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舒湘医生的心理咨询 A
下午四点。
方无应看了看手表,离会面時間還有三分钟。他吸了口气,往研究所的东楼走去。
研究所解放前是租界裡的德国领事馆,文革时期曾受到過冲击,不過前两年经過文物建筑的重新整修,恢复了原貌。這裡的外观与内部装潢,多少和普通国内建筑不太一样,方无应有段時間对西洋建筑很感兴趣,這座具有小圆尖塔的典型德国建筑,他曾经给拍過无数照片。
事实上,他对這裡的特殊感觉,并不是源于其异域的建筑风格。
进了东边那栋楼,直接上楼梯,如每一個人员不多的办公楼,建筑内部静悄悄的,除了自己的皮鞋在木质楼梯上发出的轻响,方无应听不见别的声音。
到了二楼,在203的门口,他抬手轻轻敲门。
“請进。”温和的女声。
方无应顿了一下,伸手扭开金色的门球。
那是一间不算大的屋子。
进门,靠墙放着褐色的素雅长沙发,小方玻璃茶几,一個电暖炉。净色的墙壁上是一副油画:静静的白桦林小径。沙发对面,是一张高背软椅,罩着飞蛾般细碎兰花花纹的墨绿色椅罩。
舒湘正站在沙发旁,对着他微笑。
“很准时。”
“我一向准时。”
在关上门之前,方无应将门球上的牌子转到“有客在内”。
“啊,多谢。”舒湘說着,转身到柜子前,拉开玻璃门,“喝点什么?抱歉,我這儿沒有好茶叶。”
方无应笑了笑:“随便什么——别是果汁可乐的就成。”
“有蜂蜜柚子茶。”舒湘笑道,“养颜的,呃,不讨厌吧?”
方无应在软椅上坐下,他摸摸沒刮太干净的脸,“别人說這话我還不至于翻脸,可如果是你,我就要考虑一下。”
舒湘笑。
她走到水壶前,倒了大半杯热水,然后转身递给方无应。
“五年沒见了,你還是原来的样子。”她仔细打量方无应,“居然一点沒老,真是妖怪。”
“好吧,我驻颜有术。”
舒湘再次笑起来。
她四十岁上下,肤色白皙,微有点胖,但体形并不离谱。五官平淡,打扮也毫无华彩之处,却自有一种魅力,让人甘心放下防御,愿意与之亲近。舒湘属于這样一种女人:她们脸上每一根线條都表现出一种独特的魅力并含有深意,一颦一笑不是說明什么,就是掩藏着什么。
“看起来過得不错。”舒湘回到沙发前坐下,“比我想象中要好很多。”
方无应抱着杯子,看着她,他眨眨眼:“你指哪方面?”
“整個,从头到尾。”她做了個手势,“其实我有些担心,怕一打开门,就看见一個焦虑症的典型站在面前……”
方无应說:“你对你自己沒有信心,舒湘。”
“多少有一点。”舒湘笑眯眯地点点头,“幸好所有的咨询对象,都比我要自信和坚强。我一直为此骄傲。”
方无应放下杯子,他眯起眼睛看着舒湘:“你是否在提醒我,如今已不复当年?我已经沒有崩溃的资格了?”
“是么?你那么想?”舒湘仍然笑眯眯的。
“要么,就是你期望看到一個再度坏掉的我,然后你又可以‘大显身手’?”
舒湘笑得更愉快:“你认为我渴望這种大显身手的机会?”
方无应无所谓地摇摇头:“我不清楚。而且事实上,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并不想再次联系你。”
“为什么?”舒湘收起笑容,温和地望着他,“为什么不肯联系我?”
“那让我感觉糟糕。”他轻轻咧了一下嘴角,“让我觉得自己……嗯,觉得自己又不行了,又需要依靠他人了,又成为了某种……某种人质。”
“也就是說,并不是事情本身出现問題,而是這种恐慌,让你不适?”
方无应仰着脸,看着天花板,他想了想,点点头:“很可能是這样。但是当你约定了時間,我還是觉得如释重负……好吧,我承认我又为這种如释重负责怪過自己。”
“我在被绕晕的边缘呢,Paul。”舒湘又笑了,“你数一数,裡面有多少重对你自己的否定?”
“你不可能绕晕。”方无应耸耸肩,“我所认识的人裡面,最不可能被绕晕,遇事最不可能惊惶的就是你了。”
“你把我說成了神仙。”舒湘安详地說,“我也是個普通的人,连儿子发烧我都会害怕。”
方无应笑了笑:“哦,那的确是我的幻觉了,也许你提供给我的各方面信息,就是那样子的。”
“真的沒有我软弱的印象么?”
