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作者:燃蟬
暗沉的天幕逐漸被騫紅暈染,一輪缺月還未隱去,遙遙墜着幾顆黯淡的殘星,霞色灑落蒼茫的雪地,折射出刺眼的反光。

  琥珀用手背動作粗暴地抹了抹眼睛,在雪窩裏趴了整整一晚的雙腿早已被凍得麻木僵硬,幾近失去知覺,如同拖着兩根將斷未斷的朽木。

  琥珀踉踉蹌蹌地站起身,雙眸赤紅,狠狠地瞪向身側的芬里爾:“怎麼會有你這種人?”

  其實早在親眼看見幼崽的身影,消失在光束之中的時候,只剩下塵土齏粉四散亂舞,琥珀心裏便知道幼崽不可能活下來。

  可他不願意承認這個事實。

  不僅是琥珀,大家都自欺欺人地在泥堆雪層裏找了整整一晚。

  可只有芬里爾,至始至終都只是冷漠地站在身側袖手旁觀,就像是一個毫無感情的看客。

  琥珀眼圈泛紅,滿臉怨憤,一字一頓地悽聲質問道:“芬里爾,怎麼會有你這種人?原來你竟然是這麼冷血的傢伙?你就這麼站在旁邊,眼睜睜地看着我們找了她一晚?”

  琥珀的聲音逐漸變低:“我們養了她三年,她死了,你竟然一點反應都沒有……”

  芬里爾冷淡地瞥了一眼琥珀,面無表情地轉過頭,只淡淡地丟下一句話:“那是君王的傾力一擊,我們在場的任何一人都不可能活下來。”

  “你站住!”隨着一聲暴呵,琥珀渾身燃起烈焰,縱越飛撲向了芬里爾,卻被突然轉身的芬里爾猝不及防地掐住脖頸,反手緊緊地壓制在地。

  喉腔裏的空氣越來越稀薄,窒息感讓琥珀的金色豎瞳猛然瞪大,他痛哭過的雙眼腫脹得如同夾過核桃,眼底滿是可怖的血絲。

  羅納德慌張地想要勸架,芬里爾卻突然收回了手,琥珀褐色肌膚的脖頸之處已經充血腫脹,隨之留下了一圈駭人的烏青痕跡。

  芬里爾則是居高臨下地俯視着琥珀,瞳孔裏泛着陰鷙的冷意。

  “你知道幼崽爲什麼會死麼?”

  剛纔被猛掐脖子的琥珀因爲大腦極度缺氧,暈乎乎地差點昏過去,他下意識地擡起眸,腦海混沌地傳來鈍痛,而他怔怔地瞪着芬里爾,像是不認識芬里爾一般,聲音嘶啞地反問道:“……爲什麼?”

  “因爲你太弱,你太沒用。”芬里爾面無表情地說:“所以你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死在眼前,卻什麼都做不了。”

  這句話顯然徹底地擊潰了琥珀驕橫傲慢的自尊心。

  琥珀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他金色的瞳孔豎起,滔滔的怒火溢綻。琥珀漲紅的脖子慢慢侵染整張臉龐,喉嚨裏發出貓科動物代表着危險和警告的哈氣聲,猶如困獸猶鬥,伺機反撲。

  這麼多年以來,芬里爾無比清楚依照琥珀那驕傲跋扈的性格,根本忍受不了丁點挑釁。

  性子火爆的琥珀和芬里爾就像是天生的對頭,他們吵吵鬧鬧,無數次動嘴甚至動手,琥珀從來沒有服軟過一次,哪怕他做錯了事不佔理,也會一臉理直氣壯地反脣相譏,吵不過芬里爾就直接打起來。

