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作者:燃蟬
粗布麻巾隨意地擺放在地上,上面放着林林總總的器具,這些器具都帶了舊濁劃痕,或是明顯的破損,帶着泛舊的痕跡。各式的首飾和玉器歪七倒八地隨意擺開,晃眼一看這個地攤所售的都是些倒賣的二手貨,沒什麼名貴東西。

  但桑晚的目光卻死死地盯着一個斷掉半截的玉扣。

  她本來坐在琥珀的脖頸上,忽然一個激靈,手腳並用地扒拉着琥珀的腦袋探身往前看去,完全擋住了琥珀的視線。

  “喂,小屁孩,快下來!我什麼都看不見了!”琥珀不解地叫喚起來,桑晚卻恍若未聞,只是不敢置信地盯着那枚玉扣,掌中的幼苗像是受到了召喚似的,慢慢地鑽出來。

  這半枚玉扣的材質是冰玻種翡翠,成色透亮,純淨無暇,本該是珍稀昂貴的配飾,進貢給領主甚至君王級別的高手。

  但玉器之類的首飾最忌殘破,稍有破損便美觀不再,失了原有的價值,更何況這枚玉扣直接斷掉了半截,如今更是淪爲了二手地邊攤的成員,來往過路的獸人匆匆忙忙,甚至都懶得多看一眼。

  攤主是一名獾子獸人,他看見有生意可做,連忙樂呵呵地上前一步,卻在凝神看清楚桑晚是人類的時候,猛然頓住了步子,表情變得震驚:“這,這是人類?還是隻這麼年幼的人類,她怎麼會出現在我們的城邦裏?”

  芬里爾擔憂爬到琥珀腦袋上的桑晚會摔下來,單手把她抱進自己的懷裏,聞言淡淡地瞥了一眼獾子獸人,高階異能者的威壓傾瀉而下,帶了幾分警告地冷聲道:“我的,有意見?”

  獾子獸人只覺一股沉重的威壓襲來,他忙抹了抹額上的虛汗,賠笑道:“哦哦,原來是這樣。這位大人,您不必這麼緊張,我沒有旁的意思,不過是太過喫驚罷了。”

  獾子獸人的語速放慢,表情仍舊殘留着幾分驚愕,因爲新奇,他忍不住半蹲着身體仔細地多看了兩眼桑晚,滿臉真誠地開口:“還別說,雖然是可惡奸佞,陰險狡詐的人類,不過這隻幼崽長得確實蠻可愛的。”

  桑晚:“………”前面那一大堆形容詞就不必了吧。

  聽到自己的幼崽被誇獎,芬里爾籠罩了一層淡淡薄霜的臉色似突然消融了一般,他身後的尾巴搖起一個微不可見的幅度,彷彿與有榮焉般,脣角勾起一抹清淺的笑意。

  “嗯。這是我養的人類,很可愛吧。”

  獾子獸人帶了幾分討好,贊同地點頭。

  琥珀聞言尾巴翹得高高的,彷彿不和芬里爾鬥兩句嘴便渾身不舒服,一臉傲氣地開口:“說得好聽,明明我也出力在養幼崽好不好?”

  “難道是我求你待在這裏的麼?”芬里爾臉色一沉:“誰稀罕你留在這裏礙手礙腳?”

  桑晚現在卻顧不得琥珀和芬里爾鬥嘴,她像是生怕這半枚玉扣被人搶賣了似的,連忙抓起那半枚玉扣,拉了拉琥珀的衣角。

  琥珀還在面紅耳赤地吵架,根本沒注意到桑晚的動作,桑晚只好又去扯扯芬里爾的衣袖,芬里爾比琥珀要細心許多,垂下眼睛,聲音跟琥珀說話比起來溫和了許多:“想要這個?”

  桑晚忙不迭地點頭,像是小雞啄米一般。

  比起琥珀毫無原則地寵溺,幼崽手指到哪裏就買哪裏,芬里爾對待幼崽的購物習慣要嚴格許多。

  剛纔幼崽已經幹掉半杯草莓冰沙,半桶烤串和半個椰子。

  形容詞之所以都是一半,那都是因爲幼崽眼大肚皮小,看見什麼都想喫,但嚐了兩口滋味又囔囔着飽了,喫剩的大部分都無一例外地進了琥珀和芬里爾的肚子。

  後來哪怕她眼巴巴地瞅着攤子裏的雪糕,也被芬里爾嚴厲地拒絕。

  不止是因爲浪費的緣故,芬里爾更是擔心她喫多了鬧肚子。

  但這不過是一塊像是玩具的石頭,芬里爾很爽快地點頭,從儲物囊裏隨意地掏出一塊五階晶核,看向攤主詢問道:“夠嗎?”