“……似乎只有我自杀那次,你的反应不够平静。”方无应笑笑,“最近我常常想,是不是你也有救不了我的时候。”
舒湘一愣:“哦,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梁所长刚开始让我负责你,那段時間我的确压力很大。”
“看来此事对你印象并不深刻,可当时你的情绪波动很大——比我的情绪波动還大。”
舒湘微微一笑,她摆了個很舒适的坐姿:“我到现在也不能保证,情绪不随着咨询对象的状况改变而改变,但是的确,比十几年前好多了。”
“就是說,如果我再自杀,你照样会睡得很好?”
“不,我会理智地排列出各种应对之策,而不是一味自责惊惶,把時間和精力完全消耗掉,那样反而无助于解决問題。”
方无应默默点了点头。
“近来你想過自杀?”舒湘问,“不,我不是說具体实施方案,而是指,你是否经常想到過這個抽象的话题?”
方无应摇摇头:“是因为此事只和你有关——我最近想要联系你,所以那個過往才又浮上心头。”
舒湘点点头。
“其实關於自杀的方案,我在十几年前就已经设想得很周全了。”他笑了笑,“甚至研究了纳粹如何杀犹太人。如果我能弄到一小块氰化物,压在舌头底下,像他们杀死流浪猫一样简单。或者用针管注射也行,只要往血液裡注射一些空气,几秒钟之后一切就结束了。”
“为什么当时会去想這些?”
“因为很累,你知道,那时候我……我非常用力,但在這個世界裡,我還是找不到目标,像一直不断把脸抬到水面上呼吸一样累,不知怎样才是個尽头。”方无应停了一下,又說,“就像被抛弃在超市和游乐场的孩子,因为父母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不是抛弃他们,就是和他们一同结束。”
“真的沒有别的办法么?”
方无应沉默了一会儿:“或许应该有。”
舒湘想了想:“你刚才提到的那個比喻,我很感兴趣。”
“把脸抬到水面上?”
“不,關於被遗弃在游乐场的孩子。”舒湘盯着他,“我很好奇,为什么你会提出這样的比喻。”
方无应怔了一下,他的身体慢慢往后靠:“……你是說,我在自我带入?因为我就是這样被我父亲遗弃的?”
“你觉得呢?”
“我……很讨厌游乐场。沒缘故地讨厌。”方无应慢慢說,“大前年去香港旅游。我陪着李建国的孩子去過一次迪士尼。那是唯一一次进游乐场。”
“感觉怎么样?”
“讨厌,非常厌恶,从心底裡憎恶。”方无应想了想,“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忍受下来那几個小时的,后来连李建国的妻子都看出我的不适,他们以为我生病了,所以让我先回酒店。”
“为什么?”舒湘问,“迪士尼裡头,是什么引起你的憎恶?”
“……太好了。”
“太好了?”
“dreamland,梦乐园,它可以实现你任何梦想,只要你想得到的:玩具、珍馐、梦幻故事、公主王子魔法城堡……它都能提供给你,不,提供给孩子,满足孩子的一切要求。”
“這有哪裡不对?”
“我以为你该知道为什么。”
“……”
“忘记了么?一开始,他是如何对待我的?”
到這裡,好像无意间碰到了某個关键的节点,俩人都停了下来。
那样子,有点像多米诺骨牌将倒未倒的第一张。之前在外圈的徘徊,顿时显得多余起来。
舒湘默默看着他。
“……倾其所有,无论我想要什么东西,都可以得到,那家伙最常问的一句话就是:還想要些什么?我可以在那儿得到任何我想要的,珍贵的兵器,璀璨的珠宝,华美的衣物,各种珍馐……整個宫殿铺满了堆给我一個人的东西。dreamland。”方无应讽刺地笑了笑,“可是为此,我也付出了高额的‘门票’。”
静默的空气,只能听见抽湿机在嗡嗡运作。黑云再次上来,屋裡光线黯淡了,舒湘悄悄起身,拧开一盏橘黄的灯。
方无应轻轻呼出一口气,他端起杯子,吞了口温热的柚子茶。
舒湘回到座位上,她想了想:“对于迪士尼,你還有什么印象?”
他仰起脸又想了想:“……危险。”
“危险?”
