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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
你只不過是個自欺欺人、故步自封、傲慢愚蠢的懦夫罢了!
這是公良至的声音,偏偏是公良至。极致的愤怒压缩在寥寥数语中,好似火焰被封入冰山。這声音不是咒骂,而是判决,它直接刺入了魏昭体内,凶猛地往下拉扯,好似要将他剥皮剔骨。
“不!”
反驳声在耳畔隆隆作响,魏昭以为自己吼了出来,却发现這属于周向阳。他的怒气不比公良至小,怒吼道:“胡說八道!”
“怎么胡說八道?”公良至讥笑道,“你不正在为一個莫名其妙的天命杀戮无辜嗎?你难道能找出我們的罪证嗎?”
“你对真相一无所知!”周向阳咆哮起来,“我得天命,证据确凿!否则我一個散修如何学到凌霄阁的剑法?如何得到這失传的剑修传承与未出世的玄黄剑?尔等小儿不识天数,对天地伟力一无所知……”
“我信。”公良至却說,“我信你得到所谓的预言。魏昭会落入玄冰渊,重新出世后化为魔龙,是不是?”
周向阳的声音戛然而止,魏昭仿佛能看到他惊疑不定的表情。關於今后的遭遇,魏昭略過了遭罪的部分,但他可不会把需要警惕的內容省略過去。公良至知道陆函波的事,知道玄冰渊下有危机,有這些條件,加上周向阳的說辞,足够他推测出一些东西。
“既然如此,”這位天眷者的声音缓和下来,又多了底气与那种傲慢的腔调,“公良至,你今后命定要为大义与魔龙交战,最后死于魔龙之口。你已知天命,为何要阻我?方才你若与我一道动手,何必要到现在這個地步。”
公良至笑了一声。
魏昭从未听過有人能在一声轻笑中包含如此强烈的蔑视与厌恶,或许因为這不是個声音,而是链接中的一道意识。公良至的冷笑冻住了周向阳,让他渐渐大义凛然起来的声音停下了。
“那又如何?”公良至說。
魏昭的心脏猛地跳起来,跳得如此之快,几乎让這具不稳定的躯体在空中解体。公良至在說什么?他是那個意思嗎?莫非這個年轻的公良至是在說……即便魏昭今后会成为大祸,他也会站在魏昭這边,包庇他,并成为他的共犯?
“那又如何?!”周向阳勃然大怒,“难道你要为一條性命,让万千人的性命化为粉尘?你们這狼狈为奸的该死祸患……”
“谁說了必须选一边?你的脑子裡都是石头嗎!”公良至毫不心虚地吼了回去,他的意识在链接中响亮得好似天崩地裂,“魏昭为什么会成为魔龙?因为他掉进了玄冰渊!阿昭天纵之才,倘若沒此等陷害,莫說金丹、元婴,化神亦可期。他迄今为止一直心性纯善,道途之上前程远大,要是沒有你们這群该死的王八蛋,他是吃饱了撑着去当灭世的魔龙?!你有幸能得天命破除此局,非但不思伸出援手,反而落井下石,要置我等无辜者于死地!”
“倘若他命中注定逃不過此劫呢?”周向阳道,气焰却不比刚才,“就算帮他逃過了這一次,你如何保证下次他不会被扔进玄冰渊?”
“哦,所以你便要选個一劳永逸的法子了。”公良至挖苦道。
“天下苍生性命不容一点闪失!”周向阳說。
“既然你相信命中注定,又来改什么命?”公良至咄咄逼人,“你今天杀了魏昭,明天就会冒出個王昭、李昭,要是命中注定,你杀得完嗎?”
“我于此背负天命,自当斩去一切威胁!”
“你背负天命于此,有逆天改命的机会,却宁可勾结魔修追杀无罪者,也不愿伸出援手,救两個正道的无辜弟子!”公良至半步不让道,“哈哈,便为了一個可能性,就吓得你要自爆神魂一了百了,你不是懦夫谁還算得上懦夫?”
“住口!!”周向阳厉声道,這位心高气傲剑修在這一连串步步紧逼下气得发疯,“我为何要救一個未来的魔头?他今后能屠戮万千修士和凡人,可见本身便是個丧尽天良的坏胚子!”
“你会为一個可能抛却底线残杀无辜,可见本性心狠手辣绝非善人,今后焉知会不会为你所谓的正义继续残杀无辜,岂不更加该死?”公良至怒极反笑道,“照你的话說,全天下哪一個是应该活下来的好人?便是道德圣徒、茹素高僧,不也一样有心魔横生?便是懵懵懂懂的花草植物,也知道要为一道光一口水挤死竞争者!无人敢說自己生来从未闪過恶念,生而为人即是如此,但你能說人人皆是祸患嗎?那我劝阁下還是先自戕为好!”
