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之肆 那段過眼雲煙 第一章

作者:千里黃沙
赤靈君是爹的名字,月金瓏是孃的名字。

  他們兩人被貶入回生池的時候,天瞾還是個在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小嬰孩。爹孃長的什麼樣,他半點印象也沒有,即使後來見到了,心中也沒有什麼與爹孃重逢的喜悅感覺。

  相反的,看着那把他生下來的兩人,天瞾心中只有恨。

  天瞾之前對爹孃的瞭解,全都是從伏羲那兒聽來的。

  伏羲說,他與天瞾的父親赤靈君是至交好友。

  至交好友明白一切之後再想到這個,每次天瞾都會笑得直打跌。

  那一天,小天瞾尾隨伏羲追出水月洞天。若是平日裏的伏羲,不可能完全沒有發現身後跟來的小傢伙,然而,他心亂了。

  沒有被發現,孩子自然高興得很,也不出聲,跟着伏羲在密林中穿梭。男神在雲霧中前進的速度那麼快,孩子跟得甚爲辛苦,就要忍受不住開口讓他慢一點兒,卻猛然發現伏羲前往的方向,正是朝着那老實人屍身所在而去。

  小天瞾暗自奇怪,他明明沒有告訴伏羲那人死在哪兒,他如何知道得這麼清楚

  那人就倒在林子外一處墳地,一座新墳裏埋葬的是他今世沒法圓滿的姻緣。伏羲便在那人身邊落下。

  就仙人而言,天瞾的年齡還很小,然而再小也活了數百年,有些問題,他雖然還不是很明白,卻也不傻。

  那一天,濃密的灌木叢與粗壯的樹幹遮住了天瞾小小的身影,他站在陰影之中,靜靜看着。伏羲偉岸的身軀立在那人的屍體邊,看着那座墳頭許久沒有動靜,然後,男神俯下身,在那雙早已冰冷的脣上印下自己的吻。

  那一天,天瞾將一切看在眼裏。

  不過是個低賤的凡人,憑什麼得到伏羲如此對待彷彿睡着的人臉上的神情如此安詳,男神黑燿石般的眼中溢滿的,卻是天瞾從未見過的柔情與疼惜。

  孩子沒有看到最後,悄然回到水月洞天,躺上牀繼續裝睡,漸漸地沉入夢鄉。

  夢裏伏羲還是一樣溫柔地微笑,卻不是對着自己。

  “爲什麼要去愛人即使天瞾是半妖仙,我也過得很快樂。”

  “小笨,你還小,什麼都不懂世間的痛苦有千萬種,也許你這一世也不會懂。即便是超脫了世俗紅塵的仙人,也跳不出愛恨情仇的劫數。像赤與金瓏,做人,也不是那麼容易啊,都是難、都是難”

  伏羲摸着他的頭髮這麼說,當時的天瞾有聽沒有懂,卻隱隱覺得伏羲的感情那麼沉重,變得跟這水月洞天裏瀰漫的空氣一般。清澈的金色狐眸沒有一絲陰影,仰起來看着男神,所以伏羲也只是靜靜笑着,他再也沒有那樣說過。

  天瞾心思清明,伏羲那番話意味深長,聽過一遍已經無法忘記。

  兩人各懷心事,看着時光從指尖滑過。

  許多年以後,短胖的手腳變得纖瘦而修長,濃濃稚氣隨着身形的拔高一年一年淡去,直至消失不見。昔日的可愛孩童長成了清秀少年,又逐漸向青年的模樣繼續轉變。再過數百年,身體的成長便會停止,在漫長的歲月中停滯。

  千年歲月無情流逝,天瞾的內心早已變得成熟而內斂。

  他知道自己半妖的身份,知道爲什麼長久的歲月裏爲何自己身邊沒有一個稱得上朋友的存在,知道爲何所有人都只會給他白眼。

  漸漸地長大,漸漸地,只看得到真實。

  天瞾在凡間第一千九百零四年,他闖入冥府,無人敢擋,天瞾揪着閻羅的領子翻出生死簿,看到赤靈君和月金瓏的名字,冷冷的笑容揚起在嘴角。

  他帶着嘲諷地笑,隱藏其中的還有悲憤與失望。

  天瞾喃喃地念: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不經意落下的冰冷淚滴,看癡了閻羅,看癡了原本畏畏縮縮在一邊觀望的鬼差。

