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8章 那是人禍 作者:未知 黝黑的肌膚,深刻的皺紋,一雙渾濁的眼睛,以及那手腳沒處放的不安。 這就是楊鳴給宰輔們的印象。 宛如一個老農! 韓琦皺眉問道:“你說自己原先跟着李仲道巡查過黃河故道?” 楊鳴低着頭道:“是。” 韓琦搖搖頭,示意自己沒問題了。 對於黃河的防禦作用,韓琦畢竟是在軍中廝混過的,所以持保留態度。 你們折騰,我不管。 他沒有歐陽修和包拯那種一旦發現錯誤就要糾正的想法,那樣的人過的太累。 他只是在想着什麼時候再勸勸官家,好歹接個宗室子進宮養着。 富弼問道:“東北兩個方向都去了?” 這是他最關心的,東邊的河道如何,當年的李仲道說不錯,問題不大。 但是河堤還是在一夜之間就被沖垮了。 北面呢? 沈安說北面的地勢低,水往低處流,正合這個地形,所以走北面纔是正道。 幾個宰輔都在盯着他,楊鳴擡頭惶然道:“相公,小人都去過了。” 富弼嘆息道:“東北地勢如何?” 曾公亮別過臉去,雙拳緊握。 都下衙了,可大夥兒還沒走,就是在等待着這個信息。 沈安今日在朝堂上的從容姿態再度被他們回想起來。 他並未去查驗過,懂個屁! 幾人心中微微一鬆,楊鳴皺巴巴的臉上露出了笑容,說道:“當年小人跟着走遍了東北兩邊,撅井筒之法可量地勢之高低,小人走遍東北兩處,都是北低東高……” 北低東高…… 他剩下的話宰輔們再也沒聽進去。 北低東高啊! “……當初小人們也嘀咕過,說走北是順勢而爲,走東是逆勢而動……” “……可諸位上官卻不肯聽,執意要走東邊,然後……” 然後就撲街了。 楊鳴的眼中露出驚恐之色,身體微微顫抖着:“那一夜……河堤轟然倒塌,水流傾斜而下,那些民夫、那些在邊上的官吏……無數人連慘叫都來不及,就被決堤的洪水衝的無影無蹤……” 富弼的身體在顫抖。 他強撐着站起來,說道:“去問問,就問官家可能見見我等。” 有人去了,室內寂靜。 富弼覺得自己的心跳幾乎都停止了,他的眼睛發紅,說道:“但凡有一句假話,你就去瓊州吧。” 瓊州是個蠻荒之地,去了就是流放。 楊鳴的眼中有些慌亂之色閃過,但宰輔們心神不定,沒發現。 “小人不敢撒謊。” 他漸漸堅定了起來:“當年不止小人一人,還有許多人跟着去了。” 富弼強笑道:“好!” 好個屁! 如果真是北低東高,那黃河怎麼換道? 稍後一羣人就進了宮。 趙禎很不高興,他剛回到後宮,正準備休息一會兒喫晚飯。可纔將坐下,又說宰輔們請見。 朕不能生氣! 不能生氣! 他壓住火氣,緩緩走進殿內。 “是何急事?” 不過是片刻,剛纔神色有些虛弱的官家,已經化身爲威嚴的帝王。 富弼出班,那神色讓趙禎心中一個咯噔。 這是壞消息。 能讓富弼神色慘淡的消息……莫不是遼人大舉入侵了? 瞬間他的胃就開始了抽搐,然後就是身體。 “陛下,有當年和李仲道一起巡查河道的小吏楊鳴求見……” 不是遼人入侵啊! 趙禎心中一鬆,胃部的痙攣就緩和了些。 “何事?” 富弼苦澀道:“他說當年東邊和北邊的河道都勘察過,陛下……” 他擡起頭來,想起了君臣對黃河改道的歡欣鼓舞,可現在呢? “富卿這是……” 趙禎覺得很是奇怪,就笑道:“莫不是疲憊了?那可歇息幾日。” 他從不逼迫臣子,許多時候覺得順其自然最好。 我仁慈,你們就不能不要臉。 富弼搖搖頭,說道:“他說黃河北向的河道……低窪……東向的……東向的高。” 趙禎急促呼吸了一下,然後閉上眼睛,喃喃的道:“沈安說的竟然是真的?可……但有虛言……” 帝王之怒,哪怕是仁慈的帝王,可都容不得欺騙。 隨後楊鳴就被帶進來了,渾身顫抖。 “說吧,但凡有一句謊話,皇城司見。” 陳忠珩出來威脅了一把,然後繼續回去裝木頭人。 楊鳴惶然道:“陛下,小人不敢,當年之事許多人都知道。” “許多人都知道?” 趙禎不禁笑了,然後問道:“那當年怎麼沒人說?” 楊鳴愕然道:“陛下,給誰說?” “給朕……” 趙禎突然醒悟過來了,他的目光轉動,看向了宰輔們。 小吏的話自然傳不到他的耳中,那麼宰輔們呢? 富弼搖搖頭道:“臣當年未曾聽聞。” 楊鳴有些怯了,再說下去,他擔心自己回頭就會完蛋。 