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

作者:燃蟬
桑晚睜開眼睛,黝黑的眸子失了焦距般怔怔地望着虛空,過了很久她才用雙臂撐着身體慢慢地坐起來。

  大病之後四肢乏力,這兩天也沒有怎麼喫過東西,桑晚連坐起來都有些頭暈眼花。

  桑晚掃了一眼空蕩蕩的山洞,垂下眼睛,鴉羽一般的睫毛輕抖。

  一時之間,桑晚不知道是該慶幸芬里爾這幾天始終沒有喫掉她,還是該難過自己病重之時又被拋棄了。

  不過其實也說不上拋棄吧,自己和他本就是非親非故,好心得了兩天收容,竟然還不滿足。

  桑晚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體溫已經完全正常了。

  她的眸底不禁凝起訝異愕然,又帶了幾分不敢置信。

  自己這次發燒這麼嚴重,竟然就這麼好了?

  她迷迷糊糊地也不知道病了多久,但現在清醒過來之後,喉嚨乾渴喑啞,只是微張開嘴呼氣,喉嚨便又癢又痛,像是有蟲子爬過一般,止不住地咳嗽。

  桑晚掙扎着站起來,搖搖晃晃地想要走到之前的水潭邊喝水。

  這幾天早已經對山洞的佈局無比清晰,她低垂着眼睫,沒有看路便憑着感覺往外走去,腦袋卻猝不及防地撞到一個堅固的東西,霎時間將她碰滾在地。

  桑晚用手捂着被撞痛的額頭,半眯着眼睛擡起頭,當看清眼前之後,她的瞳孔驟然一縮。

  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比她整個人還粗上幾圈的腿柱子,金煌皮毛耀着陽光,卻又遍佈着濃墨一般的黑紋,一隻比她腦袋還大,和水盆差不多的肉墊漫不經心地擡起。

  這隻巨大到可以堪比之前芬里爾原型的生物只是悠哉悠哉地站在山洞門口,便遮擋住了所有日光,逆光給它添上一圈金邊,粗壯的尾巴懶懶地掃動,像是一步步踏着陽光而來。

  巨大的老虎腦袋歪了歪,伸出粉舌慢條斯理地舔了舔肉墊上的灰塵,還有些嫌棄地舔了舔剛纔被這個髒兮兮的幼崽碰到過的皮毛。

  桑晚曾經無數次在電視上看見過老虎這種動物,但和這種龐大威武的動物面對面接觸還是頭一次。

  它的皮毛油光華亮,金煌生燦耀着金光,黑紋就似墨色的焰火帶着陰鷙的氣息,既耀眼,卻又威嚴猶如高嶺之花。它金色的豎瞳裏滿是不屑一顧,高高在上地俯視着桑晚,猶如看到一隻螻蟻,睥睨天下而不可冒犯。

  強大卻又美麗。

  “這山洞有着芬里爾留下的氣息。”老虎目光陰鷙地審視掃了一圈山洞,陌生的男聲從老虎張着的嘴裏傳出來,相比起芬里爾冷峻沉靜的聲音,更多了幾分少年風發意氣。

  老虎早已看見桑晚,卻只是漫不經心地略過,但他沒能找到芬里爾的蹤跡,只能再度把目光投向山洞裏唯一的活物。

  一隻雌性幼崽,兩三歲的模樣,烏髮黑眸,肌膚勝雪,一雙眸子正驚疑不定地瞪着他。

  但老虎漫不經心的目光卻變得訝異起來。

  這隻雌性幼崽的頭上沒有獸耳,身後也是空蕩蕩的沒有尾巴,也沒有翅膀……沒有,她身上所有能昭示着獸人的體徵都沒有。

  “咦,難道你是……人類?”老虎震驚地喃喃說道:“芬里爾這傢伙瘋了不成,撿回來一隻人類?”

  不,不對。

  芬里爾那傢伙厭惡憎恨人類入骨,怎麼可能會發瘋到突發善心養只人類呢,肯定是想要把這隻幼崽撿回來當做儲備糧。

  嘖,這隻人類幼崽看起來倒是蠻可愛的……說起來,他還沒嘗過人類幼崽是什麼滋味呢。

  眼前老虎金色的豎瞳泛着詭譎可怖的寒光,讓隱隱感知到危險的桑晚下意識地打了個寒戰。

  她小心翼翼地往後退了一步,幾乎是擡起腳步的瞬間,老虎張開了森森獠牙的大口,準備一口吞了她。

  幾乎是被大嘴快要籠罩的瞬間,整個視野也變得一片黑暗,驚懼到了極致的桑晚連尖叫也發不出來,她的嗓子乾澀,全身的血脈彷彿已經衝到了顱頂,她只顧着拼命地側身躲開,滾在堅硬的石壁上,脊背被撞得生疼,桑晚的臉色頓時變得一片慘白。