  如果這是一塊完整的玉扣,憑藉着這透亮的成色,獾子攤主絕不會輕易成交。但這枚斷掉半截的玉扣早已跌值了數倍,能換回個兩階甚至三階的晶核,獾子攤主本以爲就已經算是燒高香,看到芬里爾掏出一枚五階晶核,喜不自勝地連連點頭。

  桑晚雙手緊緊地捏着這枚斷掉半截的冰玻種翡翠平安玉扣,翻來覆去地仔細看了許多遍。

  無論是任何一處的細微紋路,顏色的沉澱,甚至連摩挲的手感都無比熟悉。

  沒錯,還真的是她貼身佩戴了十幾年的平安扣。

  桑晚絕不會認錯。

  在她原來的那個世界裏,母親的嫁妝裏有兩枚玉扣,去世的時候留給了她和哥哥桑榆。這兩枚玉扣的價值不菲,但也沒有昂貴到可以讓她和哥哥衣食無憂,兩人一直貼身佩戴,權當着對母親的念想。

  然而桑晚十歲那年突然病重,急需藥錢,才十七歲的桑榆只能放棄讀書打工掙錢,然而兼職的酬勞和醫藥費比起來簡直是杯水車薪,桑榆走投無路,只能賣掉了屬於他的那枚玉扣救急。

  幼年家裏窮困的時候,桑晚也曾想過賣掉自己的玉扣,卻被桑榆嚴厲地制止。再過了兩三年,桑晚的病情好轉,桑榆的事業也走上了正軌,她的那枚玉扣便一直留存了下來,但桑榆之前賣掉的玉扣卻再也沒找回來。

  桑晚的目光不知不覺變得放空,捏着那枚玉扣的手指也逐漸變得用力起來。

  桑晚照過鏡子,這副身軀的模樣和小時候的照片如出一轍,就像上天給了她一個健康的體魄,讓她重活一世,可她出生剛睜眼的時候便是嬰兒模樣,身上空蕩蕩的沒有外物。

  時隔幾年,她前世隨身攜帶的平安扣卻突然出現。

  這東西到底是怎麼過來的?而且剛纔她的異能爲什麼會有反應,竟然主動現身?兩者之間是有什麼聯繫麼?

  桑晚思緒紛雜,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卻忽然感覺有冰涼的指尖覆上她的手掌,拿走了玉扣。

  那純淨無暇的玉扣被兩根蔥削般的素白指尖勾起,竟是黯然失色。

  原來她想着心事的時候,不知不覺已經被芬里爾抱回了家裏,正巧在院門口碰見了處理完公務,從領主府坐着轎輦趕過來的紫珏。

  紫珏眯起眼睛,手指勾着那半截平安扣,好奇地打量了一番,不屑地癟了癟嘴,看動作像是要丟掉:“乖崽,這破爛玩意有什麼好玩的,哥哥府裏多的是珠寶玉石,你喜歡的話,我明日讓人給你擡幾箱來。”

  桑晚立即緊張地搶過來:“我就喜歡這個。”

  此時皓月高懸,白日的暑氣消散了不少,院子裏更是清風涼意,晚風拂過,竹葉在溶溶月色之下斑駁交錯,簌簌作響。

  屋外比屋內涼快,芬里爾點亮庭院裏石柱上拴着的燈籠,橘黃色的暖光照亮這一方天地,他叫了鄰居羅納德和阿蜜莉雅過來,擺開桌椅和餐布,端上來幾盤宵夜。

  桑晚聞到味道,立刻眼睛發亮地從紫珏的懷裏跳出來,小短腿墊着腳尖,費力地往桌上瞅。

  但小蘿蔔丁不管怎麼費勁地墊腳,兩隻爪子卻連桌子邊都扒不到,桑晚連忙拉了拉琥珀的尾巴,相處的時間久了,就連性格粗心大意的琥珀都和她有了默契,心領神會地把她扛起來。

  桌子上擺着擺放着一碟糖漬番茄,切好花刀的西瓜,一隻包着荷葉的燒鵝,滷香四溢的花生和毛豆,冰凍了的綠豆冰沙和酸梅汁,還有一大盆色澤誘人,淌着湯汁的小龍蝦。

  “這,這是麻辣小龍蝦?”桑晚一臉驚奇地叫道。

  “下午你說想喫,我就出去河裏撈了一網。”芬里爾語氣平淡地解釋,一副理所應當的樣子,他頓了頓,又繼續問道:“嚐嚐,是你喜歡喫的味道麼?”