  芬里爾就靜靜等在一旁。

  芬里爾等待着脾氣暴躁的琥珀憤怒地撲上來,而他也可以露出自己鋒利的犬牙,兩頭巨獸撕咬互撲,將對方咬得鮮血淋漓,用一場原始血腥的戰鬥,來發泄他心底無能爲力的怒火。

  可琥珀的雙脣艱難地蠕動了一番,他像是想說什麼,卻耷拉着毛茸茸的耳朵,耳尖一簇虎毛被凜風颳得顫抖。

  琥珀垂下眼睛,頭一次默默地忍受着被指着鼻子罵得狗血淋頭的窩囊氣,什麼都沒有說。

  這頭驕傲好鬥,渾身刺芒,無時無刻不帶着灼灼耀華的初旭猶如太陽神一般的老虎,他的雙眸失去了高光,神情卻變得黯淡,彷彿他的整個世界都已經破碎了一般。

  琥珀踉踉蹌蹌地踩着絢煥的霞光,失魂落魄地離開,雪地裏留下一地零碎的腳印。

  而琥珀再也沒有回頭。

  芬里爾立在原地良久,直到琥珀的身影消失不見,他才仰起頭,目光空洞,像是在看着別人說話,卻又更像是在喃喃地自言自語:“因爲你太弱,你太沒用。”

  “所以你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國破家亡。所以你只能看着父母被萬箭穿心。所以你只能看着弟弟妹妹被人類當成玩物一般舉起,活活地摔死。”

  “所以你只能看着她死在眼前卻什麼都做不了。”

  吹了一夜風雪,芬里爾銀色的睫毛浸染星霜,他垂下眼睛,嗓音喑啞:“這都是因爲你太弱,你太沒用。”

  芬里爾罵的從來都不是琥珀,他罵是自己。

  他最恨的是無能無力的自己。

  “芬里爾,你還好嗎?”羅納德覺得芬里爾的狀態不太對勁,滿眼擔憂地問道。

  芬里爾冷淡地搖了搖頭,直接轉頭離開,留下羅納德和阿蜜莉雅面面相覷地對視一眼。

  阿蜜莉雅目光有些憐憫地看向倒在雪地裏的紫珏。

  他披頭散髮,面色慘白,哪裏還有半分從前精緻的模樣,渾身狼狽,血漬將身下猶如銀砂瓊屑一般的霜雪染成了觸目驚心的血色,一頭紫發染滿寒酥玉塵,不僅霜雪落滿頭,全身上下都狼狽悲慘得不忍直視,猶如破碎殘敗的人偶。

  他紫水晶般魅惑人心的雙眸變得混沌無神,猶如兩顆失去了光澤的塑料珠子,僵硬地綴在眼眶裏。

  一道最爲猙獰血痕從他的額頭梗在整張豔色絕世的臉上,從額頭斜延伸至脣角,側臉也滿是密集的血口傷痕,完全毀掉了他豔若桃李的絕世美貌。

  除了胸膛微微起伏,他死氣沉沉地就如同一具失溫的屍體。

  阿蜜莉雅心生同情,想要過去把他攙扶起來,紫珏卻像是被上前幾步的她嚇到了般,發出一聲尖利的驚叫,雙手動作艱難地拖着自己的身體,連連往後縮。

  阿蜜莉雅愕然地停在原地,雙手停在半空中,遲疑地出聲:“紫珏領主?”

  紫珏用手捂着自己的腦袋,驚懼不定地看着四周,隨即表情慢慢轉變得茫然無辜,喉嚨裏發出含糊不清的嗚咽,委屈地直掉眼淚:“怎麼辦,我找不到我的乖崽了,找不到她了……”

  阿蜜莉雅心頭覺得異樣,她下意識地看向身側的羅納德,羅納德摸了摸下巴,吶吶道:“他可能一時受不了這樣大的刺激,變得有些神智不清楚了、”

  “他瘋了?!”阿蜜莉雅聞言不禁一愣:“這種病該怎麼治,治得好嗎?”

