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晉江首發
忽聞吱呀一聲,虛掩的硃紅門扉一推而開。
江晏遲看到那御醫袍角帶血,分外沉默,擡起一點手像是想攔着人,可喉頭上下一動,沒能說出話。
還是小喜子先迎上去:“娘娘如何。”
那老御醫先看了一眼皇帝的眼色,欲言又止。江晏遲登時有了些不好的預感。
果真那御醫又等了身後零星再出來了幾位,都是太醫院裏久負盛名的聖手,幾位鶴髮長鬚的御醫互相對視一眼,爲首的才上前一步沉聲道:“陛下……皇后積病已久,早在上一次昭獄重刑落下的痼疾就已經深入病骨,壞了根基,這一次又是重傷,臣等已經盡力。眼下已經着人熬了些湯藥,可也半點喂不進去,只怕這次……”
小喜子臉色登時一變,立刻轉眸打量着皇帝。
果真瞧見皇帝眼睫一顫,像是失聲已久似的發不出詰問的聲音,好一會兒,才揪着御醫的袖子問:“這是……什麼意思。”
頭偏轉,又捉住小喜子,指着外頭:“快,去將楚歇府邸那個大夫找來……”
小喜子這才想起來似的,趕忙朝着外頭奔去,腳下一崴,險些跌在地上。
“陛下,要不要進去……再,再看看……”
“說什麼。”
江晏遲刀子似的眼神剜過來,像是要從那御醫臉上撕下一塊血淋淋的肉來似的,“再亂說話,穿到娘娘耳朵裏,朕取了你們腦袋。”
“殿下,您……您得節——”
後頭一位年輕的御醫忍不住開口,被拉拽了一下袖子後再噤聲。
江晏遲卻是耳尖。
登時將腰間佩劍抽出,擱在那小御醫肩頭,頓時眼前跪倒一片:“陛下!”
“他若有事。你們一個……也別想活。”
嚇得御醫們面如土色,只在地上磕頭。
“陛下。”外頭的周聞似是有什麼急事,大步颯颯地踏進後後着急地說道,“蘇府好像有些動靜,蘇太傅他好像——”
“住口。”江晏遲擡手,“我不想聽蘇明鞍的任何事情。”
“可是陛下——”
“我說住口!”
周聞看着跪倒一片的御醫,再見着那宮女宮人們一副如喪考妣的神色,隱隱有些預感,看向屋內,“娘娘他怎麼樣了。”
御醫們每一個敢再接話的。
周聞若有所覺,然後纔看到小喜子慌慌張張地又帶了個外頭的大夫來。
正是原先楚歇府裏的那個朱大夫。
江晏遲看見他,像是握住最後一根稻草似的握住他的手,“你快,快看看他……”說罷了,教小喜子帶人進去。
而他自己在那一道門檻前躊躇良久,聽見裏頭有些動靜,又聽到小喜子問:“如何?”
他這才一步邁了進去。
屋子裏比外頭昏暗許多,燒熱的炭盆放在四角,暖烘烘的。
掀起裏屋的珠簾,他走近了牀邊。
映入眼底的是一張死灰似的毫無血色的臉。
那樣姣好的面貌,那樣昳麗的眉眼。
如今卻毫無生氣。
他幾乎聽不到楚歇的呼吸聲。
朱大夫往楚歇手上紮了幾針,又在頭頂按壓幾番,再將人扶起來,查探了一下背後的撞傷,又解開單薄的衣料,查看了一下身上的鞭痕。
眉頭越蹙越緊。
小喜子看着朱祈,又偷偷瞥了眼江晏遲的臉色。屋內一片沉寂,他只得再迎上前問:“朱大夫,皇后……到底如何。您可有法子……”
話音未落,卻見朱祈默默地收了手上的針袋。
搖了搖頭。
皇帝臉上血色盡褪,頓時有些站不住腳。
朱祈捻鬚長嘆,面色沉痛,“大人他……本就是久病之身,近一年來遭受兩次大刑,背後的震擊驚動了肺腑氣血,以至於五臟皆損。這一次,大事去矣,別無他法。”
“沒有旁的法子了嗎,天下奇珍藥材,我們都可以尋來,只求您再想想法子……”小喜子和朱祈一起將楚歇再輕輕放置,爲他蓋上被褥。屋子裏明明已經暖如春盛,可楚歇身上只有死人一般的寒冷。
“不對……”
江晏遲喪魂失魄似的往前幾步,蹲坐在那人牀榻前,捂住他冷冰冰的手,“他,他方纔還在城牆上站着,他,他還跟我說話了,他剛剛還,還盛氣凌人地……”
“不是,他是楚歇。他怎麼會死呢……他,他那般有能耐,他……”
他怎會連自己的性命都護不住呢。
顫顫巍巍地握緊他的手,細細摩挲着他每一處指骨。
好瘦啊。
是啊,他一直,都這般瘦弱的。
這個人從一開始,就沒想活。
挾持了段瑟,將許純牧險險送出城去,留下自己拖延着蘇趙二人。將這一切策劃時,他就已經做好了赴死的覺悟。
“他還未至而立,他還這樣年輕,他怎麼能死——朱大夫,你救救他,救救他好不好……”
“上京城裏,本來就是人喫人的地方。大人在這地方蹉跎半生,早已熬幹了心血……陛下何必如此放不開。即便沒有這次的變故,大人也未必能活幾年。再者,能活多久,他本也就一點也不在意……”
“可朕在意!”