  落淚的狐精看上去還真是別有一番風情,令人忍不住想將他單薄的肩摟入懷中,爲他拭去頰邊溼涼,柔聲安慰。

  但是天瞾不是適合摟在懷裏安慰的主兒,轉眼發現周圍一羣完全不符合他美學的怪物圍着自己,頂着張醜臉正對自己發怔,滿肚子火氣就都撒到那幫倒黴鬼頭上天瞾把冥府攪得一片狼藉,更搶了有關安排赤靈君輪迴的卷宗,翩然離去。

  閻羅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跑上凌霄殿找天帝凌訴苦,王座上的男人除了苦笑再想不出該用什麼表情面對腳下大呼“聖上做主”的閻羅。

  若非天帝凌的縱容,天瞾勇闖冥府搗亂的事情在天上鬧得沸沸揚揚,按仙界律令,他早該被押回天庭問罪發落。

  天帝凌巴巴地找上伏羲,要他想法子將天瞾強搶去的卷宗拿回來,息事寧人也便罷了。怎麼說這口黑鍋還是天帝凌幫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狐狸背上去的,伏羲也在傷腦筋,他早覺察到天瞾對他有意無意的冷淡疏離,好多次想要和他促膝長談,至少讓他知道爲什麼他要躲着他。或許又是他們之間有什麼誤會趁此機會,男神下定決心要抓住小笨,倆人好好談談。

  奈何此時的天瞾修爲已有小成,總是躲得不見人影,伏羲去了水月洞天,花仙們也是滿面憂心地直搖頭,說天瞾近千年來幾乎沒有笑過,話也越來越少,脾氣倒是越來越暴躁,誰去惹他定然碰個滿頭灰地回來他已經很久沒有出現在水月洞天了,最後一次見到天瞾,還是三百多年前。

  很明顯的,天瞾在躲他。

  再遲鈍也該知道出了事,至於到底發生何事,令當年那個單純的孩子一轉眼竟長成個如此孤僻高傲的人物,怕是隻有抓到了小狐狸才能知道了。

  赤靈君是赤火狐,月金瓏是水月狐。還在人間修行的時候,他就認識了他。

  月金瓏二百歲的那一年,撿到了赤靈君。當時的他,還是隻普通的小狐狸,被蛇咬了,母狐狸扔下他不管,生命垂危之際,遇上了出來採藥的月金瓏。

  他將奄奄一息的小狐帶回了他修行的地方水月洞天。

  誰又知道,這命運的邂逅會引來兩人生生世世的糾葛。

  “赤靈君”是月金瓏給他取的名字,因他赤紅的發,赤紅的雙瞳,火焰般彷彿能灼痛人的眼。月金瓏看着他長大。

  月金瓏是雄狐,偏又是水月狐,爲了吸收月亮至陰至柔的靈華達到修行的目的,不得已要以女性體來煉丹,成就了他亦雄亦雌的獨特身體。月金瓏不想赤靈君也變得他這般不男不女,於一開始便教他純陽心決,應合了赤靈君赤火狐的身份,他的修爲一日千里。

  於赤靈君,月金瓏是救命恩人,是師父,是兄長,是知己,是教識他世間一切的最親密的存在。一切似乎順理成章,漫長的時光裏他們二人相隨度過,逍遙山林,自在寰宇,快活而忘憂。漸漸地,月金瓏在他心裏佔據了太多的位置,等到赤靈君發覺之時,他的眼中腦中滿滿的已經都是月金瓏的影子。

  他在身邊已成爲習慣,好像那個人生來便是他的一部分,一朝分離,就像失去了一半的靈魂。月金瓏比他早修行二百年,自然要早他二百年登仙,成了仙人之後不可隨意下凡,於是赤靈君過了二百年的獨身生活,強烈的思念沒有一刻不在侵蝕他的心魂,這份情意日復一日在累積,深而入骨,孤獨與思念逐漸沉澱,昇華,化爲水月洞天的一部分,銘刻於此方天地之中。一百五十年時光如白駒過隙,於赤靈君卻似過了一世,他終於追隨着魂牽夢縈的身影羽化登仙。

  赤靈君入了仙籍之後,認識到自己對月金瓏的真正感情,他自然不會再有所隱瞞。仙界對情愛之事沒什麼特別的限制,月金瓏與赤靈君的感情轟轟烈烈,一時間倒成了仙界人見人羨的神仙眷侶。

