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坐在上端的雪豹獸人一臉疑惑和迷茫,他正是波蒂斯如今當家做主的領主。
披着頭蓬的桑晚不由得面色難看起來,聲音滿是急切和焦炙:“紫珏是波蒂斯以前的領主,大概……十二,十三年前左右的領主,閣下知道他的下落嗎?”
雪豹領主搖了搖頭。
桑晚不肯放棄,連珠炮彈一般地繼續問道:“那芬里爾呢?還有阿蜜莉雅和羅納德,你知道他們在哪裏嗎?或者聽說過他們沒有?”
雪豹獸人好歹也是一城的領主,接待四月和桑晚純粹只是因爲他們領主的實力。
而桑晚對於雪豹領主只是個不算親也不熟的陌生人,此時此刻雪豹領主早已被她這一籮筐奇怪的問題問得有些煩躁了,語氣隱約帶着幾分不耐:“沒有,我都不知道。”
桑晚只覺如墜深淵,比起來差點被琥珀誤殺的苦澀酸楚感,她只覺現在面臨的境況更糟糕和無措。
這種一無所知的迷茫和空虛感,讓她如墜五里霧中,畢竟獸人的地界如此廣袤盛闊,毫無蛛絲馬跡地想要尋覓到一個獸人就如同海底撈針,根本無從找起。
“主人,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啊?”四月拉了拉桑晚斗篷的衣角,小聲地問道。
桑晚迷茫而失落地搖了搖頭,正想要說些什麼卻被雪豹領主打斷:“若是二位大人還有什麼事情,請一併說清楚吧。若是無事,我這就讓傭人們帶領兩位大人稍作歇息,只要二位大人不嫌棄我淡茶清酒,粗飯劣餚,之後可以在我府邸中用晚膳。”
雪豹領主並不準備輕易開罪眼前這兩隻和他身爲同階領主的獸人,儘管這兩隻獸人來路不明,但雪豹領主還是打算好喫好喝地伺候着這兩位大爺,期翼着他們不要鬧事就儘快離開。
桑晚被雪豹領主打斷了沉思,她下意識地看向了雪豹領主,再仔細端詳過雪豹領主的容貌之後卻不由得愣了愣,竟然分外的眼熟。
“請容我多嘴問一句,你認識伊萊嗎?”
剛纔還一臉禮貌含笑的雪豹領主再聽到這個名字神情大變,竟然激動地從上座騰空一躍跳下,雙手緊張地緊緊捏住桑晚的肩膀,因爲太過激動和亢奮雙手用力過度也不自知:“你認識伊萊?他現在在哪裏?快告訴我!”
桑晚被雪豹領主兩隻鐵鉗一般的大手緊緊地捏着肩膀,桑晚喫痛地悶哼一聲,下意識地反抗後退,掙扎之間她的斗篷滑落,雪豹領主頓時金睛圓睜,再不復之前的以禮相待,惡神惡氣地怒聲發問:“你是人類?!”
四月的神色頓時變得難看起來,護主心切竟然直接動手,幾道無聲無息的空間刃齊發,雪豹領主的後背頓時多了幾道鮮血淋漓的傷口。
雪豹領主痛吼一聲,這才下意識地鬆開手,桑晚連忙跌跌撞撞地後退幾步,而被空間刃重創的雪豹領主又痛又急,眼看雙手結印就要施展異能,大廳的牆壁都爲之變得震動起來,四月連忙飛撲擋在了桑晚的身前。
儘管桑晚和四月一對二不出意外的話應該穩勝,但如今箭弩拔張、不死不休的局面並不是桑晚想要看到的,她連忙大喊道:“雪豹領主,這只是個誤會,你想要知道伊萊的下落就先停手!”
雪豹領主原本憤懣怨恨的神色凝滯,卻還是冷哼一聲:“我爲什麼要相信你這個人類的胡言亂語?”
“你不願相信我也沒有辦法,但我是你想要見到他的唯一希望。”桑晚柔柔一笑,氣定神閒地繼續道:“不出所料的話,伊萊是你的孩子吧?”