  桑晚怔了怔,捻起一隻扳開暗紅色的外殼,露出後尾軟嫩的蝦肉來,可能是獸人們提味的調料沒有前世那些餐館的手段多,麻辣味並不很重,但鮮香的口感已經很是不錯。

  “好喫。”桑晚嘬了嘬手指殘留的油漬,吶吶地說。

  她是嘴饞想喫,可怎麼都沒想到自己只是隨口一說,芬里爾卻是個認真的性子,當天晚上就做好端上來,他平日裏沉默寡言,但對於桑晚說過的話,卻是件件有着落,事事有迴應。

  忽然桑晚忍不住撓了撓藕節似的胳膊肘,那裏嫩白的肌膚紅腫了一片,是蚊子吸血過後留下的痕跡。

  琥珀看見幼崽被咬了這麼大一個包,臉色頓時一沉,身後黃紋黑底的毛茸尾巴煩躁地甩來甩去,低聲嘟囔着:“夏天蚊蟲多,就是這點煩。”

  見又有蚊子嗡嗡地飛過來,琥珀連忙護短地圍在幼崽的身側,搖晃着尾巴驅趕。

  突然一陣燒焦的氣味讓桑晚悚然一驚,她循着氣味望過去,琥珀的指尖躍動着火花,隨着一串絢爛的流光亮起,半空中就掉下一隻燒焦的蚊子屍體。

  琥珀發覺這個方法好用,頓時來了勁,蹲在椅子上,興趣盎然地燒蚊子,堪稱虎形電蚊拍。

  但蚊子體積過小,擊中率並不高,琥珀的異能有幾次甚至還差點誤傷到幼崽。

  “蠢貨,快停下。”芬里爾滿臉無奈地低罵一聲,去屋裏拿出類似於蚊香,專門驅蟲用的藥粉,果真點燃之後,隨着陣陣木香上升,嗡嗡吵鬧的蚊蟲便隨之銷聲匿跡。

  紫珏見幼崽喜歡喫小龍蝦,坐在身側一心專注地給她剝蝦殼,他自己一個都沒嘗,只顧着把剝完殼之後蝦肉放在她的碗裏,沒過多久桑晚的碗裏便堆滿了。

  紫珏向來十指不沾陽春水,如今那雙好看的手卻沾染得滿是油漬污垢,桑晚不好意思地開口:“我,我自己來……”

  “乖崽喜歡喫就多喫點,哥哥繼續給你剝。”紫珏寵溺地笑笑,眼底的慈祥簡直是奶奶或者外婆的翻版,彷彿只要看着桑晚喫得開心,他也就滿足了。

  於此同時羅納德也在努力地給阿蜜莉雅剝蝦,但他笨拙的手速卻比桑晚還慢,阿蜜莉雅狂炫完一碗小龍蝦,隨即吭哧吭哧地喝下一杯冰啤,滿臉驚奇地擡頭:“真沒想到這玩意這麼好喫。”

  桑晚看着桌上的冰啤酒眼饞極了,拉了拉阿蜜莉雅的手想要悄悄喝一口,卻立即被火眼金睛的芬里爾厲聲阻止:“不行,你絕對不能喝酒。”

  話音未落,芬里爾用手踮了踮幼崽漲鼓鼓的小肚子,臉色驟然一沉,冷聲訓誡道:“怎麼沒有一點分寸,肚子都撐成這副樣子了,嘴巴還喫個不停。快去洗手,不準再吃了。”

  桑晚兩隻手一左一右地還拿着蝦肉和鵝腿,嘴巴包得鼓鼓囊囊得跟只小松鼠一樣,聽見芬里爾這麼說,她才一臉不捨地放下碗。

  就連性格馬虎的琥珀都覺得奇怪:“平時我們也沒餓着你,怎麼把你養成這麼一副餓死鬼投胎的模樣?難道是從前那些人類虐待你,不好好給你飯喫嗎?”