  月金瓏爲了赤靈君,甘願以女子之身相許,之後再沒有人見過他雄性體的樣子。

  然而,天瞾出世,一切就完全不一樣了

  半妖仙,意味着禁忌,意味着月金瓏與赤靈君的下場只有一個仙界容不下這三人。天瞾年紀小小,已經對關於半妖仙的天條有所瞭解,他明白自己的被貶意味着什麼。

  衆所周知,同時具備兩性魅力,並能以雌性體生兒育女的,縱觀三界只得那獨一無二、永生不死的神鳥鳳凰一人。

  赤、月二仙觸犯禁忌生下半妖已是大大不該,更何況月金瓏本爲雄性體,以女身修煉乃是迫於無奈且不談,然竟以雌性體產子,便是犯了妄自逆天而行、違背倫常天理的大罪過。

  赤靈君、月金瓏被貶落凡,生生世世都要經歷命運多舛、無法與心上之人長相廝守的磨難。犯戒生子的精怪仙人,或者罪極重的仙人,被貶下凡爲人受劫,須經九九八十一世,罪孽方清,再交由天帝重新發落。

  仙者有些可重回上界,然精怪仙人與那些同樣被除去仙籍的仙人則不能得此殊榮。

  衛清愁自小家境貧寒,爹孃都是一輩子蹲在黃土地裏的老實頭,熬到五十多歲才得了這麼一個兒子。衛大娘一把年紀了來幹這生兒子的事,自然跟受罪沒什麼分別,衛清愁的出世換走了他孃的命,衛老爹含辛茹苦,又當爹又當媽地好不容易將兒子拉扯大,守着幾畝乾瘦地皮,硬是省喫儉用湊銀子供衛清愁上私塾,盼望兒子將來考得功名之時,便是衛家熬出頭之日。

  衛家清愁生得眉清目秀,脣紅齒白的一個小公子,幾乎不像是出身於鄉野匹夫之家的孩子。私塾先生也沒有一天不誇他勤奮好學的,村裏的其他人家無不羨慕衛老爹有這麼一個爭氣的兒子,每每聽的衛老爹笑得合不攏嘴,滿布歲月刻痕的老臉都皺成了一團肉包。

  衛老爹攢夠了供兒子上京趕考的盤纏,全村人都跑來給衛清愁送行,等着數月後他風風光光騎着高頭大馬回來,衛家村便可以在梅山鎮上揚眉吐氣。

  衛清愁揹着爲數不多的幾件細軟與爹親手做的一些乾糧踏上前往京城的官道,一路上風吹雨打,爲了省錢,餐風宿露已是家常便飯。終於不負衆望考得個舉人,放榜當日,被幾個科舉考試中結識的朋友硬是拉了去全京城最紅火的醉紅樓喝花酒,不想卻惹出一段糾纏不清的恩怨情仇來。

  幾個好友摟着姑娘沉浸在溫柔鄉里,於是乎衛清愁便被晾在了一邊,他那張臉招蜂引蝶,被一大幫姑娘纏着敬酒。衛清愁麪皮子薄,從小到大連女孩子的小手都沒有摸過,這場面哪裏應付得過來,躲都來不及了。

  在醉紅樓裏瞎摸亂闖,一頭便闖入了旖香的閣子。

  那時旖香正被一個癡肥的中年男人壓在身下,本來看到這樣非禮勿視的場面,他應該道歉,然後轉頭就走然而他被她乾澀眼中混沌的絕望深深震懾,腳下就像被釘住般動不得半分。

  癡肥男人花錢來快活,被人這麼胡闖進來打斷了不算,那毛頭小子還愣愣盯着半晌沒動靜,一把火燒上來,張口便罵。當是時,衛清愁也不知自己哪裏生出來的熊膽,平日裏連殺只雞都得割好幾刀的手憋足了力氣來,將那男人飽以一頓老拳。

  旖香當場便嚇得傻了,怔怔看着面前貌似文弱的書生將她的恩客摁在地上暴揍,等外頭的人發覺,叫來了護院拉開瘋了似的衛清愁,地上的胖子已經不成人形。

  即使不知道,衛清愁打了戶部尚書的小舅子這事兒已成定局,轉眼間舉人老爺的位置就換了人坐,衛清愁不忿,奈何這兒是京城,是達官貴胄橫行的天下,找人告狀找誰去告得了誰

  當官的要整治一個普通老百姓,就跟從口袋裏掏東西那般輕而易舉,衛清愁被人從客棧裏趕出來,在街上買東西也差點被拉進衙門,戶部尚書不讓他在京城立足的目的再明顯不過,這世道便是如此。