“不知为何,我总疑心每一個游乐设施背后,隐藏着莫名的危险——你也听說過吧?游客从過山车上摔下来。”
“Paul,那是意外事故,不是每個游乐场都会发生。”
“這不能說服我。”他摇摇头,“危机重重,每一個令你愉快的节目背后,也许藏有致命的危机。”
“就是說,取悦的背后必然藏有伤害?”
“……也许。”
舒湘想了想:“对了,你刚才提到遗弃孩子的父母……”
“我在香港迪士尼的那几個小时,经常听见广播寻找孩童:某某小朋友,你的父母正在某处等你,或者某某先生,你的孩子正在寻找你。粤语,英语,普通话,都有广播。”
“那又如何?”
“我那时候就想,這些孩子,真的找得回来么?而且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孩子丢失?”
“那天是什么时候?”
“正好是儿童节。”
“你觉得在儿童节的游乐场丢失孩子,是不对头的事情?”
方无应想了想:“我只是不认为那些孩子最后都能被找到。”
“为什么?”
“园内环境非常复杂,人很多,而且港台与内地的人都有,语言上也不通……”
“你为孩子与父母的重逢,設置了重重困难。”
沉默。
“那或许是因为,我并未与我的父亲重逢,我甚至疑心他连广播找人都不屑干。”方无应的脸上,再度露出那种讽刺的笑,“也许那些父母也是如此,其实他们潜意识裡就想丢弃這些孩子……”
舒湘用手揉了揉额头:“Paul,你铺陈了很多东西,它们的联系非常隐晦而且复杂。”
“也许复杂到连我自己都想不明白了。”
“那么让我們回到最初:你提到過,自杀就如同,父母在游乐场遗弃自己的孩童,而游乐场又让你想起了父亲是如何对待你的。”舒湘說到這儿,想了想,“這是否代表,你放弃自己這件事,和你父亲放弃你……”
“這是两码事!”方无应突然激动地打断她的话,“别把我和他相提并论!”
舒湘默默看着他。
一时的激动,让方无应的喘息有点不平,他扭過脸去,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舒湘起身,拿起他的杯子,走到热水瓶前。
她将续了水的杯子放在方无应面前时,方无应轻轻說了声:“……谢谢。”
“他将本该他来承担的责任转嫁到你身上,要你担负起家国的危亡——那时你才十二岁,沒有什么比将父母的责任转嫁给孩子更可怕的了,那对一個孩子而言,无异于精神上的死亡。”
方无应闭上眼睛,静默了一会儿,他再睁开:“我在十二岁的时候,已经死亡過了,是么?”
他的表情平静安然。
舒湘看着他,神情裡沒有赞同,也沒有否定:“你低估了人类的复原能力,Paul。人对求生這回事,执著惊人。”
方无应懒懒摊开手,将它们枕在脑后:“于是我就抑郁,就心理扭曲以杀人为乐,又抑郁又变态的杀人狂魔——你不觉得我的解决方案很出色?”
舒湘笑起来:“人世间有几個完全常态的人?来,拉出来我瞧瞧。”
方无应哼了一声。
舒湘收起笑容,她将双手交叉放在膝上:“那么,最近引起你抑郁的根源,有沒有找到?”
方无应沉默了一会儿,放下手臂,低声道:“最近,常常梦见姐姐。”
舒湘盯着他:“是么。”
“中秋的时候,去给她上了坟。”
“……知道她葬在哪裡?”
“怎可能。”方无应摇摇头,“象征性的去了公共墓园。我最近……不安得很。”
“想起她,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从上個月开始,局裡在搞屏蔽修缮工作。”
“哦,是么。老的屏蔽是梁所长在的时候设下的,有好些年了。该修了。”
方无应点点头:“這次的维修项目是整体计划,而且采取的是即时勘察。”
舒湘的眼睛裡,微微露出惊讶:“是么,就是說得過去了?”
“……下個月,就轮到两晋南北朝了。”
房间裡,再度陷入某种不可言的沉默中。
“你在怕什么?Paul?你在担心什么?”舒湘微微侧着头,看着方无应,“怕回去?怕再看见那一切?”
“不,并不是怕這個。”
“……陛下所患究竟为何物?”
那個称呼一出来,舒湘就看见方无应双眼闪過一道恶毒的光,他悄悄坐直了身体,握住了那個茶杯!
“……呃,轻拿轻放。”舒湘笑了一下,“我這儿杯子不多。”
“……信不信我真能砸出去?”