雪豹領主一噎,不甘不願地點了點頭:“沒錯,但他由於我的疏忽,在幾年前戰亂之時被人類俘獲擄走了。”
獸人的體格比起來人類要強悍勇猛許多,人類俘虜獸人活體之後,大多時候並不會選擇擊殺,而是會選擇帶回去奴役和壓榨他們剩餘的價值。
而伊萊,正是桑晚之前從艾琳娜君王的男寵格納手中救出的小雪豹獸人。
“伊萊現在我人類的府邸之中,他還好好活着,我也不曾苛待過他。”眼見雪豹領主的情緒比之前平復了不少,桑晚娓娓道來了伊萊事件的始末。
桑晚更是直接掏出了殺手鐗,拿出自己的光腦,雖然沒有網絡信號的但也不妨礙打開相冊,裏面有幾張小雪豹警惕地躲在角落裏暗中觀察的照片,儘管渾身是傷,但看起來精神很好。
雪豹領主的神情從半信半疑,逐漸變得殷切驚喜起來。畢竟他好不容易得知了愛子的下落,甚至愛子在如同獸人地獄一般的地方竟然還被妥善安置和照料,怎能讓他不喜出望外。
得知桑晚曾經救助過伊萊,也並未虧待和凌虐伊萊,雪豹領主的神色放緩,語氣也溫和了不少地詢問道:“你開口直說吧,到底要多少錢財和晶核,我纔可以把他換回來?”
“我不要錢,我只希望可以動用你的勢力幫我查找幾隻獸人的下落,畢竟我和四月只是外來客,遠不及你在此的勢力和人脈。”桑晚直接了當地開口,一邊上前施展異能,爲雪豹領主治癒傷口。
自己那幾道可怖的傷口竟然在桑晚的手中轉瞬痊癒,雪豹領主的眼底滿是驚歎,連連點頭:“我會馬上派人調查的,桑小姐和四月閣下就請暫住在領主府之中吧。一旦有任何消息,我會立即通知你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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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晚安靜地站在那棟修築於河道旁的獨棟小院,四月無聲地跟在她的身後,只見桑晚緩緩地伸出手推開門,那扇佈滿風塵的門扉隨着咯吱一聲費力地搖開,很快一個熟悉萬分的院落和獨棟別墅,出現在了桑晚的眼前。
然而卻是人去樓空花已盡,物是人非,獨獨只剩下一地斑駁殘映着歲月痕跡的遺物。
桑晚看着眼前院落之中東倒西橫的石桌和石凳,那時候無數個夏夜和大家一起在此乘涼共飲的畫面恍惚出現在她的眼前。
羅納德總是喜歡搶她的甜點喫,然後被阿蜜莉雅狠狠教訓一頓。
桑晚又忍不住走到枯萎衰敗的花藤之下,一架陳舊破敗的鞦韆落滿風霜,兩側的鞦韆索早已腐壞,纏滿了將死未死的枯藤枝葉。
“這是琥珀給我搭的鞦韆。”桑晚一邊輕聲喃喃,一邊想要伸出手觸碰,卻停在了搖搖欲墜的鞦韆之前。
桑晚沉默地走進屋檐爬滿了爬山虎和常青藤的房子,只是走動就帶起無數飛旋的粉塵,她鼻尖發癢,忍不住輕輕咳嗽幾聲,用手掩着口鼻,她滿眼苦澀,走走停停地逛了一圈。
隨即她走上光線晦暗的樓梯,穿過木質長廊,到了自己二樓曾經的臥房裏,房間裏面同樣早已佈滿灰塵。
桑晚看着房間裏那張牀墊,忍不住失笑般搖了搖頭。
小時候桑晚抱着誰的尾巴睡,是芬里爾和琥珀還有紫珏總是爭執的問題,他們吵鬧不休甚至開始直接動手,很多次差點把房頂都掀破了,總是芬里爾臭着臉去修理。
她的臥室角落還堆着幾個大得過分的衣櫃,裏面全是紫珏給她備置的衣物和玩具,只不過大多都已經腐壞潰爛了。
桑晚從裏面挑挑揀揀地拿出來一個滿是灰塵的六角風車,工藝略顯拙劣,但卻是向來十指不染陽春水的紫珏爲了哄她開心,笨手笨腳地搗鼓了很久才做好的。
桑晚把裏面還沒徹底腐壞的東西挑揀出來,如視珍寶地放進了自己的儲物囊。
桑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不知何時四月站在了身後,他輕輕釦響門扉,桑晚下意識地望過去:“主人,我在屋後有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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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晚怔怔地看着眼前那座刻着自己名字的孤墳,眼眶禁不住變得酸澀起來,她癱軟地坐在陵墓之前,指腹細細地摩挲着墓碑上自己的名字,是芬里爾的字跡。
“主人,這會不會不太吉利,需要我把它銷燬了嗎?”四月遲疑猶豫了半天,還是忍不住詢問道。
“……沒關係,都總會有這麼一天,不過遲早。”桑晚搖了搖頭,澀聲說道。
忽然桑晚若有所思地想起了一個問題:“當時小芬找不到我的屍體,這應該只是座衣冠冢。”
“這樣說起來,我想撬開看看。”桑晚忍不住有些好奇裏面究竟埋了些什麼東西。
四月垂落的兔耳輕抖,嚇了一跳:“這不太好吧?”