  京城呆不下去,除了返鄉別無去處,思想掙扎好幾個日夜,衛清愁下了一個能嚇煞所有文弱讀書人的決定,半夜三更去爬醉紅樓西院的窗子。

  他要帶旖香走,他告訴旖香他在第一眼便愛上了這個女子,哪怕她在風塵裏打滾了好多年。旖香笑他的癡,笑他的傻,然而她的眼裏閃出了希冀的光,老實人的眼神如此誠摯,他的話語點燃了她內心深處本以爲已經熄滅了多年的火。

  兩人經過計劃,終於在一個看不到月亮的黑夜裏攜手出逃。旖香賣掉了全部值錢的首飾衣物,褪去了頹繁鉛華,一身樸素,水靈靈的人兒看在衛清愁眼裏比天上下凡來的仙子還要美麗。

  好不容易得到的功名沒了,更得罪了京城的大官兒,便是再次參加科舉,以後的仕途亦不會平順,現下還打算娶個煙花柳巷出身的女子做老婆衛清愁心裏很清楚,這些事兒萬萬不可讓爹知道。

  他不敢回家,然而每個地方都沒法久留,因一面又要躲着醉紅樓追來的人,私自逃跑的姑娘若是被抓了回去,那下場是絕沒有完好的。日日過着擔驚受怕的生活,荷包越來越空,兩人又沒有什麼謀生的本事,衛清愁肩不能擔手不能提,去哪找工都要受人白眼,旖香一個弱女子更不必提。對此,衛清愁無怨無悔,旖香卻不那麼想,她覺得是自己拖累了他,衛清愁滿腹才學,不應該爲了一個不值得的女子斷送前程。

  她覺得自己根本不值得他這樣爲她犧牲,她十一歲被賣入青樓,滿是污穢的身子配不上這麼好的男人。衛清愁的柔情、兩人一起度過的日子成了旖香甜蜜而悲悽的回憶。

  一天傍晚,衛清愁收了幫人代筆寫信的字畫攤子,回到二人於遠離縣城的山中搭建的小屋,空蕩蕩的屋子窗明几淨,被褥與收下來的乾爽衣衫疊得整整齊齊擺放在牀頭,窗臺上一截折柳青翠欲滴,細長柳葉在微微的風裏拂動。

  一瞬間他什麼都明白了,那美得有如雪中白蓮的女子走了,什麼也沒有帶走,什麼也沒有留下,再不會回來,空餘一枝折柳,無聲傳遞她離去的訊息。

  覺得像一桶冷水兜頭潑下來,由頭涼到了腳跟。衛清愁呆呆在原地站了一夜。

  他沒有回鄉,自己已經再無臉面回去見爹。第二日衛清愁渾渾噩噩在林子裏晃,不知不覺去到了山林深處,等回過神來,已經分不清方向,無奈之下,只好依着自己的感覺在密林中摸索。

  遠遠地,他聽到了人聲。

  隱隱約約,小孩子的哭聲。

  深山老林的,哪裏來的孩子

  心中疑惑,衛清愁還是循着聲音找了過去,撥開層層灌木,小小的身影映入眼簾。

  銀色的頭髮就像上好的絲綢,用淡藍的錦帶綁了在頭頂梳成兩個童子髻,單看孩子身上穿的衫子便知價值不菲。聽到聲響,孩子擡起溼潤的眼眸,竟是妖異的金色,可憐兮兮望上來,圓圓的小臉蛋哭得通紅通紅滿是淚水,鼻子底下還掛着兩條鼻涕,實在惹人憐愛。

  衛清愁看到孩子的右腳在獵人放置的捕獸夾子裏,血肉模糊的傷口看得他倒抽一口涼氣,忙不迭奔上前去蹲下查看,想着該怎麼扳開這可怕的東西,又不至於讓孩子更痛。

  衛清愁摸摸孩子的銀髮,他知道這銀髮金瞳的孩子定然不是人類所生,但是,孩子終究只是個孩子,放着他不管,日後難免遭自己良心譴責。

  他費勁地扳開捕獸夾子,又從衣襬上撕下布條替他包紮傷處,小心翼翼。孩子止住哭,撅着紅潤的柔嫩雙脣看他,杏仁大眼睜得圓滾滾,長長的眼睫向上翹起,還掛着晶瑩淚珠兒,衛清愁擡眼看去,不禁暗自讚歎:好一個粉雕玉琢的娃娃。

  微笑不經意地出現在嘴角,衛清愁捏捏孩子的臉蛋,溼溼軟軟的觸感。

  “乖,沒事了,別害怕。”他說,“我是衛清愁,可不可以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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