  芬里爾神情一滯。

  桑晚撓了撓頭,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前世她體弱多病,就是個藥罐子。

  臥室裏的書桌上滿滿當當地擺着一排滿是英文的藥瓶,每一餐都是兩隻手快要放不下的大小不一,五顏六色的藥丸,更別提苦到心口的中藥了,喝完整個屋子裏都飄着一股難聞的藥渣味。

  因爲身體不好,桑晚常年只能喝溫和滋補的白粥,嘴巴里寡淡得沒有任何滋味。

  而這世她卻走運有了個健康的體魄,纔會管不住嘴,看見什麼都忍不住想嘗兩口。

  大家卻以爲桑晚的不說話就是默認了,空氣頓時變得一陣靜默,阿蜜莉雅難過地低聲喃喃:“……人類竟然都不讓幼崽喫飽飯的麼?”

  羅納德吸了吸鼻子,明明一副陽剛威猛的壯漢形象,卻哭得淚光漣漣:“人類小孩怎麼會活得這麼慘?”

  紫珏抹了抹眼睛,紫眸裏噙着水霧,眼淚汪汪地抹着她的額頭:“乖崽真是受苦了,哥哥明天就從領主府給你調十個廚子。”

  琥珀默不作聲地垂下眼睛,垂在身側的雙手忍不住慢慢捏緊,一拳頭泄恨般地打在身側的石柱上,只見石柱轟然倒塌,碎裂成了一攤齏粉。

  芬里爾緊緊抿着嘴脣,額上青筋跳起,他沉默了一會,像是緩了緩情緒,才冷聲開口道:“以後想喫什麼,儘管告訴我。”

  桑晚怔了怔,一雙黝黑的明眸澄澈,如同一池星河搖曳,她笑得眉眼彎彎,隨即用力地點頭。

  桑晚突然很想告訴再也見不到的哥哥,她有了很多好朋友。

  ——————————

  正是七月流火的時候,盛夏長夜庭院倒要比屋裏涼快,琥珀吭哧吭哧地搬出來一張冰涼的竹蓆板,芬里爾則細心地在每個角落都擺上一些驅蟲蚊的薰香。

  紫珏因爲腿腳不便,只能目光哀怨地躺在自己那張軟塌上,看着那隻雜貓囂張地擁着乖崽睡覺。

  天氣炎熱,芬里爾和琥珀也就沒有再習慣性地化爲毛茸茸的獸形。

  這些時日以來,芬里爾和琥珀也有了個心照不宣的規矩,誰先躺在幼崽的身邊,就能抱着幼崽一起睡。

  這次芬里爾大意了,被琥珀捷足先登躺在了幼崽的身側,芬里爾陰沉着臉,卻只好無可奈何地拖出一張軟墊打地鋪。

  蟪蛄幽鳴,鳴蜩伴隨着蛙鳴漸成細碎的背景音,庭院的角落桐花馥郁,暗自飄香。桑晚四腳朝天地躺在竹蓆板上,後背被硌得有些睡不着覺,她睜着眼睛,瞪着天邊低懸的璨煥銀河發呆。

  忽然有星星點點的渺小螢火在夜色中輕盈地飛過來,桑晚連忙一骨碌地爬起來。

  “不過是幾隻螢火蟲罷了。”琥珀輕嗤一聲,但看着幼崽眼巴巴的目光,他只好無奈地爬起來:“行行行,給你捉。”

  芬里爾泡了幾杯薄荷茶放在一邊,則拿着一柄蒲扇,在幼崽身側不急不緩地搖着。

  徐徐的清風吹過來,桑晚只覺愜意得不行,眼皮變得越來越重,不知道隨手抓着了誰的尾巴,舒舒服服地嘆出一口氣來。

  只是將要睡着的剎那,一滴冰涼猝不及防地降到臉上,桑晚被冰得一個激靈,就連人帶被子地被裹在了芬里爾的懷裏。

  “下雨了,快進屋!”

  “這鬼天氣!”

  窸窸窣窣的雨聲和雷聲混合在一起,桑晚睡眼惺忪地睜開眸子,只感覺到自己被輕手輕腳地放在了牀上。

  真好啊,大家都在身邊。

  她模模糊糊地想着,隨即無比安心地闔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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