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慕容瑄 第十章
我說,大家都纷纷猜测杨杲是不是已经死了,他在那個似曾相识的世界裡,恐怕找不到生存的位置。
但是晓墨却秉持着不同的看法,他认为杨杲的人生,至此才真正的开始。
“他从十二岁开始逃避,现在只不過被命运一记无情猛击,像颗台球一样,回到了逃避的起点,沒有這一击,也会有下一击,他人生中任何一個稍微大一点的打击,都会造成相同的结果。”晓墨說,“不過這也說明,他真的是清醒了。”
“逃避?”我有点糊涂,“他逃避了什么?”
“逃避自己是谁呗。”晓墨淡淡地說,“以为变成一個彻头彻尾的外国人,有一個外国国籍,一個洋文名字……就可以不再去管他究竟是谁了么?他還真以为他叫爱立克欧文,于公元1998年生于美国加州?”
我沒說话,我隐约觉得晓墨的语气,有些严苛。
他自己似乎也发觉了這一点,沉默片刻,晓墨才說:“這是沒办法的事,姐姐,他根本就不是什么爱立克,那是假的,那些表面东西只能骗骗外人,他心裡清楚他究竟是谁。他是赵王杨杲,隋帝国的末代王爷。身为那個隋炀帝的幼子,历经江都之变侥幸活下来,這就是他的起点。他逃不過,那是他真正的根。就算這辈子侥幸逃過了,生儿育女安稳活到老死,他的孩子也会接過棒子。”
“接力跑么?”我笑起来。
“差不多。”他点点头,却沒笑,“生下来就在起跑线上呀,我們都是不得不接這接力棒的人。”
我想了想,问:“你怎么想?明白了身世之后。”
弟策许久沒有回答。
那时候我們坐在他的琴房裡,他用一個指头,轻轻敲击着黑白键。钢琴发出低沉的叮咚声。窗外是雨后阴天,湿漉漉的绿叶慢慢滴着水。
“我爸說,我怎么想都可以。哪怕对他心存鄙视也沒关系。”弟弟盯着琴键,突然低声說,“他說话的样子,真让我伤心。”
“那……你怎么說的?”
“我說:老头,你到底在想什么呢?如果连自己的爸爸都要鄙视。那我還算是人么?”晓墨說着,摇摇头,“他太小看我了。”
“姑父被人鄙视惯了。”我慢慢說,“亡国之君的骂名他背了千载。无论他在文学史上的成就有多高。”
“唔,我可不在乎那個,其实,他是什么人根本不重要。”晓墨笑了笑,“爸爸把我当心上宝贝,五岁那年单元楼失火,大雪的天,他光着脚抱着我逃出来,踩在碎玻璃上都不肯停。为了我,他连命都豁得出去,這我再清楚不過了;我妈虽然总被舅舅說是傻大姐,不過嘛,傻大姐自有傻大姐的好。”
他這么說,我忽然想起幼年时,姑父总是一手牵着我,一手牵着晓,墨去买零食,那时候我和晓墨真是幸福透了!
“爸爸是被别人涂抹了很多层油彩的人。”晓墨看看我,“舅舅也是。”
他合上琴盖,走到窗前,怔怔想了会儿,才說:“就我個人而言,更希望爸爸能剥落這些油彩,恢复到之前‘李从嘉’的状态。”
我微微一怔。
弟弟的话让我诧异,“从嘉”是姑父
早的名字,那时候他還有强悍的大哥和众兄弟在,作为中主李璟的第六個儿子,姑父本来沒什么可能继承父位。是歷史给他开了個奇异荒唐的玩笑。
“那,往后呢?”我又问,“你自己呢?”
“听天由命。”
我错愕了一下:“听天由命?”
他点点头:“和老天搏斗可是很辛苦的,我不想干傻事。”
“想過往后沒?”我又问,“姑父上次說要送你出国的,還是打算学音乐么?”
“不出国,沒那個打算。”晓墨摇摇头。
看来姑父的愿望再次成空。我想了想,又說:“那……大学毕业之后找工作?”
晓墨怪得很,明明热爱的是音乐,学的却是理科,高考填志愿时非要去上什么电气工程,姑父和姑姑被他搞的沒辙,姑父最后說也好,家裡出個工程师也不错。
“差不多算是找工作吧。”他說着,想了想,“想跑长途运输”。
我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别那么看着我嘛。”晓墨笑起来,“四個瞳仁的人,眼力好,开车正合适。”
“這理由也太混了吧!”我笑骂他,“姑父得被你给气死!”
“不会。人是由不得别人指望的。沒人比我爹更明白這個道理。”晓墨想了想,“我想到处跑一跑,觉得长途运输這個,很合适我。”
我說不出话来了。
“驾驶10吨重型卡车往运京珠高速,那种感觉很不一般。”晓墨慢慢地說,“非常的……重,真正的千钧,重力压身,想想看,你是在试图把控一個无比沉重的东西。”
“可是你的钢琴怎么办?”我有点着急,“开车得把你的手给毁了!”
