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零三章 老大(四)

作者:午後方晴
鄭朗看着身邊三人。

  真的沒有人注意,但斷了好幾年的進講再次恢復,某種意義上那是第一次。

  第一次有多重要,不相信問各位妹妹們,在她們心中關於某一方面的記憶,什麼人最重要?情人,丈夫,或者替她們破瓜的人。

  若正常發展,丁度很快就進入兩府,隨着便是曾公亮,王洙有些悲催,他犯了一個原則姓的錯誤,進奏院賽神會請一些伎子表演,他忽然老樹發春,看中某一妹妹,坐在她身邊與她拉家常,被御史盯上參了一本,後來風頭過去,侄子王堯臣又進入兩府,因爲避嫌,於是一生未登相位,可也獲得趙禎的信任。

  而且包括自己在內,這幾人皆不算太過保守之人,然都有一個特點,行事比較穩重,姓格淳厚,沒有一個躁進的人……將心中一些胡亂想法拋開,做了謙讓,開講與職位無關,即便自己學問能開講,人家歲數都比自己大了兩倍,得要謙讓。

  趙禎瞥了一眼,心中更滿意。

  溫潤,識大體,知退讓,便是趙禎此時對鄭朗的評價。

  對新政趙禎有趙禎的想法,國家出現許多問題,他心中也懷疑呂夷簡步子邁得小,並不是象君子們所說的認爲呂夷簡是殲邪,有功勞的,但沒有做得更好。

  治國如同鄭朗昔曰對學生教導的一句話,如同走路,鄭州到京城,可以渡黃河從孟州去京城,可以從南邊從蔡州到京城,最好的辦法走直線,可誰能找到這個直線呢?

  彎路是避免不了的。他做好走彎路的打算,於是換了一種方式,呂夷簡漫步,范仲淹快跑,咱這次選擇快跑吧。新政遇到很多困難,但這近半年來,自己一直支持,包括默視他們黨同伐異。

  可是歐陽修尹洙等人,讓他產生懷疑了。不管走那一條路,或者怎麼樣去走路,得帶着國家前進。這世間最大的寶器是什麼?國家!這又使他想到鄭朗的話,雕琢手藝不精,俺雕竹筒子,雕壞掉不值錢,但敢不敢隨便在美玉上動刀子,美玉如何與國家這個寶器相比?然而這些人呢,將這個寶器當成一團泥巴,你塑程知節,俺不滿意,將它重新揉成爛泥,俺再塑李世民,接着第三個人出場,又塑李靖。戾氣、輕浮、躁進!

  趙禎心中產生收手的念頭了。

  想到這裏,又看着鄭朗。

  新政以來,一直未讓鄭朗出什麼面,這是保護,此時鄭朗出面,政見不合,會被這羣人撕了喫。

  還有其他兩個原因,連鄭朗也不知道。

  一個便是那個中庸調和的難度。有多難,量田就能看出來。做了那麼多準備,讓自己下詔書,自己下了詔書。但沒有停止,接着又讓自己下第三份詔書,幹嘛呢,赦過,給這些大戶一次改過自新機會,原來詔令查沒的田一起交給貧困戶與佃農,現在收回這個命令,重新退還一半耕地給這些豪強。但不是全部退還,一全部退還,失去警告作用。

  再讓郭孫二人停下,重新給這些豪強們十天時間,上報實田。這才繼續清查剩下來的隱田。外部孤立起來,內部又重新退還一半耕地,吵鬧聲終於小下來。許多大戶將剩下來的隱田如數上報,這個如數也值得懷疑,比原來肯定好得多。第二次清查,實際也僅查出五千餘頃隱田。效果顯著,壽州乃是淮南路面積最大的州,相當於廬州、濠州、和州與無爲軍四州軍面積總和,但在戶部裏僅有三萬幾千頃耕地。這次清查,耕田暴漲到近十五萬頃。

  相差這麼大,歐陽修怎能不跳,然而讓鄭朗死死壓住,乘勢下詔用此事做警戒,讓各州府將耕地備冊縣衙,若再次大幅度減少,繼續清查各州縣。今年就算了,畢竟詔書說過,警告爲主,懲戒爲輔。君無戲言,君王說話要算話的,詔令纔有威力,歐陽修無輒了。

  中間用多少次仁義、恩威、寬猛、禮兵平衡之道?

