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重生
天還未大亮,陣陣響亮的鐵騎聲卻劃破了黎明的平靜。
春雨如酥,綿綿密密直教人骨頭髮懶,李文曜打了個哈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好奇地從客棧中探出頭去。
還沒等他看個明白,迎面便撞上了一抹天青色。
蒼白如雪的指節扣着兩枚銅錢壓在桌上,廣袖滑落,露出一截骨肉勻稱的腕。
“在下初來此地,不知可否向閣下打聽些消息?”
天郡多世家,世家出美人,眼前人容貌逸然超羣,舉手投足間有舊時君子遺風,卻偏生一雙幽邃的桃花眸,瞼下臥蠶,眼尾微有淺朱,掀目視人時薄情且怠慢。
古雅與冶豔兩種截然不同的風致同時出現在此人身上,倒也不顯得突兀。
李家二公子自認鑑人無數,也從未見過這等人物,不由嚥了一口唾沫,“公子想要問什麼?”
“如今……是何年月?”
問罷,便捂住嘴低低咳嗽起來,指縫間似有胭脂似的紅溢出。
“宣豐二年,二月初三,”瞧着那觸目驚心的紅,李文曜心上被不輕不重地揪了一下,正欲上前攙扶,那古豔病弱的美人卻仿若無骨的春風般向後退了兩步。
“多謝。”壓低了傘,姜沉擡指揩去脣畔的殘血,輕輕一笑,轉身離開了客棧。
宣豐二年,姜沉死於初冬的第一場雪。
姜沉與巡城的金吾衛擦肩而過,飛踏的馬蹄濺起了雨漬,卻分毫未及姜沉身側。
他重生了,重生到了八個月前。
此時的姜沉,被打爲徽王逆黨,師弟與他決裂,一刀刺穿了他的肺腑。
摯友明面上與自己交好,背地裏卻不惜派出殺手千里追殺。
按照上輩子的發展,在這短暫的相安無事後,他會被所信任的竹馬親手出賣給宿敵,然後被宿敵廢去了內力,折磨數月後獻與登基方二年的新皇。
至於促成這一切的楔子,便是兩年前天下第一名士、帝師青厭君的死。
暗處的殺手如附骨之疽般迫近,姜沉收攏了思緒,垂眸遮去瞳孔深處的冷戾,重新撐開了傘,緩緩露出一個淡然自若的笑容,“爲什麼方纔不動手呢?”
見蹤跡被識破,陰影之中亮起了一抹寒芒,手執利刃的暗殺者蠢蠢欲動。
有兩個。
“我就在這裏,”姜沉攤開手,眸中泛着幾分以假亂真的真誠,“請。”
巡城的金吾衛鐵騎沉重的馬蹄聲愈來愈近,兩個殺手對視了一眼,其中一個操着生硬的中原話低低道了聲:“速戰速決。”
片刻後,姜沉慢條斯理地擦去手上的血,抽回傘骨,取出袖中的瓷瓶,將其中雪青色的藥粉灑在死屍與血污之上。
沾了那粉末,地上的狼藉不多時便如雪般消融,再也尋不出半點痕跡。
姜沉擡頭看向天色。
再有一個半時辰,他便會被竹馬無情出賣,流落北狄,成爲刀俎下任人宰割的魚肉。
屆時,不論是自己,還是這許多年來精心布好的太平,都會隨之土崩瓦解。
·
太微城隱在一片乳白的晨霧中,若臥龍盤踞於霄,風雨過後,霞光漫灑雲鱗,更映着朱樓碧瓦,榱桷連空,彷彿將天地間的萬象也盡數包羅進去。
一駕馬車混在入城的百姓之中,顯然已在城外等候多時。
駕車的蓑笠人掀起帷帽,露出一雙異於常人的煙藍色雙瞳,他的五官較之中原人要更深邃立體一些,聽到馬車後的動靜,他伸手一攏湘簾,喚道:“阿沉?”
把傘擱在一邊,姜沉輕輕應了一聲,將右手的袖子推到了臂肘。
瓷白如玉石的小臂上,密密麻麻的金針深深刺入了各處穴道,因爲內勁的催動,細細的血跡蛇一般蜿蜒而下,彷彿是邪神的圖騰,顯得駭人且詭麗。
蓑笠人的目光落在姜沉露出的一截小臂上,眉頭皺起:“你與金吾衛的人交上手了?”
姜沉輕車熟路地將小臂上的針拔了七七八八,答非所問:“昌西侯進京面聖了,我在客棧中見到了他的小兒子。”
上輩子,姜沉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進了城,便落入了昌西侯與金吾衛的天羅地網。
兒時可將性命與志向相托付的竹馬此時已是金吾衛中郎將,冰涼的指節捏着他的下巴,幾乎要將頜骨碾碎,飽含寒意的字節如凜風長驅。“別露出那樣的神情。”
“亂臣賊子。”
……
“昌西侯,”蓑笠人艱難地把幾個字的音掰正了,“太后的母族,昌西李氏?”