桑晚理所當然地抄起雙手:“這是我的陵墓,又不是別人的,我本人都同意了,有什麼不好的?”
說幹就幹,很快兩人吭哧吭哧地挖開了陵墓,當費力地推開棺蓋,桑晚看着裏面的東西卻不禁愣了愣。
其實都是些材質普通的衣服,然而卻因爲時間過去了很久,甚至已經有氧化和腐敗的痕跡了。
桑晚知道這些衣服肯定都是芬里爾親手做的,但奇怪的是這些衣服的尺寸有大有小,各不相同,最小的只有嬰兒尺寸,最大的卻可以供成年女性穿上。
桑晚當年離開他們的時候,身體不過六歲左右的外形,芬里爾爲什麼要做這麼多她根本穿不上的衣服?
桑晚心底生疑,撩起裙襬蹲下,耐心細緻地將所有衣服按尺寸大小排序分好,當她意識到芬里爾應該是把她從嬰兒到成年的衣服都按照年齡的次第順序做好的時候,桑晚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的眼淚,骨節泛白的手指緊緊地攥着懷裏的衣服。
“主人……”四月錯愕訝異地瞪大了眼睛,這麼多年的朝夕相處,四月還是第一次看到看似柔弱,實則心性堅韌的桑晚流淚。
桑晚用指腹抹去眼角的溼潤,想要儘量冷靜地開口,聲音卻帶着哭腔的顫抖:“四月,我一定要找到他們……哪怕他們不認我也沒關係,不相信我也沒關係,要殺掉我也沒關係……只要讓我能夠再見他們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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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晚和四月從那座人去樓空的舊房趕回來的,已經是日薄西山,浮雲蔽日,天色逐漸變得晦暗,提着燈的侍人一臉焦急地等在領主府邸的門口,見桑晚和四月回來急忙迎上去。
“兩位大人可算是回來了,領主吩咐過要好生招待兩位大人,我這就領着兩位大人去餐廳和領主共享晚餐。”
桑晚從舊房子回來之後鬱鬱寡歡,此時此刻更是沒有任何胃口,一臉懨懨地搖了搖頭:“請幫我給埃德蒙領主說聲抱歉,我今天不太舒服,想要回房歇息。”
侍人也不好強求:“既然如此請容我派人稟告領主一聲,帶着兩位大人去後院歇息,然後讓後廚做好一些喫食送過來。”
侍人手中舉着燈籠,恭敬地領着桑晚和四月往領主府後院的客房走去,途中穿過遼闊的露天庭院,橫穿一條水道,侍人還不忘貼心地給桑晚和四月兩人介紹領主府內的園林景觀,他卻不知道桑晚從前經常在紫珏這裏小住,對於這裏的構造其實無比清楚。
途中路過一叢繁茂的綠植,忽然四月垂落的兔耳輕抖,和桑晚同時猛然頓住步伐,齊齊望向了綠植當中那個蠕動的黑影。
侍人還提着燈走在最前面,無知無覺地走了老遠才猛然察覺了不對勁,連忙一臉驚慌地小跑回來:“兩位大人這是怎麼了,爲何突然停下了?”