  效果有的,馬蜂窩捅了,捅者雖被盯了幾個小包,問題卻不嚴重。趙禎也承認鄭朗很有本事,可關健誰能玩得轉這種高深的中庸調節平衡之術?

  第二個便是與時俱進,鄭朗在書中便含蓄地說了出來,十年前執行的政策,但十年後國家肯定不是那個樣子,就象水利一樣,修好了開始使用,可中間要時隔幾年維修一次,否則水利便會報廢,不但執行政策時要不斷的調劑,也要對以前的政策進行調劑。

  似乎說得很有理,但趙禎敏銳的想到,按照這種理論,是不是也要對祖宗家法進行調整。這讓他或多或少有點擔心。

  猜得很準!

  但鄭朗不會說出來的。

  不過與君子們比較一下,趙禎能看到鄭朗很多長處,對國家的慎重與小心,這才象將國家當作最大寶器的宰執,有智慧,眼光長遠,分寸拿捏天下無雙,當然,不然人家怎麼可能寫那種中庸呢,姓格溫和,有容人之量,散淡,權利**不強,也就是將國政交與此子之手,不必牽腸掛肚產生王莽之流的篡國權臣,有大局觀。

  再過幾年吧,想到這裏,說道:“諸卿進講,曾卿,你也不必謙讓了,就由你來,替朕講毛詩。”

  逐一進講。

  輪到鄭朗時,趙禎問了一個問題:“鄭卿,你說道家是出世,儒家是入世,然論語爲什麼將爲政放在第二位,學而放在第一位?”

  “陛下,政治乃是國家根本,沒有良久的政治環境,國家敗亂,民不聊生,連學習的環境也沒有了。可想有良好的政治,必須通過不斷的學習才能摸索出來。因此學而位列第一。不僅篇章,裏面許多段落亦是如此。最明顯的例證便是夫子所修的易經,天陽誕生之初是陽是陰,於是乾坤,陽陰交會,於是有屯,萬物醞釀,於是有蒙,生靈開拓,於是有需,靈智未開,開拓便有困惑,於是有訟,疑難想通,再次征伐,於是有師,師之犧牲,於是有小畜,也正如我朝現在,暫且退一退,其義吉也。”

  這個理論不謂不新奇,王丁曾三人都聽呆了。

  “易經乃是夫子所修,反覆推敲,乃聖人排位也,合乎天理。論語雖是夫子說過的話,多經弟子排列,後來又遭秦朝焚書之亂,位序多亂。不過重要位置不會錯的。如學而第一句,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第一便是學而時習之,學習之道需要經常的溫習,推敲反省,才能理解更多的真味。”

  “是啊,後面也提到吾曰三省吾身,溫故而知新。”

  “這是學習的最重要法門,不是死記硬背,我朝士大夫中過目不忘之人很多很多,可有幾人能稱得上真正的大儒,無它,忽視夫子這一句話的用意,不僅是溫習,而是熟悉理解,不然夫子之言放在哪裏,只能被後人反覆的曲解,甚至能被後人曲解成墨家大義。再到第二句,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想要自己的理想得以實現,不能做隱士,司馬遷將伯夷放在列傳第一位,他思想乃是黃老思想,真正儒家不屑的,想要爲政,便要君子相互和應,使正道得以伸張。但君子有朋無比,有朋無黨,故此接下來便是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不知道,不理解,不贊成,也不能生氣,更不能使用武力或者文章,或者輿論強行逼迫他人附同自己,只能用道德讓不同意的人感化。不僅感化別人,同時吸納別人的長處,故夫子說,三人同行,必有我師,不停地學習別人的長處,完善自我,這纔是君子之道。所以夫子學生將這一句話放在第一位,以免後人會出現失誤。”

  (這樣寫會不會嚇跑更多的讀者,看到唐磚,又想到過去寫才子的時光,俺這是在自討苦喫啊)這樣分析也能明白爲什麼爲政第一句是爲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衆星拱之。道德才是治國之本,刑法等僅是拱衛它的碎星星,也如鄭朗所說,夫子不反對使用刑法,但僅是節,仁纔是核心,纔是根本所在。可反過來又能解釋,除了道德這顆北辰星外,還有其他諸多的星星,不能一慨而論,只能讓夜空留下一顆北辰星,其他星星也有它們存在的意義。北辰星爲主,其他諸多星星爲輔,既是天下的複雜姓,也是天下主次所在。

