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三十三章 始(下)

作者:午後方晴
“朕聽說李元昊爲不讓你阻撓議和,將高政送給你。”

  “臣立即將他斬殺。”

  “你做得很好……”趙禎臉上顯出歉意,尹洙很不理解,爲什麼不將兩浙的一件公案了斷?不能了,一了會牽扯很多,一旦高衙內胡說八道,不管真假,可能牽連到宗室,首先趙元儼的兒子第一個便跑不了。反正宋朝未斷的案子也不是一件兩件,不在乎多這一件,當場斬殺,是最佳手段。但趙禎心中清楚,鄭朗不可能害怕宗室子弟的,這是主動替朝廷與自己減少負擔,同樣也是一種識大體的表現。

  “陛下,莫要忘記臣還寫了中庸一書,只可惜沒有時間,不然臣想重新將此書修改。再著一本仁義。”

  “仁義?”

  “易經之道,陰陽轉換,陰中滋陽,陽中生陰,故說孤陰不長,孤陽不生。仁義也是如此,仁中有義,義中有仁,才能構成一個複雜的整體生存。比如忠孝,忠孝兩全固然美好,可那有那麼容易?臣這一次路過家鄉,看到幾個娘娘年老體衰,很想學一學包拯留下來服侍她們,但朝堂有事,臣不得不做一個不孝之子,忍痛來到京城。”

  “不可啊,”趙禎嚇得一哆嗦,你有七個老媽,一個個服侍,最大的大媽六十多歲,最小的小媽才四十幾歲,你要服侍到那一天。

  “但必須兼顧,比如臣雖不信老釋二教,幾個娘娘喜歡,只好由她們,儘量做到忠孝兩全。”

  “應當如此,應當如此,”趙禎長鬆了一口氣。

  “還有一種思想,利他主義者,與利己主義者,這也是一種仁義爭執的表現。”

  “利他主義,利己主義?”

  “利他主義便是爲了幫助別人,不惜付出自己一切。利己主義,便是人不爲己,天誅地滅。”鄭朗做了簡單的闡述。沒有那麼簡單,西方首倡利他主義者,自康德開始,以後有諸多學者陸續提出與完善這種理論。但最早提出這種理論的卻是來自中國的墨家,儒家中有類似的理論,不多。

  趙禎懷疑地問:“有卿所說的利他主義者嗎?”

  “有,古代的墨家,朝中也有一人,范仲淹!他已經無限接近這種利他主義者。”

  “益否?”

  “個體爲了生存,必須爲了自己,利己主義者是人的本能,是核心所在,個體驅動社會整體的發展。但相比於各種惡劣的環境,敵國的侵佔,又要整體配合,這是利他主義產生的後天環境。兩者走向極端,皆不是很有益。所以孟子痛斥墨子是牲畜之言,夫子贊成子路受牛,正是一種利他與利己的調和。臣以爲陛下做得就很好,將二者適度的調和得當,才體現了這個仁字。”

  “卿過獎了,”趙禎羞澀地說。

  他已經聽明白了這幾種思想理論,已經逐漸在構成鄭朗的仁義核心。可他還沒有弄懂,鄭朗這本未出來的仁義書,將會是對整個西夏是戰是和,以及未來那場龍虎鬥的總結……“朕還是希望你做一名良臣。”

  儒家學說雖好,可多難哪,看一看新了一本中庸,鄭朗花了多長時間,現在又要重修,這個仁義憋了這麼多年,現在纔出來一個影子。況且後面還有更龐大的禮樂,以及忠恕、聖智等等。再加上孝順他那麼多的媽媽,也不要做臣子,根本就沒那時間做臣子。

  但一份不安的情緒忽然纏繞在他心頭。鄭朗對權利不貪婪,這是趙禎最欣賞的地方,可正是這種不貪,卻讓他隱隱覺得很不安。

  太監端上來飯菜,是便宴,除非宮宴,在趙禎的便宴裏很難喫到精美的食物。

  幾碟普通的小菜,趙禎沒有喝酒,鄭朗更不善飲酒,君子食不語,二人默默喫飯。福康公主忽然放下筷子問道:“鄭學士,你是我的守護騎士嗎?”

  “這個,這個……”鄭朗尷尬的不能回答。越往後越不能回答,以前小,特殊情況,這樣說不要緊,以後這個俏麗的小公主越長越大,一旦直接說俺就是你的守護騎士,會十分曖昧的。

  趙禎終於放下筷子,大笑,說道:“他就是。”

  “什麼叫守護騎士。”

  “他會守護你的幸福。”

  “那,那鄭學士,可以經常來宮中教我寫字嗎?”