“那後面好像有什麼東西。”桑晚的手指從斗篷之下伸出來,指向了那個蠕動卻看不清楚的黑影。
侍人連忙舉起燈籠,素縞的黃光驅散黑暗,探照向交疊繁茂的綠植,那個蠕動的黑影終於顯現出真容,好像是隻獸人蜷縮着窩在灌林裏面,卻是衣衫襤褸,渾身髒污,看不清容貌。
桑晚還在細看,侍人卻是一臉嫌棄,已經飛快地放下了燈籠:“哦,是這個瘋子啊,大人們不用管他。”
“瘋子?”桑晚抓住這個奇怪的字眼,忍不住好奇地微微提高了語氣。
“我前幾年來的時候他就待在這裏了,他住在最角落的別院裏,但經常會到處亂跑。領主吩咐過我們不要短他的衣食,平日裏我們也不曾故意欺負過他,反正就把食物放在那裏,但我們也不想搭理這個瘋子,他的精神有問題,總是說些大家都聽不懂的奇奇怪怪的話,每天去哪裏都懷裏都抱着個破玩偶。”
侍人雖然嘴裏口口聲聲說着沒有欺負過這個瘋子,但他滿臉的嫌棄和厭惡,恐怕事實真相併不若他所言那般。
“兩位大人,咱們走吧,不用理會這個瘋子的,他也不會來招惹我們。”
桑晚聞言卻忍不住皺起眉毛,這看不清容貌的瘋子的身形竟然令桑晚覺得頗爲眼熟,心底一種她自己都說不清楚的異樣感讓桑晚挪不動步子,仍然僵立着沒有動彈,並沒有聽從侍人的話離開,反而走向了那個躲在樹後的瘋子。
“主人?”身後傳來四月不解的聲音,桑晚卻恍若未聞,只是放輕了步子,像是驚擾到了什麼膽怯的小動物。
然而侍人嘴裏精神不正常的瘋子,只是一心一意地抱着懷裏的玩偶,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裏,和那個破爛髒污猶如垃圾的玩偶,自顧自地喃喃自語。
隨着桑晚走進,幾句含糊不清的聲音也隨着晚風朦朧地遊蕩進了桑晚的耳朵裏。
“哥哥的晚飯給乖崽喫,晚晚爲什麼不喫呀?是不是今天的晚飯不符胃口?”
“那哥哥哄乖崽睡覺。”
“晚晚,不怕,不要怕,快睡吧,哥哥會保護你的。”
桑晚如遭雷擊,渾身猶如過電般搖搖欲墜,她面色慘白,短短几步的距離卻猶如天塹,桑晚幾乎是耗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走到了瘋子的身邊。
有陌生人走過來,瘋子卻對外界的變化沒有任何反應,只是緊緊地抱着懷裏破敗的玩偶,喃喃自語地說着話。
桑晚渾身僵硬地緩緩蹲在披頭散髮的瘋子身側,小心翼翼地拂起這隻雄性獸人骯髒污穢到了看不清原本顏色的長髮,儘管夜色漆黑,身後的燈籠卻有薄光隱約透來,桑晚模糊地看到了他的臉,卻忍不住身軀一僵。
一道猙獰扭曲的傷痕從他的額頭橫梗鼻子直至脣角,猶如醜惡的肉色長蟲般盤踞在他整張臉上面,側臉也是密集交錯的細小傷痕,像是被人用尖刀狠狠劃過。
當時他爲了拖住鮑里斯,不僅被鮑里斯重傷,他的臉更是被心理扭曲,毀了容的紅琮報復性地割了數刀。
那雙猶如紫水晶般魅惑人心的雙眸混沌而無神,猶如兩顆失去了光澤的塑料珠子,僵硬地嵌在眼眶裏,空洞死寂地沒有任何高光。
任何人多看一眼這樣的臉,或許都會連做上幾宿的噩夢。
可他本來有着風華絕代,絕色蓋世的美貌。
普天壤其無儷,曠千載而特生。
桑晚還記得第一次初見,被他的盛世美顏所驚豔到的震撼,那時一根纖長白皙的手指,皓腕凝霜雪,柔弱無骨地緩緩掀開了層層紗幔。
掩映生姿,姣麗蠱媚,是世間任何詞語都無法形容的媚骨天成。
“不要怕,乖崽,哥哥會保護好你的,哥哥會保護你的……”瘋子緊緊地抱着懷裏的小玩偶,彷彿這就是他的全世界。
那一天好像已經過去了很久。
但他卻永遠都停留在失去桑晚的那個雪夜,無法醒來。
桑晚睫毛輕抖,此時此刻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震驚多一些還是心痛多一些,她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張開嘴了很久,才終於聲音顫抖地叫出他的名字。
“紫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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