扯下手腕上最後一根金針,姜沉眸睫微顫,頷首:“不錯。”
自從太子隋晟掌握實權監國以後,太后便不再過問朝堂中事,昌西侯明面上是太后的哥哥,實際上已經算是太子隋晟的人。
不,現在應該是大楚皇帝的人。
“憑什麼?你們中原人的皇帝就是這樣對待自己的恩師,他分明知道你是、你就是青厭……”
“暮生,”姜沉擡眼,眸光銜着銀亮的雪色,清冽若刀鋒,“青厭君——我的師尊已經死了,我如今是徽王的黨羽,是逆賊。”
嚴暮生一時語噎。
青厭君溫文爾雅,君子
如玉,是姜沉的師尊……亦是世人心中可望而不可即的天上月。
然而,實際上姜沉的師尊青厭君在十年前便因病故去,如今世人眼中的白月光“青厭君”正是姜沉本人。
這是一個由姜沉與天子共同保守的祕密。
姜沉答應隋晟出山助他奪回帝位,但要以死去的師尊青厭君的身份,隋晟也答應姜沉,奪回帝位後允他功成身退,歸隱山林。
而姜沉這樣做的初衷,是爲了完成師尊畢生的夙願,不曾想反而被隋晟利用。
原因無它,不過“功高蓋主”四字罷了。
青厭君的光芒太盛,所推行的法令制度又深得民心,在百姓當中聲望已經遠遠蓋過皇帝,這顯然不是隋晟願意看到的局面。
與其放虎歸山,不若一勞永逸。
嚴暮生是師尊收養的義子,對姜沉來說是如兄如長一般的人物,也是少有幾個知道真相的人。
嚴暮生冷靜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收緊了纏在手腕上的紗布,姜沉徐徐呼出一口氣,眉目間亦有倦怠之色:“往城外走,太微城外遠郊的茶肆裏有我設下的暗樁,姑且可用,你我身上都有傷,一旦進了太微城就是自投羅網。”
嚴暮生點點頭,正要合上湘簾,姜沉卻忽然揪住了他的衣角。
姜沉地視線有些模糊,聲線卻沉靜且平穩:“別衝動,不管外面傳出什麼消息都不要管。”
會死的。
目光落在姜沉的手上,點點血漬在紗布上暈開,像是崑崙雪山之巔綻開的紅梅,近在咫尺的氣息灑在耳畔,嚴暮生微微一怔,連忙慌亂地錯開視線,欲蓋彌彰地扭過頭,生硬道:“不會的。”
自從姜沉以青厭君的身份成爲左右風雲的幕僚後,兩個人便鮮少有私下的接觸,肢體上的更是沒有。
姜沉鬆開手,並沒有發覺面前人通紅的耳垂,確認嚴暮生將他的話聽進去了,心情頗好地輕笑一聲:“心口不一。”
太微城熟悉的花草樹木皆是遠去,姜沉目注着逐漸消失在視線中的太微城,眯起了眼眸。
上輩子死得太倉促,許多事情都未能得到一個滿意的結果。
但現在不一樣了,他還沒有被當作替身,一切還沒有走到不可挽回的那一步,還有翻盤的機會。
姜沉斂眸,腦海中浮現出幾個人的名字。
便從洗脫逆黨名聲,正大光明地在朝堂上擁有一席之地開始吧。
·
姜沉口中的茶肆,地處天郡與陳州的交界地帶,在這裏設置暗樁,只是爲了傳遞信息方便,沒想到在此時派上了用處。
嚴暮生有一半西域人的血統,容貌和身高都太過扎眼,因此只得把馬車停得極近,沒有貿然闖入。
好在有小廝還認得嚴暮生所御的象龍馬,向掌櫃的通風報信後,掌櫃的不敢怠慢,接了嚴暮生的手諭和信物進了茶肆,陪着笑說:“今日小店不待客,請諸位客官三日後再來,茶錢一概全免。”
來往的茶客雖然掃興,但聽到後面的補償,也並沒有表現出不滿,只當是那馬車中坐着什麼達官貴人,如此財大氣粗,居然將茶肆上下的生意全包了。
待四周的茶客都走淨了,嚴暮生才輕輕敲了敲前窗。
無人迴應。
直到此時,嚴暮生才意識到一點不對勁。
從太微城到天郡邊境,姜沉自始至終都沒有說過一句話。
嚴暮生上前撩開車簾,敏銳地嗅到了一絲極淡的血腥味。
姜沉斜倚在馬車內的一角,青絲潑墨般散開在肩背之上,蓋住了大半瘦削的身形,眉骨低低地壓了下來,看起來像是墜入了不怎樣美好的夢境。
本是一副賞心悅目的美人丹青,卻因腿根外側的血色變得刺目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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