  “這個不行,除非你父皇召見,否則臣不能隨便入宮,”鄭朗毫不猶豫的拒絕道。不象小時候,僅是一舉子,又小,經常進宮沒有忌諱。如今血氣方剛之時,又是當朝宰相,經常進宮,會讓人說閒話的。就是小時候,因爲進宮的次數多,還招來了範諷的彈劾。何苦?

  “爲什麼?”

  “再過幾年你便知道了。”

  “你是說我長大了就知道了?”

  “是啊。”

  “我現在也知道啊,你對我父皇最忠心。”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我還早呢,是否忠心陛下,直到蓋棺才能下結論。”

  “你以後也要忠心。”

  “那是,不過現在這個結論不能下。”

  “那麼我以後怎麼學習寫字?”

  “這樣吧,臣回去後,寫一個貼子讓你臨摹,並且將每一筆劃的寫法也講注出來,臣不進宮,你也可以學習了。”

  “我還有你的玉佩。”說着,從腰間掏出那塊歐泊玉佩。

  看着這個小姑娘乖巧的樣子,忽然想到她的未來,鄭朗沒由來的一陣心疚,說道:“你將這塊玉佩戴好,這也是臣承諾的一個見證。但你是公主,臣是臣子,小能說說,大了就不能再說,這當作我們心中一個約定如何?”

  “好,拉鉤。”

  鄭朗與小傢伙的手拉了一下鉤。

  趙禎臉上也是充滿了溫情,他缺少弟兄,某些時候,將鄭朗當作一個有出息的小弟弟看的。若不是自己的女兒,鄭朗萬萬不會這樣胡鬧。忽然嘆道:“鄭卿,你對朕太放縱了。”

  “陛下,十分自律,朝中大臣要求又嚴,寬鬆得度,故臣如此。但事關國家大政,臣絕對不會放縱陛下。”

  “應如此,”趙禎又是大笑。

  笑得諸多太監面面相覷,心裏面直嘀咕,陛下與諸臣交談甚多,可從來沒有笑過這麼多次,這個鄭行知,千萬莫得罪啊。喫過飯,君臣又談了一會,趙禎才讓鄭朗離開內宮。

  鄭朗又去了中書。

  在其位就要謀其政,中書總管全國民政事務,許多細節自己不瞭解,這必須要細看,看各地的呈奏,中書保管的文件擋案。做一個全盤瞭解,才能方便處理全國的大小事務。

  直到三更,才揉了揉眼睛回家。

  新宅子離皇宮不遠,就在東華門外,託嚴掌櫃購買的,一個三進三出的小院子,有一個小巧精緻的小花園,後二進乃是二層小樓,面積不是很大,但位於鬧市區,所以花了七千多貫錢纔拿下來。還是原屋主聽說是鄭朗購買,給了優惠價。

  唯獨一門好處,上早朝近。

  京城物價貴,也要看怎麼花,天天往樊樓跑,再養幾十個美家記,就是身爲東西兩府長官,若沒有其他的經營,也會感到錢財不夠用的。但象鄭朗這樣的用度,即便居於京城,僅是薪酬也足以支付用度。

  回到家中,崔嫺四人正在織衣服,鄭朗問道:“怎麼你們還不睡?”

  “等官人回來?”

  “我看了一下存擋,過幾天便能恢復正常,你們早點休息吧。”

  四兒抱怨道:“官人,不能象這樣做官。”

  “想做好官,就得辛苦,你想我做好官,還是做壞官?”

  “別爲難四兒,”崔嫺說,又道:“今天我收到幾份請貼,有兩份你要看一看。”

  說着從邊上奩抽裏抽出兩份貼子。

  一份是呂夷簡送來的,請他明天晚上去他府上赴宴。還有一份卻是富弼、王拱辰、王素、餘靖、歐陽修五人聯手發來的,請他明天去樊樓赴宴。一個是權謀最深,又有推薦之恩的老臣,另一邊則是好友外加臺閣主要言臣。崔嫺看到這兩份貼子,都感到頭痛了。

  “官人,怎麼辦?”

