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杨链枷卖马
高氏领了李硕回自己住的院子,一路上叽叽咕咕总說觉得還是亏了,听得李硕心烦,眼看快到院门,便站住脚不走。
高氏正兀自絮叨,被大丫鬟春芳拽拽袖口用眼色提醒,忽地发现儿子不在身边了,朝后一看不由叫道:“儿呀,你站在哪裡作甚?”
李硕气鼓鼓地,好一会儿才问:“母亲可是要与三兄分家?”
“呃,你說什么?”高氏被问得猝不及防。
“我知道母亲早想這样做,我不同意!”
高氏两手一拍:“傻孩子,娘做事都是为你好呵!”
“母亲怎可做這样的事?”李硕打断她:
“当年是钱姨娘扶持父亲灵柩回乡安葬,又带回了朝廷的抚恤和父亲生前体己银钱交给母亲。
若不是钱姨娘,我們母子二人這许多年来何以为凭?母亲安能锦衣玉食,得仆婢伺候?
如今要赶她母子出去,实在让人心意难平,請恕孩儿不能从命!”
“你!”高氏一时不知怎么說才好,只得咬牙切齿命他:“回屋說话!”
她在前边走,李硕跟在后面,然后是大气都不敢喘的丫鬟们。
最后一人进去便回身关了院门。
片刻,李丹从北院的院门裡探头出来,满眼狐疑地看看這边,又轻轻走到门前放慢脚步听听动静,這才继续朝前走。
他手上提了几本用绳子捆扎在一起的书籍,且今天未做寻常那样的短褐打扮,而是戴了平巾穿着深衣,只不過袖口让贝喜帮忙用青带缠裹了便于行动。
他听着南院上房隐约传来的责骂声,惊奇地扬扬眉。
正要走過去,忽然见门一声响开條侧缝,从裡面跳出個十一、二岁的小丫头来,忙招手轻声道:“翠喜,過来、過来!”
那小丫头回身关好门跑過来,笑嘻嘻地說:“三郎出门去么?咦,今天怎么竟装扮得像個士子的模样了?”
“怎能說是装扮?”李丹啧了声,指指院裡附身问她:“母亲這是外出回来?怎么刚回来便在屋裡发脾气?又在责备五弟么?”
翠喜回头看看,拉着他走开几步路,這才悄悄告诉說:
“二奶奶刚才去和县尊老爷、大老爷、三老爷、七老太爷還有族学的老先生一起议事来的。
不知五郎回来路上怎么忤逆了二奶奶的意,所以在发脾气呢!”
“這么多人议事,家裡是出什么大状况了么?”李丹挺惊奇。
“什么是‘大状况’?”小丫头沒懂,继续說:“這還算人多?三老爷還带了二郎和四郎去呢!诶,对啦,怎么沒叫三郎你呢?”
“我?”李丹指指自己鼻子,冷笑說:“我算這個家的人么?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地。
不過话說回来,我要真回了外公家裡,說不得姥姥、舅舅待我都比這裡强!”
“你两個在這裡做什么哩?”李丹的话才落地,听见弄堂口有個声音喝了一声。
抬头看时,李严背着手站在巷口,身后跟着长随林子夫。
李丹躬身:“给三叔见礼,侄儿正要去還借来的书,碰上翠喜就一道說着话出来了。”
“婢子是奉了二奶奶的话要去告诉门上,五郎忤逆了二奶奶,因此要禁足五日。”
刚說可以出去了,怎么又禁足?李丹才晓得翠喜出来是为這個,不由偷偷做個鬼脸儿。
“哼!都是不省油的灯!”李严气呼呼地骂道。
“三叔這是怎么了?谁招您生气啦?”李丹见他乱骂一通有点儿莫名其妙。
李严鼓着腮帮子沒回答,后头林子夫悄悄告诉:“我家老爷和二郎怄气哩。”說完示意翠喜行過礼赶紧离开。
“你闭嘴!”李严头也不回的吼,抬头看看李丹,意外发现他今日儒雅了许多,不由地叹息道:
“三郎呀、三郎,你若平时多读书、勤好学,三叔何至于生這场气?”
他见李丹還在懵懂间,便摇摇手:“罢了、罢了,你且去做正经事,我换身衫子還得去前厅陪客人用饭呢。”說完叹着气拐进自家门前巷道裡。
林子夫经過李丹身边时轻声在他耳边道:“大老爷当着县尊的面要我家老爷把二郎過继长房,老爷沒法回绝,所以正生闷气呢!”說完加快步伐,小跑着追李严去了。
“嘿,二郎過继给长房?怪不得那李靳近来這么老实!