“如果有那個必要,也沒关系。”
我糊涂了:“晓墨,你到底要干嗎?从小到大我就沒有一次搞懂過你!”
晓墨哈哈大笑:“那是因为你连你自己都搞不懂,当然就搞不懂我啦!”
他這话好像在奚落我,我有点不太高兴。
“并不仅仅为了开车,姐姐,我想,這是一种很适合写诗的生活。”晓墨用指甲咯吱咯吱挠了挠下巴,“我好像定不下来,奇怪得很,似乎我在哪裡都感觉不对劲,找不到自己的所在,所以必须处在变动不居中。”
我能理解他的感受,至于写诗這种话,倒不是因为弟弟知道了姑父的事情,据我所知,很早以前他就在写一些细碎的句子了。
“拐角处绿花灿烂,我的油箱。满。”他笑起来,“不是很像一首现代诗?”
拐角处绿花灿烂
我的油箱
“這么說,想当個诗人?像姑父那样的?”我问。事实上,姑父到现在早就不写词了,他转头去写别的东西了。
“现在還說不准,我還不知道自己的人生究竟是什么样的。
“他慢慢說,“也许到三、四十岁才能明白呢,還是那句话,听天由命。”
關於弟弟的决定,我可不知道姑父和姑姑究竟是怎么想的,他们早就放弃了替弟弟安排人生的打算,因为這個孩子从幼年期开始,就根本不听从任何人的安排。
“我們都得努力寻找自己的人生,但事实上我們又很难在现有的這個世界裡寻找到它。姐姐,就這一点而言,我們這些古人的孩子,甚至比我們的父母更加辛苦。因为他们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命运,而我們。却還不明白。”
但是,我們又不得不這么做,哪怕为之送命。
海因莱因曾說:一個人真正成年的标志,就是当他找到一個愿意去为之送命的目标之时。關於弟弟的结束语,我深深赞同他的观点。
刚才我曾经提到過,我所知道的两個家庭,全都存在着不同程度的伤痕。除了雷局长一家,另外一個。就是凌局长的家庭。
關於凌局长夫妇的“轶闻”,我是从父母和亲友们那儿听来的,虽然每一张嘴說的都不尽相同,但是相处這么多年,听了這么久,我也多少能够把听来的“八卦”,系统组织起来,穿缀成一张完整的图案。
据說一开始,小鹏的爸爸是凌局长参与的“古人”改造对象,虽然不是由凌局长来负责——那时候她刚刚博士毕业,在梁所长手下做助凌局长目睹和参与了全部的改造過程,包括手术后期,她负责监控小鹏的爸爸的康复情况。
所以最初,两個人的关系是近似“病人”与“医生”那种,一开始。小鹏的爸爸管凌局长叫“凌博士”。但是后来時間久了,他就擅作主张,不肯叫“凌博士”了,而非要喊她“小涓”。
小鹏爸爸的這种擅自改口,引起了凌局长当时的未婚夫的不满,但是一开始凌局长倒沒觉得有什么,反正很多人喊她“小涓”,所长,同事们,都這么叫。
我爸說,或许她那位未婚夫一早就看出了危险所在。
总之,這就是开端:因为凌局长的宽容,那一個就更加的“得寸进尺”了。
因为需要顺利适应现代社会。所以凌局长每日要花很多時間对小鹏的爸爸进行训练,他们一开始并未做很大的指望,只希望他能正常生活下来,但是身为一個完全的现代人。他们无法想象古人适应现代社会有多么的困难。
同时在做這项工作的并不仅仅是凌局长一個,人,但是据說很明显,她是最尽心的一個,我妈开玩笑說這是女性独有的天性:就像抚养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除了护士之外,凌局长是当时工作人员裡,唯一的女性。
我爸說這正是凌局长犯的一個“错误”,而這個浪漫的错误,也将铸就她接下来数十年漫长的情感生活。她的错误就是:轻敌。
那是接触古人尤其是刚過来的古人的现代人,普遍容易犯的一個错误。现代人会很轻易地觉得,古人沒什么可怕的,因为他们看上去好笨。“什么都不行”。
当然,像我姑父這样的古人的确沒啥好怕的,但并不是每一個古人都是李煜。
“哪怕不用像《沉默羔羊》裡囚禁莱克特博士那样,将黄巢囚禁在玻璃房子裡,但是至少,你得做一定程度的防护,其实最好的防护就是尽量不要去接近他。”
爸爸說這番话的时候,好像在开玩笑,但我觉得那也许并不是一個玩笑。
凌局长面对的是黄巢,是那個读過书甚至考過科举、冒着蹲大牢的风险贩卖私盐、啸聚百万大军造反、最后攻陷了长安城的黄巢。
是那個杀人如麻、巧取豪夺、经历太多人情世态而有了一肚子诡计的黄巢。
当這样一個人,经過训练基本适应了现代社会之后,如果你還拿“古人都不怎么行,所以危险不到哪裡去”的眼光来看他,那你可就要吃大亏了。
:https://www.zibq.cc。:https://m.zibq.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