公做牛做馬都可以,然而卻自己自己怎麼高攀得起
“怎麼,不願意跟着我好處多多,保準小昊兒餓不着凍不着,過得舒舒服服的哦。”
太昊拼命地搖頭,訝得嘴都合不上了,連連道:“不、不是、不是太昊只是太不敢相信恩公所言恩公對太昊恩重如山,太昊爲奴爲婢做牛做馬都不足以報答恩公,這”
“還是小昊兒覺得我不配做你義父”
“沒有沒有沒有沒有的事”小腦袋搖得更快了,天瞾好笑地想這小東西是想把腦子給甩出去不成
“那就成了,我很喜歡小昊兒,也沒覺得有何不妥。”天瞾拿起一方錦帕,輕柔拭去孩子嘴角沾染的油漬,擺出仙界無人可擋的招牌笑容,柔柔道:“我姓古,雙名月仙,小昊兒可以喚我的名字不用拘謹,我那十二個兒子也是叫我名諱的。”
孩子瞪大了眼睛十二個兒子公子這麼年輕,竟然已經是十二個孩子的爹了呀師父曾說人不可貌相,不可以貌取人,原來真是如此啊他總算明白那句話的意思了
“嗯我也喚你作小昊兒,可好”色狐狸笑吟吟的,不容人家拒絕。
孩子只道打從師父圓寂,爹孃不知在何方,自己在世上孤苦無依,如今蒙上天垂憐,讓他又有了一個家、一個至親的人,這麼個漂亮又溫柔的爹爹,小傢伙高興都來不及了。
窗外滿月蒼冷,默默注視這段凡塵仙緣的開端。
是夜,命運的齒輪悄然轉動,在月色中將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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