江晏遲將那手背貼向自己的臉,眼角的一點水光順着手背流下,沒入那人雪白的袖裏,“楚歇,楚歇……”
小喜子領着朱祈先出去,離遠了站在廊下問“果真是沒有任何法子了嗎”,卻只換來對方再一次巋然搖首,“沈家於我朱氏有恩,我保他性命二十幾年,若是還有丁點旁的法子,我又怎會袖手旁觀。這一次,是真的不行了。”
“上次我記得也不大行,御醫們都束手無策了,您不是一場藥浴將人救回來了嗎……”
“那次就已是飲鴆止渴……如今,是什麼也救不了了。”朱祈說着,鼻尖也有些發酸。
太短暫了。
此人的一生。
沈家,終究是要斷了最後一點血脈。
屋子裏,皇帝又像是想起什麼,端起旁邊的尚且溫熱的湯藥,扶着楚歇起身,將藥一點點喂進他口中。
可那湯藥入了口,又從嘴角溢出,根本喂不進去。
江晏遲急紅了眼,掐着他的下顎,仔細地一點點將藥往裏灌。
“楚歇,你是朕的皇后,你是……是與朕喝過合衾酒,朕三書六禮娶進門的皇后。一切都會好起來,你想要什麼,朕就給你什麼,你,你喝下去,你喝下去……”
餵了大半碗,只沾溼了衣衫。
江晏遲滿眼絕望。
“你,你不就是喜歡許純牧嗎。”
他吸了吸鼻子,忽然將一邊嘴角拉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容來,“你活着,活下來……我放你走。真的。”
“這一次,我真的……真的放你走……”
“你不喜歡我,沒關係。你想和誰在一起,就和誰在一起……好不好。”
懷中人始終沒有分毫動靜,甚至眼皮都沒有動過分毫。
像是一個真正的死人一般。
江晏遲猛地將手中的藥碗一砸,碎裂的瓷器迸射四處,發出刺耳的聲音。
“楚歇,楚歇!”
殷紅的雙目死死瞪着那人,可是手上的動作卻輕柔得像是擁着一片將融的雪花,小心翼翼地將人放平,又俯身將他衣領上的幾處褶皺一點點撫平,再將人輕輕擁住。
捧着他的臉頰,替他將一縷凌亂的鬢髮掃到耳後。
“朕沒讓你死,你不許死……”
江晏遲鼻尖與他輕輕碰着,靠得那樣近,卻只能察覺到他越來越微弱的呼吸,心裏像是空蕩蕩地撕開一處口子,呼嘯的寒風穿胸而過,帶走最後僅存的餘溫。
啪嗒,啪嗒。
幾顆眼淚砸在那細膩如玉的面頰上。
“求你了,求你。”
角落裏的炭盆劈啪一聲,塌落一角,灰塵掩去一片熾熱,火光式微。
“宿主,宿主。”
黑暗裏傳來系統的聲音,“任務已經完成了,還有一個時辰,這幅身子就會徹底斷氣。我們可以先走了。”
“嗯。”
楚歇隱約間還能聽見江晏遲哽咽的輕喚。
他在喊“阿歇”“阿歇”。
那聲音漸漸遠去,最終徹底消散在沉寂的黑暗裏。
再也聽不見的時候,楚歇察覺自己始終被什麼纏住的心口好像忽然鬆開一些。那聲音繚繞耳畔時,那絲線時緊時鬆,不斷拉拽着心腸。
如今聽不到了,倒也好過了。
楚歇往那身後的暗處再一回首,倏然停下腳步。
他一路從一個邊境小販,入大魏,進上京,一步一步爬上權力的巔峯。
然後再扶立十三歲的二殿下上東宮之位,開始從極盛走向衰敗。
狠的時候是真狠,風光時,也的確風光。
最後竟將劇情完全走偏,還成了那小皇帝的皇后。
江晏遲這孩子,其實,也沒有哪裏真的對不起自己。
楚歇的下場淒涼,是他生爲沈家後人無可逆轉的宿命。和任何旁人都沒有關係。可是,江晏遲會不會以爲,是他害死了自己呢。
他原本應該正當地登上皇位,他原本應該在許邑的擁護,趙煊和祁歲的輔佐下,成爲中興之君,一掃大魏戰後二十幾年的頹敗破落,創就一片海晏河清。
楚歇想象不出那樣的江晏遲。
大概是因爲,他只見過他幼年和少年的樣子吧。
楚歇死於江晏遲十八歲那年。
所以,他也只能看到這孩少年意氣的樣子。
雖說是少年,可他都在自己面前哭過多少次了,能不能有點出息。
罷了。
他總會真正長大的。
江晏遲他是一位皇帝,他此後的一生,是霞光萬道的康莊坦途。十七八歲誰還沒動過一兩次心。時光會慢慢沖淡一切。
這一場鏡花水月的夢境裏,一夢倏忽十數載。
也該到了夢醒的時候。
作者有話要說:臥槽沒寫到想寫的那個大轉折,明天再來。
其實在我最初最初剛動筆的時候,妹妹是沒有的(有人能猜到嗎)。在我原本的大綱裏當年的那一場大火裏只有小楚活下來,一切都是他的幻想與執着。但是我大概寫到二十幾章的時候改了伏筆了走向,我還是希望我筆下的崽子們都能得到沒有遺憾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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