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你好像不太懂怎麼教育孩……
於是宋枝香像是教一個三四歲的孩子一樣,教他怎麼穿衣服。
她的手指帶着人類的溫度,指腹貼上他機械的手臂和指節時,即便沒有皮膚帶來的反饋,但這觸感依舊如幻覺般在腦海中模擬出來。
宋知寧看着她挽起衣衫的袖口,把上面的扣子繫到一起。
成爲人偶之後,他一夕之間忘卻了很多事。那些前塵往事像是蒙着一道飄拂的紗,只有在紗幔被風撩起時,他才能陡然驚見紗幔下鮮血淋漓的過往。他這樣一點點、一塊拼圖一塊拼圖地撿拾起回憶,那道被子彈貫穿的傷痛,在他空曠的胸腔裏殘耗至今。
宋知寧盯着她專心致志的眼睛。
他愛姐姐,這愛甚至並不是因爲血濃於水這四個字,哪怕他身上沒有一滴人類的血液,他也會愛宋枝香,她是他很多次夢境裏的一道港灣,他幻想中庇佑着自己的神明;他也恨姐姐,這恨也不單單是怨她沒有抓住自己,他恨她一次又一次、反覆地遺失和拋棄,恨她的清醒、她的奮不顧身。
但沒有辦法,宋枝香就是這樣的。哪怕讓她再選一萬次。
宋知寧忽然掙開她的手,捧住姐姐的臉頰。
宋枝香愣了一下,看着落在眼前的手指。人偶俯身貼過來,玻璃眼珠望着她:“你喜歡周奉真嗎?”
怎麼誰都關心這個問題?宋枝香毫不猶豫地道:“喜歡啊。”
人偶神情莫測地道:“如果我跟周奉真掉水裏你先救誰?”
宋枝香:“……”
她扶了扶額,跟宋知寧四目相對:“你不是防水材質嗎?”
宋知寧不依不饒,他衣服換得差不多,伸手湊過去抱她,人偶的自身重量把宋枝香壓得動彈不得,他道:“如果他是一個吃了好多人的妖怪,你會不會開槍把他打死。”
宋枝香:“……鬆手,壓到我的胸了。”
人偶一動不動,纏得跟條蛇一樣:“你爲什麼迴避我的問題?你喜歡他到這種程度嗎?你會爲了他而猶豫、爲了他犧牲……”
宋枝香一把將人偶拖了起來:“別煩人,去給小愛充電。”
小愛是家裏的智能家政機器人。
宋知寧的能力被封鎖,被她扼住了命運的後脖頸,像拎一隻貓一樣扔到機器人面前。
人偶氣得冒火,他爬起來跟機器人的豆豆眼四目相對,伸手胡亂把插頭懟進牆裏,然後被機器人當小孩子追着跟他玩益智遊戲——居然淪落到這種地步。
宋知寧想砸機器人,身後被一道鋒利的目光注視着。他回頭看了一眼姐姐,手輕輕地放下,摸了摸機器人的頭蓋骨,咬着牙坐下跟它玩五子棋。
……終於安靜點兒了。
宋枝香這纔有時間翻他的記錄。
文件裏詳細地記載了封印物005的結構和功能。這些雖然晦澀難懂,但宋枝香多看兩遍倒是也能明白,她慢慢翻看,直到看見一項記錄時,臉上的表情才慢慢凝固住。
“……封印物005的大腦內放置了‘傀儡師’宋知寧的腦組織,由封印物‘復甦傀儡’保持活性。經過口述和反覆驗證,證實其經受過輔助類異能的影響,造成了一定的催眠、失憶、認知障礙等效果……以下爲數據表……”
“……附件2爲掃尾行動當中,從密語研究根據地獲得的實驗內容。可以跟此結論相互對照……”
她的手翻到附件2,這是密語研究員的筆記。
文件內有詳細的圖文,圖片那是宋知寧五歲的樣子,他的臉還圓圓的,眼睛水潤烏黑。宋枝香的手撫摸上去,只摸到光滑的紙面。
照片下寫着:
“6月12日,實驗體A拒絕喫任何食物,難以溝通。經由‘教父’建議,我們將實驗體A的記憶進行了一定的混亂處理。‘教父’先生願意親自充當保護者的角色,成爲他的負責人。”
“6月15日,實驗體A無法對父母的名字進行準確回答。但一直記得姐姐,這實在太麻煩了,先生說要安排第一次洗腦,這樣會影響他的認知行爲,我不建議這樣做……”
“6月30日,真是瘋了,實驗體A的異能無法控制地爆發……他差點將我殺死。我們給他打了鎮定劑,希望明天的催眠效果會有用。他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能完整地回答,爲什麼還這麼危險……”
宋枝香伸手摁住額角,她的腦海抽痛地疼,深深呼吸了一遍,繼續看下去。
7月1日。密語做完催眠後,將實驗體A關進了一個沒有燈的房間裏。
因爲他們發現宋知寧對光線很敏感。他異能覺醒後,五感都會有很大提升,其中提升最大的就是對光線的感知度,過於強烈的光線、和過於黑暗的地方,對他來說,都非常可怕。
他失去了名字。已經無法對其他人的提問做出迴應,他不記得自己叫宋知寧,不知道小寧是誰。他不記得家庭住址,不記得父母的模樣,好像他生來就是實驗體A。
