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赵识一阵沉默,窗格透进几分月下银光,映着他清冷的眉目。
明珠性情怯懦,在他面前,唯唯诺诺的可怜模样居多,好像连话都不敢同他多說,愿意的不愿意的事情都只敢点头說声好。
生性腼腆,胆小孱弱。倒真的是很少见她开口撒娇讨好。
不過這事碰了他的逆鳞,他并不想就此应了她。按說她在明家過的日子远不如她在望月阁,她說的话难以說服他。
何况,赵识也不是不知道,和她订過婚的未婚夫,如今還余情未了。若真放她回去,這两人难保不会再有勾连。
這两人若是见面,即便仅仅是对视一眼,什么话都不說,赵识也是不肯的。
他对明珠就是有对旁人沒有的独占欲,不喜外人瞧她的目光。
“不行。”
明珠听见這两個字,胸腔裡憋着的那股气顿时泄了。她忍着委屈,眼睛洇红水润,“殿下,我……”
话才起了個头。
男人往前走了几步,伴着一阵清冽冷淡的皂香,“我說不行。”
明珠很少同他开口,赵识也很少同她說不字。多数時間裡她在望月阁的日子平安顺遂岁月静好,任由他安排。
明珠一愣,缓缓回神。說实话,她不知道赵识为何不让她回明家待几天,就像她也一直不明白赵识不许她出门抛头露面這件事。
明珠倒也不会被這两句不行所击败,她咬了咬牙,靠近他身旁,默默靠着他怀中,伸手搂住他的腰,低声轻语,“我好久不曾出過门,实在有些孤独。”
這句话却也不是做戏,反而是发自肺腑。
关個十天半個月還好,一年半载当真憋屈沉郁。笼子裡养的金丝雀也要放出去放放风,更何况她是個活生生的人。
明珠贴近了他,男人身上散发的气息好像都冷冰冰,如皑皑白雪。
赵识的身体僵了僵,低眸看着怀中的人,“不要撒娇。”
明珠心裡难受,若她出不去,就沒法攒银子找门路,也沒法筹谋逃跑的路线。
她不想再死一次,更不想死在赵识手裡。
這世上沒有比被自己所爱之人杀了更伤心欲绝的事情。难過到想起来一次都是剜心的阵痛,经久不散。
明珠抱住他,发烫的脸颊贴着他的衣襟,眼眶红了两圈,酸涩胀痛,冰凉剔透的水珠顺着眼尾缓缓落下,她闷着声音带着轻微的哭腔,說:“殿下,您就让我回一次家吧。”
她生的白,哭起来梨花带雨十分好看,眼睫在颤动,鼻尖泛着红,柔弱却又楚楚可怜。
眼尾浸出的眼泪,如消融的冰雪,晶莹剔透,淌在她的脸颊。
赵识轻皱眉头,一时說不出言辞凌厉的话。衣襟湿了半片,手指碰了碰她的脸,摸到的也是湿润的水痕。
少女哭起来沒什么声音,喉咙裡偶尔才会泄出几声低泣,软软的,糯糯的,让人心生怜惜。
赵识用自己的手帕替她擦了擦脸,“别哭了。”
赵识很少见她落泪,上一次還是她被明家人抬着轿子送到望月阁的那天晚上。蒙着一层水雾的眼睛可怜巴巴望着他,流着眼泪說自己快要成亲了。
赵识差一点就心软把她放回去,几番挣扎,欲念和对她的野心,最终還是占据了上风。
小姑娘哭的正难過,被泪水糊的眼睛都快睁不开,柔白的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袖子。
赵识的心揪了揪,皱眉不言,嘴角缓缓往下沉了沉,心情一下子跌了下去。
他用手轻轻捧起她潮湿泛红的小脸,低低叹息了声,算是一种妥协,轻声发问:“你想回去待多久?”
明珠怔了几秒,眼珠子圆圆的,傻裡傻气又浮现了一丝震惊,她吸了吸通红的鼻子,小脸柔软,表情略有不安,“十天。”
說完這個数,她缓缓抬起眼睛看着他,语气很小心,“可以嗎?”
赵识握住她的手腕,沉思冥想时表情严肃,但却不是平时那种冷若冰霜,反而有些冰雪消融的春意。
十天真的太长了,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垂眸一看,小姑娘眼巴巴望着他,含着期待,不忍回绝。
明珠哭完之后脑袋有些晕,起了几分困意,就想睡觉。她好声好气地說:“十天刚好就過年了,我想過完年三十,再回来。”
赵识每年都是要留在宫裡過年,元宵节前不会有空往别院這边来。
赵识看着她通红的眼睛,到底是于心不忍,起了恻隐之心,他說:“带上碧莹。”
“好。”
明珠达成愿望就不想在书房裡多待,“那明珠就多不打扰殿下了。”
赵识静静看了她两眼,倒也沒有多說,让人送她回去。
桌上的银耳莲子羹已经有些冷了,赵识端起汤匙尝了一口,入口便是滋滋腻腻的甜味。
守候在书房外等着端茶递水的婢女,对已经离开的明珠有些刮目相看。
這几日,有脑子的人都感受得到太子心情不好,多少是和明珠姑娘有点关系。
太子不吃莲子,宫宴上有都是不碰的。而且他也听出来明珠姑娘并非是来邀宠,只不過因为有事相求不得不来。
婢女都能看透的事情,太子又怎么会看不出来?所以他本来以为明珠姑娘已经惹怒殿下,又是来自讨苦吃。结果却令他吃了一惊。
看来明珠姑娘還是得宠,但花无百日红,就是不知道等侧妃正妃逐個過门,她還能不能长盛不衰。
深夜裡,明珠睡不着觉,已经躺下又重新从床上坐起来,检查了一遍自己的箱笼,点齐了她要当了换钱的首饰。
明日清早,她就能回明家。十天時間,够她做很多事情。
今天明珠在赵识面前流的眼泪一半真一半假,哭着哭着就也真的难過起来。
她自己也沒想到赵识会松口答应让她回去,以前不敢哭,怕惹他厌烦,从不知道原来哭是有用的。
碧莹等听不见声音,轻手轻脚进屋子,往床上看了两眼,“姑娘?”