“好好,圣上恕罪,民女一时言语差错。”舒湘仍然笑。
“孤家一向杀人不眨眼,你难道不知道?”方无应哼了一声,把杯子归回原处。
“這個嘛,文死谏武死战,既然是心理医生,在诊所裡完蛋好像也蛮符合职业身份的。”舒湘說罢,摆摆手,“罢了,不开玩笑。明白你担心的是什么了。”
方无应不出声,只重重地呼吸了一下。
“如果真的那样,你会如何?”舒湘盯着他,温和地說,“如果李建国、于凯、小杨,還有雷钧他们,真的像我刚才那样,对你口称‘陛下’……Paul,你会崩溃么?”
“那么,不是我疯了就是他们疯了。”方无应冷冷道,“可我不是在和你开玩笑,舒湘。”
“你担心的,不就是他们发现了你的過去?”舒湘淡淡說,“那很恐怖,的确我虽然无法体会,但是类比起来,大概就仿佛面对死亡一样的。因为我也不知道死亡是什么。”
直到她這么說了,方无应的表情,才出现了细微的变化。
“……我甚至开始考虑辞职。”他低声說。
舒湘温柔地注视着他。
“不,不是辞职,我是军人,该說是转业。放弃他们,选一個别的地方生存,去一個都不知道我是谁的地方重新开始,反正公检法部门随便我挑,政府机构也可以,实在不行也可以出国做武官的,以前就有這种机会。我甚至开始责怪自己干嗎要回来?干嗎绕了一圈又要回到這個与之相关的地方来任职?”
“以为逃走了,就可以避开一切?”
“嗯,很无聊,可我就是這么想的。鄙视我吧。”
“沒有人会鄙视你,Paul,你已经做得非常棒了。”舒湘温柔地說,“我常常觉得,你本身就是一個奇迹。”
“现在来夸我,是不是有点晚了?”
“我不是夸你。”舒湘摇摇头,“见過最严重的抑郁症患者么?深度抑郁的那种。除了躺在床上,什么都不能干,眼珠都无法转动一下,如果不管他们,最后他们会烂死在某处。”
“……”
“……還有那些自杀者,這個我不說了,你有過這种经历。虽然事情過去十多年了,可我真庆幸你能闯過来。”她笑了笑,“你看看,你现在多么出色,真的是当年那個垂死的皇帝么?”
“可是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失去這一切。”方无应忽然哑声道,“這是我花了十年功夫,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我不能眼看着它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谁說的?谁說它定会化为乌有?”舒湘盯着他。
“……他们知道我是谁以后,還会像现在這样看待我么?還会把我這個‘队长’当作他们的自己人?他们……难道不会在心底窃笑?或者……”
“为什么他们会笑你?谁又给過你這种证据?”
“……可我听得见。”方无应盯着墙面,一字一顿地說,“我觉得,它就快要响起来了。”
“Paul。你在把什么时候的嘲笑,搬到你现在的耳畔来?”舒湘继续温柔地问,“此刻,只是此刻,你究竟活在什么時間裡?”
再次,深深的沉默。
墙上的钟一点一滴往前走,长针還差一格指向十二点。
“一個小时了。”
舒湘看看钟,点点头:“嗯,真快。”
她起身去书柜,从裡面抽出一本书:“给你的。《WutheringHeights》,這是70年代企鹅出版的一套精装,印制比如今的好许多。”
“多谢。”
“喜歡希刺克厉夫?”她笑笑。
方无应沒回答,他端起杯子,把裡面的水喝光,然后放下杯子,站起身:“又把旧东西翻出来了。真不知道是好是坏。”
舒湘也起身:“如果它還沒好,翻出来就是正确的,不然溃烂在裡面,更可怕。”
“也许吧……走了。”
“外面下雨,开车小心。”
走到门口,方无应停住,转身看看舒湘:“……我不得不承认,你還是起到了作用。”
“什么作用?”舒湘的脸上,露出顽皮的表情,“阻止了陛下大开杀戒?小民功劳不小。”
方无应苦笑了一下:“我是說,你起到了堤坝的作用。”
“哦……”
“如果沒有這道堤坝,我說不定会冲毁一切。”
“那么未来的目标就是,沒有堤坝,你也不会冲毁一切。”舒湘說,“Paul,這也是我最终的愿望。”
方无应静静注视着她,他轻轻道:“再见。”
“下周见,Paul。”
拿着车钥匙,走下楼梯,一直来到楼外,方无应又回头,看了看二楼的玻璃。
鹅黄色的窗帘依然拉着,灯影下,有女性伏案的身影。
“一切都是弗洛伊德的错,是么?”他的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的笑。
细雨打在男人的脸上,冰冷而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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