他從催眠狀態中醒來時,黑暗立刻侵吞了他全部的感知。男孩慢慢摸到門縫,趴在門口盯着那道小小的縫隙,在看了很久很久,在這麼一線光芒裏,他幻覺般地想起家人。
媽媽……媽媽長什麼樣子呢?媽媽是長頭髮嗎?她好像很愛我,她……
媽媽死了。他想起,媽媽死了。
於是他開始想爸爸,但爸爸叫什麼名字,他已經記不起來了。他只記得姐姐,姐姐……姐姐會保護他的,他的耳朵裏響起那聲“小寧”,噢……我好像是叫這個名字。
實驗體A想起了一點點,他死死地攥住這個名字。小寧將那道光線盯得眼睛酸澀,他努力地回想,沒有臉的爸爸媽媽,姐姐,還有抱着玩偶的自己。
姐姐會保護他的。
她一定是很溫柔的姐姐,她是不是在找小寧呢?她會把小寧從這裏接回去嗎?宋知寧擦了擦眼淚,他不知道爲什麼自己會流出眼淚,他現在昏昏沉沉的,忽然,門縫的光線晃動起來。
宋知寧一下子變得很緊張,他伸手摸地上的光,他不能再被拿走這一點點光芒了,他很怕黑。
但光線還在晃動,好像有什麼人走過門前。那道光一陣陣地明滅,揪着一個孩子的心。
宋知寧在心裏祈禱,求求它不要消失。可是事與願違,他的手抓不住門縫裏的光線,那條縫隙的光芒還是熄滅了。
他呆呆地在門口等了一會兒。
他是誰?是叫實驗體A嗎?叫什麼名字……
宋知寧忽然變得非常崩潰,他用手錘門,把門敲得砰砰響;他開始哭鬧,自從他知道哭泣也不會有人哄他的時候,他就很少這樣做了;他用指甲撓門,脆弱薄軟的指甲從中間劈開,一直裂進指甲根部。
“實驗體A的反應非常激烈……於是我們保持了這種做法……”
接下來的三天,實驗員們在夜視攝像頭後,就像評估動物的儀器一樣,沉默而毫無憐憫地看着他。
測評結束之後,宋知寧被教父帶了回去。那間房間的門上,被一個五歲的孩子摳出了一道道陷着血跡的凹痕。
他從明亮的房間裏睜開眼。
“老師把你接回來了。”教父說,“你叫什麼?”
“……”
“你叫什麼?”
“實驗體A。”
教父的身旁還有另一個跟他年紀相仿的孩子,比他大幾歲。那個孩子乖巧地坐在一旁,目光在他面前轉來轉去。
本章未完,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還記得姐姐的名字嗎?”教父開始處理他手上的傷口。
“……”
“她叫什麼?”教父問。
“……”
“拒絕回答會被關回去。”
“我不記得。”
教父說:“你在說謊。”
“我不記得!”小寧從牀上爬起來,他伸手攥住面前這個成年男人的衣服,對於一個孩子來說,挑戰成年人的權威,幾乎就是在挑戰全世界,從平靜到瘋狂彷彿只需要一秒,他憤怒地喊,“我說了我不記得!我不知道她是誰!你不要再問我了!”
這種憤怒,當然構不成什麼威脅。哪怕他是一個非常危險的孩子。
教父笑着抱住他,說:“她是拋棄你的人。你不用記得這是誰,這世上只有老師會對你好。你也應該聽老師的話,那些拋棄你的人……都會付出代價。”
小寧被他按在懷裏。
他身上是菸草和粉筆灰混雜在一起的味道,這味道讓宋知寧非常恐懼。
但讓他最恐懼的,並不是這個。
“……7月19日,我們爲實驗體A植入了控制芯片,嘗試開始操控他……”
老師送給了他一隻兔子。
除了老師身邊的那個男孩之外,這是他唯一的玩伴。
那個叫小初的哥哥會跟在老師身邊學習,他的課本是高年級的,宋知寧翻的時候看懂得不多,但哥哥偶爾會教他。
那隻兔子也在一天天地長大,他給兔子起了一個名字,每天摸摸它的頭,陪它喫草,爲了讓它能喫到更多種類的食物,老師教得東西,他都學習得很快。
哪怕他不喜歡那些課程。
直到有一天,小初哥哥帶來了新的課本。宋知寧看了一整天,發現老師給他留了一袋新的兔糧,他把糧食放進兔子的食盆裏,望着它發呆。
老師跟他招手。
宋知寧跑過去,牽住老師的手。教父低下頭,指着小兔子跟他說:“你把它養得很好,老師要獎勵你。”
說着,他在宋知寧期待的目光下拿出一個遙控器,輕輕摁了下去。
嘭。
正在喫糧的兔子炸成了兩半,在宋知寧眼前。它的血噴得到處都是,滿地都是迸濺的肉塊,甚至有一些濺到了他的臉上。
老師抹掉他臉上的血,摸着他後頸上植入芯片的創口,說:“小寧,你身體裏也有跟它一樣的東西。”
宋知寧呆滯地看着他,他的第一反應居然不是哭,而是茫然。在漫長的迷茫當中,他喫力地理解老師嘴裏的含義——他也是跟小兔子一樣的嗎?