碧莹又轻轻唤了两声,沒有回应,姑娘应当是睡着了。她吹灭床头的两盏灯,从裡间出来立马去了书房。
赵识站在书桌前,身姿挺拔如松柏,低垂眼眸,安静练字。纸张上染着墨色的字迹,一笔一划走势锋利,凛气摄人。
碧莹埋着头,“姑娘這些天…吃得好睡得好,沒发现有什么异状。”
碧莹虽是明珠的婢女,也是赵识安插在她身边的人,姑且算得上眼线,一举一动哪怕是說了什么了话,都要禀告。
碧莹又說:“姑娘好像很喜歡您送的首饰,這些日子不看书时,就在数簪子。”
男人的脸掩在暗光之中,神情不明,“嗯。”
他放下手中的毛病,淡淡地說:“回了明家,照顾好她。”
碧莹应了声是,太子這阵陌生的气势,压的她始终不敢抬头。
“出去。”
“是。”
碧莹从书房裡出来才敢大口呼吸,太子气哪怕平日有意收敛在朝堂上的气势,抬眼吐字间都是若有似无的凌厉锋芒。
明珠一夜无梦睡醒,早早起床梳洗打扮,挑了件枫色水芙对襟收腰长裙,衣襟上绣着精致的花纹。上了妆后眉眼间的艳色压都压不住。
赵识平常不许她穿的這样明艳,她一個小姑娘,也总是爱美的。有几次实在沒有忍住,问他为何不让她穿出去?
赵识便一本正经地回答:“伤风败俗。”
明珠沒觉得伤风败俗,且看赵识好像也挺喜歡她這样穿,在自個儿房裡打扮的娇艳明媚,他是从来不說的。
碧莹进来說:“姑娘,马车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那咱们快走吧,把我的箱子搬上去。”她有些迫不及待。
几名小厮将箱笼抬到马车后头。明珠快走到大门口的时候,抬头望了两眼天空,她好像很久沒见過這样明媚的日光。
明珠走了神,沒注意已经走到她跟前的男人,她的肩上忽然沉了沉,多了件大红色的斗篷。
她茫然回過神。
赵识替她整理了衣襟,日光照见他精致隽秀的脸庞,肤如玉质细腻,好看的让人晃了神。他淡說:“回去也不要胡闹。”
明珠低下头,乖乖点了点头。袖子裡的小手无声攥紧,她的心提到半空,害怕赵识反悔,不让她回去了。
她重新抬头望着眼前的男人,“时辰不早了。”
赵识摸了摸她的脸,又往她手裡塞了個暖手壶,“上车吧。”
明珠被冻得冰冷的指尖感受到一阵暖意,她心情复杂同他行了一礼,然后爬上了马车,裡面提前烧了香炉,倒也是很暖和。
马车摇摇晃晃,不知出于何种心态,坐在车裡的明珠忽然掀开了车帘,偷偷往回看了一眼。
赵识背着双手站在门前,如雪松立在风雪中,身影挺拔却有几分寂寥。明珠忽然就想到自己的那個梦,她始终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一個模糊的背影,努力绷的笔直,却有种铺天盖地的孤独感,甚至会觉得他有些可怜。
明珠叹了声气,放下车帘。她之前還想過那时候会不会是嬷嬷越俎代庖,私自给她端来毒酒,逼她去死。可好像那杯酒真的就是赵识的意思,他也不是沒对她說過喜歡,宴席喝了点酒,回来抱着她,一边亲她一边說很喜歡她。
果然男人喝醉后說的话都不能信。
转眼间,马车就停在了明家。
明家的人提前知道了這件事,只当一年過去,她已是色衰爱弛,被太子厌弃送了回来,沒把她当回事。明家人又要脸,她父亲又觉着她有些丢人,便门外的小厮将她的马车引到后门。
“姑娘,二爷让您走后门。”
明珠還沒怎么着,碧莹一听這话就怒了。
门前迎来送往的小厮最势利,六小姐在家就不得宠,沉沉闷闷不讨人喜歡,长得嘛确实漂亮,但再漂亮的人看多也就那样。估摸着太子也受够了她的无趣,玩够了人就丢回来。
他非常狗眼看人低:“六小姐,您别让我們难做,您若是走了正门进来,全京城的人马上就知道這個事了。二爷也是为了您好,不让您丢這個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