  羅納德搖了搖頭:“不知道。可能過幾天就恢復正常了,也可能永遠都不會好了。”

  阿蜜莉雅的表情變得複雜起來,她沉默了一會,忽然輕聲道:“羅納德,發生了這種事,我們大家都這麼難過。雖然芬里爾一向不是情緒外露的人,可他竟然一點反應都沒有,讓我覺得有些心寒……”

  羅納德撓撓腮幫子,支支吾吾地說道:“其實芬里爾他這種樣子,我反而更加擔心。”

  阿蜜莉雅沒有想到,羅納德平日裏看着憨憨傻傻的,卻有這樣細緻入微的時候,他露出擔憂的表情:“其實像琥珀那樣痛哭一場,反倒還發泄出來了。芬里爾這種悶在心裏,明明才更難受。”

  ————————————————

  黑暗裏忽然一聲驚雷,彷彿昭示着冬夜已過,隨即便淅淅瀝瀝地落起春雨,猶如纏綿的絹絲拉住思緒,容易沉入夢中,睡軟骨頭。

  芬里爾有幾分迷惘地睜開眼睛,迷迷糊糊地只覺得尾巴處空落落的,不太對勁。

  ……幼崽去哪裏了?

  他從銀狼形態化爲獸人,有些茫然地起身,在夜色中試探着喊了一聲:“晚晚?”

  除了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屋裏一片死寂,沒有人回答。

  琥珀和紫珏總是溺愛幼崽,趁着芬里爾不在便不加管制地讓她喫很多零食,正經喫晚飯的時候她的胃卻被撐滿了,捂着肚子說喫不下。然而半夜卻餓醒,鑽進廚房偷喫,窸窸窣窣地跟只小耗子似的到處亂躥,被芬里爾捉住好幾次了。

  這臭習慣總是不改。

  芬里爾無奈地嘆出一口氣,赤腳踩在長廊的木地板上,長廊的窗戶忘了關,有雨水滲進地板裏,窗簾被吹得飄動,芬里爾轉過樓梯拐角,樓下的廚房卻是一片死寂。

  “晚晚?”芬里爾有些疑惑地在黑漆漆的廚房裏轉了一圈。

  案臺一副整潔乾淨的模樣,不像被幼崽亂翻過的痕跡。

  芬里爾茫然地原路返回,驟然才發覺今夜家裏安靜得可怖,連平日裏聒噪的琥珀也沒了聲音。

  芬里爾的腳步猛然頓住。

  他突然想起來。

  原來幼崽已經死了。

  一件還未織完的小毛衣被胡亂地擺在沙發上,芬里爾點起一盞夜燈,將小毛衣和兩根棒針拿起來,像平日裏運用着熟悉的手法織起來。

  冬雪化雨,春雷驚起。

  可惜他緊趕慢趕,都沒能讓幼崽在開春之前穿上這件毛衣。

  ————————————

  有細碎的聲音遙遙地傳來,仿若蟲嗡嗡地纏繞在耳畔。

  “箐娘,你真的是瘋了,纔會撿一隻人類回來,我勸你馬上就把她偷偷丟丟掉,如果被聖子殿下知道,你絕對會沒有好下場的。”

  “卓元,可是她還這麼小,而且還受了傷……”

  一道尖利的女聲驟然響起:“箐娘,你想死別拖累我們!”

  眼皮仿若重若千鈞,桑晚掙扎着眯開一條縫,有些艱難地掀開被子,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這是間中式風格的小屋,古色古香的佈設,和芬里爾歐式裝修的屋子天差地別,陌生得讓桑晚有些不安。

  她警惕地站起身,眼前一展繪着花鳥的屏風橫在眼前,隱隱約約地透出幾個黑色的人影,有低低的交談聲從那邊響起,卻聽不真切。

  桑晚不小心碰到了桌角,交談時登時停止,一男兩女立即循聲望過來,看見約莫五六歲的幼童正探出半張臉來,黝黑的瞳孔安靜。

  “你醒了?”最中間的女人帶了幾分真摯的笑容問道。

  她有着一頭猶如翡翠般耀眼的綠色長髮,背生巨大的雙翼,瑩翠的長尾覆羽讓人不禁想到孔雀,容顏清麗,笑起來有兩個淺淺的梨渦。

  而旁邊的一男一女,背後同樣長着巨型的翅膀。

  桑晚有些迷茫地撓了撓腦袋,正有些不知道怎麼開口的時候,右邊的女人眼露憎惡,尖聲威脅道。

  “箐娘,我勸你快把這個禍害丟了,若是被聖子殿下知道你收容人類,你一定會死得很慘的,還會連累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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