在那之後,他再也沒有對什麼生物流露出特別的喜愛之情。
後來,連同情也沒有了。
再到最後,教父將封印物交到他手上,讓宋知寧去佈置儀式當中的一環——要他拖住宋枝香的腳步,要他爭取到足夠的時間。
宋知寧離開之前,教父忽然說:“小寧,你這次可以摘下面具了。”
他腳步一頓,摸了摸自己的臉,說:“爲什麼?老師。”
“你姐姐是個正常人,她看到你的臉,不會下得去手的。”教父說。
正常人……
宋知寧問:“老師,我不是嗎?”
他笑了笑,反問:“你覺得自己是嗎?”
宋知寧沉默下來。
“你姐姐叫什麼名字?”教父問。
“宋枝香。”他回答,“贈人玫瑰,手有餘香。爸媽希望姐姐做一個樂於助人的好人。”
“你全部都記得。”教父意味深長地道,“你跟普通人不一樣,對你洗腦只會讓你痛苦,不會讓你遺忘痛苦。你還記得她追着你跑過來的那一天嗎?她知道你親手殺了父母麼,小寧,她會原諒你嗎?”
宋知寧一言不發。
他已經成長得非常好,就如同教父所設想的,他是個天才,是一個不正常的天才,是他最喜歡的學生。
他走到宋知寧身側,伸手摘下了“傀儡師”的面具,望着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
“她不會原諒密語的首領。”老師說,“一個滿手鮮血、血債累累的劊子手,一個通緝犯。但是,她也不會立刻決定殺了你,因爲她是你姐姐。”
宋知寧閉上眼:“老師,你讓我忘掉的。”
從五歲開始,“忘掉”代表得就不是真正的遺忘,而是“服從”。是瘋狂的、暴怒的表面下,他潰不成軍地順服。
“你沒有一刻忘掉。”教父抵住他的額頭,輔助類異能像絲線一樣鑽入他的腦海,他的手摁住宋知寧後頸埋藏着芯片的地方,低低地道,“馴服你的從來都不是痛苦,而是愧疚。小寧,你是一件非常……非常有趣的藝術品。”
宋知寧毫無抵抗地被他的異能檢查過一遍腦海,他不能生出一點點反叛之心,因爲他是一隻揹着炸-藥的兔子。
教父鬆開了手,最後道:“去吧。去見見你姐姐。無論結果怎樣,老師都一直關愛着你,會把你接回來的。”
“……”
後面的附件3,緊接着就是“傀儡師”死亡的事件報告單,宋枝香在這上面簽過字。
她腦海中的疼痛已經無法忍耐,胸腔劇烈地跳動,似乎有什麼非常難以形容、難以理解的情緒要噴薄而出——而這種劇烈的、深刻的情緒,不是她此時能夠承擔的。
宋枝香合上文件夾,眼前發黑,她被一個溫暖的懷抱摟進懷裏,鼻尖洋溢着淡淡的雪松氣息。
周奉真的手輕輕貼着她的後腦,將宋枝香抱得很穩,他非常溫柔地安撫道:“不要想……先不要想。”
他一直關注着她,伸手將宋枝香手裏的文件抽出去,然後用冒出來的狐狸耳朵蹭了蹭她,連同柔軟的大尾巴都塞進她手裏,低聲道:“放空一下,對,可以先摸摸我。有些事我們要慢慢來,你纔好一點點……”
她緩緩呼吸,出奇地平靜下來了。宋枝香抓住他的手,完全發自直覺地問他:“爲什麼我會很難過?”
“因爲你爲別人傷心。”
“爲什麼我會……”
“因爲你愛他。”
“但他是人偶。”
周奉真注視着她的眼睛,他反扣住宋枝香的手,語調溫和地道:“他也是宋知寧,姐姐會愛弟弟,是天經地義的。”
“但是……”
“你已經做得夠好了。”周奉真抱着她,“沒關係,先不要理解我的話。如果你責怪自己,我也會很傷心的。”
宋枝香陷進他的懷抱裏,安靜地走了一會兒神,忽然道:“小寧呢?”
“看你好像不太對勁,我讓他去買菜了。”
宋枝香愣了一下:“他聽你的?”
周奉真道:“我跟他說,如果我跟他掉進水裏,你姐肯定會救你。他就高高興興地去了。”
宋枝香:“……這也行?!”
周狐狸緩緩嘆氣:“你好像不太懂怎麼教育孩子,是不是讓我來比較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