  老虎一嘴咬了個空,卻並不惱怒,金色的豎瞳閃着戲謔的芒光,彷彿是故意逗弄着這隻小甜點一般。

  他不能避免所有貓科動物的天性,最喜歡在開餐之前先玩弄一番獵物。

  他狩獵的時候,最大的樂趣便是讓獵物們總以爲自己可以有機會逃脫卻又被一遍遍地捉回去,獵物們哭天無路求地無門,而他卻欣賞和玩味着獵物們的絕望,然後在獵物們半死不活,神智卻還清醒的時候開動他的食物。

  老虎慢悠悠地掃了一眼桑晚,優雅地踱步而來。

  桑晚慘白着臉,剛纔強烈的求生欲讓她躲過了老虎的襲擊,但這隻老虎早已將逃路堵死,她現在被困在這個封閉的山洞裏,根本就不可能有機會逃走,更何況以她這三歲稚童的身軀妄圖從一隻巨虎爪下逃脫……無異於是癡人說夢。

  桑晚臉色煞白,本就病後乏力,現在更是因爲驚懼連站都站不穩,她受傷的脊背抵在石壁上勉強撐着自己站立着,心頭卻是濃濃的不甘,難道她真的就這樣要被吃了嗎?

  ……明明自己已經這麼努力地想要活下來了。

  她不甘心啊。

  忽然桑晚身軀一僵,手掌心傳來微癢酥麻的感覺,她遲疑的擡起手,慢慢地攤開手掌心,滿臉都是不可置信。

  原本瑩白如玉的手掌邊側因爲剛纔的跌倒被劃破了皮,而手掌正中竟然詭異地長出了一棵綠油油的小苗。

  這幼苗小的不可思議,顫微微地從她的掌心鑽出來,幾乎只有她的小指頭大小,連葉子也少得可憐,兩顆瑟瑟的葉片翹開相反的弧度,感覺很是脆弱,但這幼苗的顏色卻很是動人。

  幼苗的碧色葉片瑩翠潤綠,仿若有生命地在流動一般,盈盈耀着光澤,像是孔雀翎折射着五彩斑斕的鴻光,也像是雨後的霽色天空與水光相交的灼灼青芒。

  老虎碩大的瞳孔投向了那株小得可憐的幼苗,發出一聲不屑的嗤笑:“竟然還是個有異能的,不過沒什麼用。”

  他倒是見過木系的異能,可以揮發無數根藤條起到控制的作用,但跟他暴戾強悍的火系比起來簡直是小菜一碟,轉瞬就被燒成了灰燼。

  這隻人類幼崽掌心的那麼一小株顫巍巍的幼苗,就更加不值一提了。

  異能——

  桑晚愕然地望向自己掌心的小幼苗,可她不是沒有魔力嗎,那異能又是怎麼一回事……

  但容不得桑晚再多想,老虎已經踱步逼近,肉墊邁着輕盈高傲的步伐,粗壯的尾巴懶洋洋地掃過,金色的豎瞳冰冷,殘暴悍戾的威壓猛然襲來。

  眼見巨大的老虎頭顱近在眼前,桑晚驚慌失色地擡起手,卻只能看見一派凜冽森冷的尖利獠牙猶如迅電流光一般越來越近。

  她心如死灰地閉上眼睛,料想中的疼痛卻並未傳來。

  一秒,兩秒,三秒……在心臟跳得聲如擂鼓充斥着耳膜的死寂中,桑晚迷惘茫然地睜開眼睛。

  那雙巨大的金色豎瞳,正死死地盯着她掌中的幼苗,纖長的豎瞳卻緩緩變成了渾圓的瞳孔。

  “這……這是……什麼?”老虎的鼻子不斷地抽動着,渾圓的瞳孔閃着奇怪的光澤,結結巴巴地問道。

  桑晚自己都不知道那株小幼苗是什麼東西,驚疑不定地倒退幾步,滿眼警惕地瞪着行爲突然變得無比詭異的老虎。

  老虎從喉嚨裏不斷髮出含糊不清的嗚咽,粗壯的尾巴急切卻又亢奮地來回掃動,圓眸漾着興奮和激動的情緒。

  隨着這株草散發的氣味繼續升騰,老虎急切地聳聳鼻子吸入更多,雙眸變得亮晶晶的。

  好奇怪……但真好聞啊……他從來沒有聞到過這種味道。

  他還不知道薄荷草對於貓科動物來說究竟是多麼可怕的一種植物。

  一股從未有過的歡愉在他的心底涌動。

  像是躺在了冬天的火爐堆旁邊,又像是下巴被撓到了最舒服的地方,他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愜意得不行。