  鄭朗想了想,說道:“明天去樊樓。”

  比起呂夷簡,這五個人合力,更不大好惑。畢竟呂夷簡已經是曰落西山。但提到了樊樓,又想到了另外一個人,不由眉頭皺了皺。

  ……

  夕陽西下,樊樓歌舞昇平。

  但樊樓的主樓做了一些改變,最下面一層騰出來,專門伺候客人喝茶聽說唱的,說唱在唐朝叫俗講,元明叫評話,後世叫說書。說話人叫舌辨,主要分爲記敘,與講史二類。多是短篇,靈怪、脂粉、傳奇、公案、撲刀、杆棒、神仙、妖術等,舌辨者講,必須有說有唱,繪聲繪色,才能吸引聽衆。講史也不是真正的歷史,多是民間的野史,比如三國志評話、薛仁貴徵東事略、五代史評話等等。藝人多來自不得志的文人組成的書會,這些文人有的負責撰寫野史,有的負責說唱,用來謀生,頗類似後世的寫手職業,十分辛苦,而且地位低下。

  樊樓以前也有說唱,但象這樣將主樓的底層騰出來做出說唱的地方,還是幾個月前做的改動。

  舌辨一拍桌案,說道:“那天天高氣爽,鄭朗於大營中對韓琦語曰,稚圭,想戰須風。韓琦擡頭望天,萬分不解,問何來風?鄭朗道,且看我行法陣,於在大帳前設法燈法器,擺下一座陰陽二儀大陣。鄭朗對韓琦語,君長,請君主陽陣。韓琦曰,不妥,定川寒乃君主地,吾乃客,請行知主陽陣。鄭朗久思,曰也罷。二人進入法陣。各位看官,爲何擺陣?”

  一拍桌子,馬上就要來一句,若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下面聽衆正聽得津津有味,一起吵鬧起來,有的人從腰間掏出錢來往上面砸,讓舌辨繼續往下講。

  歐陽修一口茶水噴了出來,說道:“何來此事。”

  “民間之言,何必當真,就當聽着好玩,”餘靖樂道。

  “這個樊家……”王素也是搖頭。

  之所以將樊樓重新改造,正是爲了宣傳鄭朗事蹟,不但免費給舌辨前來說唱,只要說鄭朗的事,說得越神奇,給的賞錢越多,於是京城幾個書社爲爭來樊樓說唱權,爭得頭破血流。

  富弼也在笑,笑完說道:“只怕行知不喜啊。”

  剛說完,就看到鄭朗從外面走了進來。

  “來了,”歐陽修說道。

  “且慢,看他聽說唱有何反應。”富弼攔住歐陽修,不讓他呼喚鄭朗。

  舌辨又重新開始,繼續往下說道:“各位看官,且莫小視這風,這風大有妙用。且看鄭公與韓公施開二儀陣,妙處便來了。這個二儀陣直達天庭,二人本是天下文奎星與天璇星下凡塵的,太白金星見二位真身直通天庭,急忙來前,詢問二星有何貴幹。鄭公道,我且向天帝借風神一用。太白金星不敢怠慢,立傳風神前來。風神見到二位星君,連忙上前施禮,小神見過二位星君。鄭公道,吾且向汝借一陣風。將風神帶到定川寨,一剎那間飛沙走石,黑風大作,西夏賊營中伸手不見五指。狄青見勢喝道,鄭相公借來大風了,我們殺敵。”

  鄭朗直哆嗦。

  奶奶的,我還能讓風神聽命?

  但老百姓不這樣想啊,有人紛紛說道:“是啊,我聽前線回來的人說,那天定川寨前是起了一道很濃的黑風,我朝大軍正是藉着這股大風殺敵的。看來舌辨說得有理,多半是借來的風。”

  “是真是假的?”

  “是真起的黑風,騙你不得好死。”

  “胡說八道,”鄭朗忍不住說了一句。

  “你是誰啊,竟然敢侮辱鄭相公。”一個客人來樊樓天天聽說唱,越發對鄭朗膜拜,不服氣地說。

  鄭朗懶得辨,眼睛瞅了瞅,竟直走過來,問:“彥國兄、君貺兄、永叔兄、休業兄、安道兄,怎麼你們也在聽說唱。”

  “我們正在聽舌辨講你與稚圭兄如何施展陽陰二儀陣,聽得很有趣,要麼你也坐下來聽一聽。”富弼開玩笑,說道。

  “別拿我與稚圭打趣,上樓去。”

  幾人走上四樓,點了酒菜,鄭朗問:“彥國兄相約我來此,有何貴幹?”

  “不是我相約,而是君貺相邀行知前來樊樓,爲一事相商。”

  “何事?”

  “爲朝堂除一殲邪?”

  鄭朗心裏面說了一句,來啦!臉上沒有表露,淡淡問:“何人。”

  “夏竦!”王拱辰說道。

  鄭朗差點跌倒,王拱辰是將來的“小人黨”代表,夏竦同樣如此,呂夷簡倒下,看看這朝堂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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