公良至停了停,像是吸了口气或咬了咬牙。“无人生而当为祸患,”他一字一顿地說,“一念神魔,如此而已!”
魏昭浑身一震。
如当头棒喝,魏昭愣在了原处。他脑中时而清明时而混沌,仿佛站在了某個边缘,好像大彻大悟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
公良至那一声声咄咄逼人的追问都敲打在魏昭身上,說实在的,要是易地而处,魏昭觉得自己会做出和周向阳一样的選擇。除恶务尽,谢绝后患,为大局牺牲小事……倘若得到了天启還要为着死板的道德拖延到惨剧发生才报仇,得天命又有什么意义?即便让魏昭重来一千一万次,他還是会先动手,避免灾难发生。
是的,年轻的公良至对今后惨烈的未来一无所知,对魏昭真正面对的绝望困局一无所知,他凭什么說得如此轻巧?有一小会儿魏昭与周向阳的想法惊人地同步,他为此感到恶心。
但是,公良至并不站在对立的选项上。
公良至一拳砸在了魏昭所站的分岔路口上,然后墙壁轰然倒塌,眼前霍然开朗。魏昭在无数條道路的起点瞠目结舌,发现這不是個是非選擇题。
答案并非非此即彼。
他面前明明有无数條路,却给自己画地为牢,框出了圣人与魔头的双向選擇,两個背离的箭头,两條固定的道路,于是也就有了固定的结局。他傲慢得拒绝妥协,又怯懦得不敢尝试,還有混杂在其中的一团不清不楚、不明不白、自己都不知想要如何選擇的彷徨。年轻的公良至像阿昭一样一无所知,因而百无顾忌。他们仿佛一根针,毫不留情地挑开了那层让魏昭对事实视而不见的保护层、遮羞布。
为什么是我?
开始他为未知惶惶终日,后来他以为命运为天道所定,自己的“得天命”都只不過是被安排好的故事,是随手布局的棋子。魏昭在愤怒中用光热血,只剩下热气烧光的绝望。
为什么是我,要成为千夫所指的垫脚石魔头?为什么是我,要知道此等无望的境地,在绝望中等待终焉?好吧,既然一切都是天选,那老子不玩了。
魏昭一头扎愤世嫉俗中,对其余的可能性不听不看。直到另一种可能在泯灭的前一刻砸到他脸上,說:一念神魔,如此而已。
“良至,要是真到了那一天呢?”魏昭突然沒头沒尾地插嘴道。
周向阳不明所以,公良至听懂了。“我会阻止你。”他笃定地說,“我会跟你一起。”
這两個听起来矛盾的回答其实并不冲突,公良至是在說:他会阻止魏昭,但会与魏昭一道——作为同罪者,带魏昭回家,或与他同死。
在他们那個未来裡的公良至,不就是這么做的嗎?
沒有非此即彼的选项,沒有一丝不苟刻画好的未来,倘若天道真是個事必躬亲的绝对控制者,它又何必让一個個天选者尝试一次又一次?天道无法写出结局,每一個结局都由一個個蝼蚁一样的参与者合力拼出,天道只负责定下规则。你无数次走向相同的糟糕结局,因为你无数次做出了错误選擇啊。
他们如此不幸,只有一半因为命中注定。公良至要为自己的结局负责,魏昭也是一样。他得为自己糟糕的人生,负上另一半责任。
魏昭感到困惑,感到恼羞成怒,這些焦灼好似一串肥皂泡,一個接一個破灭。他的脑子越转越快,渐渐一片清明,世间之恶已经不在神魂之中,所以此时的任何念头都沒法让它背锅。魏昭意识到,他的确像公良至痛斥的周向阳一样,一边自命魔头,一边给自己的复仇寻找合理的理由。
因为——
归根结底,剥离了无尽恶念,在被折磨、被扭曲的神魂之中,魏昭此人,骨子裡依然想当個英雄。
吞沒一切的白光在此刻停滞了一個瞬间,通過链接流转的意识像被卡住的齿轮。突然,有无法描述的声音震动了所有空间,有什么东西穿越无尽的過去现在与未来,碰触到了魏昭的灵魂。
大道无声,无色,无形;不可听,不可见,不可触,惟可悟。
魏昭,悟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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