但昨夜沈安的話又迴響在腦海中。 ——你的兒子太學會負責,你的安危有某負責,誰敢動你,反對黃河改道的官員們就是你最堅強的後盾! 他閉上眼睛,幾乎是嘶吼般的說道:“說了!當年小人都說了,可上官們沒人聽,再說就會被趕出去……不只是小人在說,許多人都在說不該改道,可沒人聽,沒人聽啊陛下!” 他緩緩跪在地上,淚水從臉上滑落,垂首道:“那一日小人也在河堤邊,那邊在歡呼慶功,笑聲通宵達旦……那些民夫都得了一塊肉,也是笑逐顏開……那一夜所有人都在笑,然後……” “那聲音轟然而來,就像是厲鬼撕開了地面,然後在咆哮……地面震動,小人喝了些酒,就擡起頭來,然後就看到那洪水像是小山般的衝了過來……” 他哆嗦了一下,“小人呆在了原地,看着前方那些民夫和牛馬全被洪水捲了進去,慘叫聲到處都是,然後瞬間又消失了……眼前一片汪洋……” “那些官員在哭嚎,有人嚇出了屎尿,然後手腳並用的往後逃……” “……天亮後,小人跟着下去看,一路……一路都是屍骸啊……” “夠了!” “夠了!” 富弼厲喝道,然後看向了隨後怒吼的趙禎。 楊鳴從回憶中清醒,擡頭看去,不禁駭然。 趙禎的面色慘白,嘴脣蠕動着,卻說不出話來。 那是一場浩劫! 不,是人禍! 趙禎緩緩起身,說道:“今日朕和諸卿還在商議……還在想着改道……給黃河改道。” 他的聲音異常虛弱,富弼失魂落魄的道:“是,臣……臣……當年之事,臣有罪。” “誰都有罪!” 趙禎近乎於冷酷的道:“朕有罪,你等有罪,無辜的是誰?百姓!” 富弼緩緩免冠,然後跪了下去。 主辱臣死…… 一時間殿內全是跪下的人,楊鳴有些懵。 你們這是啥意思? “黃河啊!” 趙禎面露痛苦之色,說道:“沈安說的什麼……流速?叫他來,朕想聽聽。” 他疲憊的坐了下去,說道:“諸卿起來吧。” 稍後沈安來了,進來之後還打了個嗝,一看就是喫多了。 “臣在太學和學生們剛吃了晚飯。” 沈安覺得這些君臣都是神經病,所以不能學他們,於是帶着幾個最近名氣越發大了的太學饅頭路上喫。 這是叫我來幹啥? 他茫然不知,卻覺得氣氛不對。 他看了邊上的楊鳴一眼,可楊鳴此刻不敢和他眉來眼去,只能木然站着。 趙禎看着他,想起了先前的事。 爲了阻截黃河改道,這個少年在今日冒險和帝王和宰輔抗爭…… 一個人要有怎樣的勇氣和憤怒,纔敢和大宋最頂端的那幾個人翻臉啊! “……六塔河之事……” 他爲何冒險也要阻攔此事? ——位卑未敢忘憂國! 趙禎不禁頷首道:“位卑未敢忘憂國,好,好啊!” 這是個膽大的少年,但心中有大宋,願意爲此付出代價。 這一刻趙禎心中感動,而宰輔們卻覺得心中憋屈。 下午沈安就是用位卑未敢忘憂國來駁斥富弼的話,此刻趙禎贊同,那就是打臉。 可富弼卻無法再反駁。 趙禎問道:“故道狹窄不能過嗎?” “不能。不只是狹窄,更多的是河牀被擡高了。” 這是一個最簡單的問題,但沈安卻需要各方調動,才能使這羣君臣正視當年的六塔河慘案。 沈安說道:“臣已經看到了城外在挖河溝,人很多,想來幾日就能完工,臣覺得事實勝於雄辯。” 轟隆! 這話依舊是地圖炮。 你們從來都是雄辯,可說事實的卻沒幾個。 歐陽修四處呼喊無人理睬,包拯咆哮於御前,你們視若未見,然後惱羞成怒。 此刻如何? 我不說什麼大道理,來,咱們用事實來說話。 “二股河不一定。” 誰特麼的還在堅持這個? 沈安回身看去,就看到了富弼那倔強的臉。 這老漢瘋了嗎? 沈安怒道:“二股河……敢問富相,您可知道二股河爲何淤積嗎?” 富弼搖頭,“可以疏浚。” 沈安搖頭道:“疏浚永遠都趕不上淤積。” 疏浚毛線,後世疏浚了沒? 可每年依舊會膽戰心驚的看着洪水一波波的下來。 這不是家門口的小河溝,而是母親河,忽悠不得啊! 沈安冷冷的道:“地勢……水往高處流的代價就是泥沙無處沖刷,最後就一路淤積,直至黃河變成懸河,然後咱們就只能祈禱……” 祈禱什麼? 沈安虔誠的道:“祈禱堤壩不會垮……” 趙禎說道:“去查!當年參與六塔河改道的人都去查,查清楚!” …… 月初求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