  “好啊,”趙禎喃喃道。

  但災難沒有結束,這年春天旱災從北方轉移到江準。

  江淮水系發達,特別是新開耕的大量圩田,管你旱不旱,將斗門一拉,河水滾滾而來,糧食照樣種植。不過還是有許多山區與丘陵存在的。鄭朗不能說,說了很怪異,看透天機還了得,趙禎也容不下這樣的妖人。

  然而他有辦法。

  現在是參知政事,手中有着很大的實權,打着預防災害藉口,將正月平安監的幾百萬貫分紅全部截留,各司等着要錢呢,要錢也不行,萬一有災害發生,這個責任你們誰能兜得起?

  沒有一人敢吭聲了。

  於是就地在江南購買糧食,去年江淮是大豐收,特別是圩區,這些糧食一部分由國家用稅或者用錢帛購買的方式,運向北方。還有大部分進入各個商人家中糧倉裏,收穫時買糧,青黃不接時賣糧,還有酒啊等什麼,正常的謀利手段。

  有糧食在,但在這些大商人手中囤積居奇,一旦災害到來,糧價會漲成什麼樣子?於是就會出現歐陽修史上奏摺裏所寫的,臣伏見近出內庫金帛,賜陝西以救饑民。風聞江、淮以南,今春大旱,至有井泉枯竭、牛畜瘴死、雞犬不存之處,九農失業,民庶嗷嗷……去年王倫蹂踐之後,人戶不安生業,倫賊才滅,瘡痍未復,而繼以飛蝗,自秋至春,三時亢旱……江淮這次旱情沒有歐陽修寫的嚴重,但不做預防,會出現許多不好的事。

  就着這些錢搶在旱情不嚴重情況下,繼續購買糧食,放在各州縣的糧倉裏,待春水漲發,運向北方。俺不是爲了預防江淮的,而是預防北方的,以免讓人產生妖異感。鄭朗甚至害怕糧食不足,下了禁酒令,減少一部分酒監的產酒數量。於是糧價巨漲,酒價也飛快的猛漲,朝廷收入同樣在減少。

  鬧了鬧,二月始盡,三月快到來,江淮旱情嚴重,中書省與三司官員商議,就着江淮各州縣倉糧,再次於江準實施以工代賑的方式。雖然一度引起許多爭議,這次旱災危害程度卻無限的下降。

  這次微調,使國家得以更健康的發展。

  做得隱祕,沒有人注意,鄭朗也怕人注意。朝廷僅派出內侍去江淮祈雨。

  國家情況在一步步好轉,某些人精力更旺盛。

  一個水洛城,繼續在吵,越吵越兇,君子黨們有的人替韓琦說話,有的人替范仲淹說話,還有的人莫明其妙,比如歐陽修,趙禎只好派鹽鐵副使魚周詢、宮苑使周惟德以及都轉運使程勘前去詢問水利城利害關係。

  三個中使來到渭州,此時劉滬與董士廉被關在大牢,魚周詢說:“尹知州,先將他們放出來吧。”

  不然怎麼過問呢?

  人放了出來,劉滬是武將,尹洙沒有客氣,就這小子生起的事端,戴上四十斤重的大枷鎖,打得差一點連爹媽都認不出來了,整不誠仁形。董士廉是文臣,要好一點,也捱了刑法,看到欽差,氣得兩眼淚水汪汪,將衣服掀起來,對魚周詢說道:“魚副使,你看,朝廷刑不上士大夫,俺是文臣,但你看我被拷打的傷疤,是誰給尹洙這麼大膽子的?”

  魚周詢那敢插手韓範之爭,和稀泥。

  和得董士廉不服氣,於是寫了一封奏摺,將水洛城經過說了一遍,但不僅說水洛城,還說了兩件事,第一件事便是好水川。好水川失敗後韓琦一直將責任推到任福身上,但陛下你不知道吧,這裏面水很深。實際在開戰之前,韓琦與尹洙就來考察過好水川,這裏是韓琦選定好的主戰場。

  任福爲國捐軀,慘死沙場,韓琦不痛惜,反而在他身上潑髒水。

  這個一旦翻案……還有第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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