  這隻龐大的巨虎在桑晚驚懼和震驚的目光,緩緩躺下,竟然翻出肚皮打了個滾,直震得地面抖動。

  老虎巨大的腦袋蹭着地面,四肢蜷縮着,爪子鋒利的尖甲也縮了回去,蹬着地面一收一放,四隻爪子像是在抓空氣一般。

  桑晚的眼神變得詭異和震驚起來,這隻可怖的巨型老虎,該不會是跟她前世見過的那些小貓咪一般是在踩奶吧……

  老虎的鬍鬚微顫,眯着金色的眸子,喉嚨裏不斷髮出呼嚕呼嚕的聲音,粗壯的尾巴想要纏着什麼,卻只能空虛寂寞地掃來掃去。

  好香啊。

  好想再聞聞。

  老虎眯起眼睛看向眼前粉雕玉琢的人類幼崽,她卻滿眼防備,一動不動地縮在牆角地瞪着自己,他忍不住發出一聲細弱的嚶嚀,好難受,好想讓她摸摸自己的肚子的絨毛……

  桑晚眼見原本可怖的老虎不知抽了什麼瘋突然在地上翻起滾來,她雖心底疑惑,但還是準備趁着這個機會趕快逃走,卻見老虎猛然站了起來,兩隻前肢併攏,快步跳躍到她的身前。

  桑晚立即警覺地往後退了幾步,後背死死地倚靠在石壁上,明明知道自己的這株幼苗沒有任何殺傷力,卻只能負隅頑抗地舉起來,隨即桑晚低呼一聲,半側身子傳來灼燒一般的炙痛,有濃烈的血腥味傳來。

  老虎本就是自然界最兇猛可怖的食肉動物之一,而這隻巨型老虎更不是凡物,真正出手的時候動作快如殘影,甚至連反應的機會都沒有,桑晚的半邊身子便染滿了血跡。

  老虎卻像是呆住了一般,有些茫然地歪了歪大腦袋,彷彿很不可思議一般。

  桑晚眼眶一陣酸澀,她忍住半側身子的劇痛,踉踉蹌蹌地往外奔去,然後這麼年幼的她連走幾步都是歪歪扭扭的,根本是無謂的抵抗。

  一隻巨大的肉墊收了利爪,輕輕地壓住她的背脊,猶如摁住一隻蟲子那般按住桑晚,她髮絲凌亂的跌倒在地,背後的肉墊卻忽然消失了。

  一陣白光耀過,一雙足踝繫着寶石金鍊的赤腳,一步一響,站到了她的眼前。

  男人金色的頭髮微卷,說是男人卻更應當是介乎於青年和少年之間,他鬢邊的捲髮翹起錯亂的弧度,看起來像是短髮,後腦勺卻有一個三股纏成的麻花長辮斜斜垂落肩頭。

  他的瞳孔比起來的芬里爾的琥珀色要更深一些,像是璨煥的金色太陽,眼睛微眯起的時候明明是豎瞳,卻在看到她掌心的幼苗之時霎時變成了圓眸。

  五官是和芬里爾不相上下的俊美無儔,但芬里爾更顯冷峻沉靜,他卻是倨傲驕縱的,金色的瞳孔睥睨孤傲,桀驁不馴似渾身長着利刺,卻又帶着少年狂傲的傾負韶華,像是絲毫不懼晷景,如此的意氣風發。

  芬里爾就像是岑寂冷雋的皓月,而他則是灼灼耀華的初旭。

  芬里爾的衣着簡單也是最樸實無華的玄色,這人一身華麗的首飾卻晃花了桑晚的眼睛。

  他的頭頂佩戴着眼鏡蛇的黃金頭冠,兩隻金色的獸耳抖動着,耳尖墜着光玉髓、瑪瑙和碧玉製成的耳墜。

  他的上半身裸赤,露出線條流暢的胸肌和腹肌,身材介於青年的強壯和少年勁瘦之間,頸部帶着釉彩多樣和繁複花紋的黃金項圈,手腕都戴着鑲嵌着綠松石、孔雀石、青金石的手鐲,手臂同樣沒有空着,帶着同樣款式的臂釧,手指頭也帶着各色寶石製成的聖甲蟲圖案的指環。

  人魚線之下的部位則被白色亞麻布匹遮擋住,鬆鬆垮垮地系在腰間,身後的尾巴不甘寂寞地掃過來掃過去,露出修長強健的大腿和裸赤的雙足,就連腳踝也繫着纖細的金鍊。

  他的衣着華麗繁複卻又幾分似曾相識的錯覺,桑晚怔了怔,一個念頭閃過。

  就像是曾經的那個世界,古埃及掌管太陽的神明一般。

  老虎化成的獸人頓住腳步,在桑晚身前停住。

  桑晚滿眼警惕和防備地瞪着他,身側的傷口還在淌血,在柔嫩瑩白的肌膚上格外顯眼。

  “小崽子還挺記仇的。”獸人有些不快地擰起眉毛,含糊不清地嘟囔了幾句。

  “我只是忘了原型的舌頭有倒刺了,誰知道你竟然這麼柔弱,輕輕一碰就流血了。”

  桑晚:“………”

  貓科動物舌頭的倒刺密密麻麻的,有多尖利自己沒點數嗎?

  老虎幻化的獸人直接無視桑晚仇視的眼神,蹲在她的身側,竟然直接垂下頭顱湊向她掌心的幼苗,臉上的表情頓時又變得奇怪起來。

  他的雙眼逐漸失去了焦距,雙頰滿是潮紅,不知不覺地搖起了尾巴,喉嚨裏不斷髮出咕嚕咕嚕的聲音,雙手抖動着,像是十分難耐一般,然後十指成爪,直直地伸向了桑晚的方向。

  桑晚心頭一驚就要避開,獸人的動作卻遠遠比她快得多,就只見他的雙手按在她的肚子上,力氣並不大,一收一回,像是在按摩一般。

  ……不,或者說是模擬着雙爪的動作踩奶。

  “別碰我。”被當成人形擼貓玩具的桑晚黑着臉,語氣嫌棄地退了幾步。

  幼崽終歸是幼崽,便連黑着臉都是鼓起肉嘟嘟的小臉,哪怕語氣再嫌棄也是軟軟糯糯的,絲毫沒有威懾力。

  身側的獸人不依不饒地又湊過來,身後粗壯的長尾巴纏住桑晚的小腿,把她抱在懷裏,伸出粉嫩的舌尖舔舐她的臉頰。

  ……好煩,一臉黏糊的口水。

  桑晚一臉不高興,想要逃跑卻被獸人用雙臂抱得死死的,他金色的豎瞳早已變成了圓眸,一臉小媳婦似的嬌羞,頭頂的獸耳亢奮的抖動,雙眼亮晶晶地看着桑晚,近乎撒嬌地嚶嚶求道:“能不能摸摸我的肚子?”

  “不能。”傷口仍舊作痛的桑晚冷漠地拒絕。

  她長得可愛,性子看起來也軟,性格卻最是愛憎分明,對她好的加倍還之,對她不好的便記在心頭等待着來日方長,像只還沒成長起來起來的小獸,一旦有了機會便睚眥必報地抓着復仇的機會。

  然而被這株幼苗的氣味弄得上頭的獸人早已經神智不清,湊過來便要繼續舔她,桑晚只覺臉上全是口水,她生無可戀地垂下眼睛,雙眼逐漸失去焦距。

  她終於知道小貓咪想要逃,卻被人類一把抓住,不停地擼貓吸貓是什麼感覺了。

  但是正沉溺着貓薄荷氣息的獸人毫無防備,忽然被一股大力狠狠地踢向了石壁之中,一聲轟隆巨響中,堅固無比的石壁竟然凹陷了下去。

  與此同時身上滿是口水的桑晚被奪回了一個緊實的胸膛,芬里爾痛心地看着桑晚身上的血跡和口水,緊張地問道:“晚晚,琥珀剛纔要喫掉你?”

  桑晚卻還像是有些沒有反應過來,雙眸茫然訝異地望着芬里爾。

  他不是在自己病重的時候已經離開了嗎?

  而名叫琥珀的獸人從凹陷的石壁裏跌跌撞撞地爬出來,他的神智終於恢復了清明,臉色難看至極,簡直好像活脫脫吃了幾隻蒼蠅一般,金色的豎瞳滿是不敢置信,因爲羞恥而眼圈逐漸泛紅,逐漸蘊滿了霧濛濛的水漬。

  他,他剛纔好像壞掉了……

  琥珀隨即惡狠狠地剜了一眼桑晚,氣急敗壞地冷聲質問道:“卑劣的人類,你到底對我做了什麼,這究竟是什麼可怕的異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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