以前他事事处处都要和我较個高下,還以为他改性子了,看来是有此等好事在前,所以這小子刻意收敛,是要在大伯父面前表现自己。”李丹笑笑摇头自言自语。
他不是有意针对二郎,而是觉得他過于虚伪和功利,兄弟裡面有這样個人不奇怪,手指张开也不一般长短嘛。
李丹出门走到街上,左顾右看。
過两條街,渐渐走进了市集,忽地他伸手拍拍個正抬头看人耍幡,十七、八岁膀大腰圆的青年:“顾大,可知杨小乙在哪裡?”
那人将立起粗眉,回头见是他,忙笑道:“三郎呵,你要找他?他该在马市后街那裡。”
“去那裡做什么,他又不是牙子(中介的古称)?”李丹皱眉。
“现在是了。”顾大咧开嘴笑道:“来了個北地的汉子要卖马。
三郎你知道,官军在仙霞岭那边剿匪,如今马匹的市价可是不低,所以小乙自告奋勇要做他這笔生意。”
李丹暗自摇头,這杨小乙平日也沒什么正经事做,以前偷鸡摸狗地,跟了自己后不敢了,便在市集這裡帮闲。
不過他哪裡卖過马?沒的倒让人坑了。想到這裡李丹拍拍顾大肩膀,赶紧往马市大步走来。
离着老远,马市那特有味道已经飘进鼻孔,同时听到鼎沸的人声。
再走沒几步,就瞧见有群人围在一起,裡头正有几個声音在争论,其中一個便是杨小乙。
“照你這么說,這马只配拉车、耕地,和那驴子沒啥两样?简直放屁!”
“诶,小乙哥儿,别骂人嘛!你看你,不懂行還非要替人出头,這行是這么好混的?說实话我李彪干了八年什么马沒见過?
這马,看這块头、這骨架,拉上六、七百斤都行得稳当,确是好马,所以咱才给十五两的价。
可你非要說它是战马,做价五十两?啧啧,這也太离谱了!让這裡同行看看,我說的在不在理!”
李丹翻個白眼,這怎么還都是熟人呐!杨乙不用說了,李彪是自己本家同族,辈份上說還是比李丹低一辈的。
他走到圈外抬头往裡瞧,眼前忽地一亮,暗叫声:“好马!”拨开众人挤到前面,正在吵得脸红脖子粗的两人见他进来都停住了。
杨乙抱拳叫道:“丹哥儿可来了,你见识广,快来帮我评评理!”
杨彪也拱手带笑:“哟,三叔今儿怎么有空来马市玩?可是想寻匹脚力代步?”
李丹沒理杨彪,只将书塞到杨乙手裡,說:“拿好,千万别丢了。”然后径直走過去查看那匹马。
這是匹红鬃枣骝马,额头到鼻梁处及四足腕蹄皆白,背上备着鞍韂,革带辔头铁马镫。
但不知为何眼裡沒神,垂首萎靡,见他過来摩挲甚至动都不曾动下。
“這马的主人呢?”李丹问。
“在那。”小乙用手一指,李丹這才注意到在马身后的草堆裡半躺着個家伙,正鼾声如雷。
什么样的人在别人买卖自己马匹的时候還能這样子睡大觉?李丹有些错愕,看看那人,又回头看看无精打采的马。
在這個时代裡,有這样一匹马,那可比后世拥有一辆宝马牛多了。
只可惜在這河網密布的南方偏远小县城裡,遇上拨不识货的乡野村夫,竟会认为這匹身长過丈的大個头乃是普通的挽马。
李丹歪头观察這人,见他身着蓝布箭袖直缀,脚上一双云头牛皮靴全是刮痕,显然是赶路时被高草、灌木所伤,连幞头下的布巾也被刮成了布條,可见行路时的狼狈。
怀裡抱着一柄伤痕累累的长柄铜头链枷,腰裡還挂口木鞘燕翎刀。
本朝法度,偕行武器者需有官府开局的路引行照,否则途中卫所可以扣留拘禁。
這人光天化日下携有武器還敢睡觉,一来肯定有真本事,二来說明他大概有些来头。
“喂,兄弟,别睡了,李三郎来看你的马哩!”
李彪自作聪明地上前踢了那人的靴底一脚,不料那人鼾声骤停,突地翻身而起,挺着那链枷大喝道:
“哪個泼贼敢动你爷爷?”李丹侧身让過,唬得李彪立时“妈哟”声躲到李丹身后去了。
“杨大哥且慢!這位李三郎,父亲是原山东东昌府的知府,他是来看你這匹马的。”杨乙在后面高叫。
李丹這才知道此人也姓杨,心想小乙大概就是因同姓和他攀上,赢得了对方信任的吧?
“哦?”那人這才注意地看看眼前這個儒生打扮的少年,察觉到自己的枷链都快杵到人家胸前了,赶紧收回,抱拳道:
“鲁莽之人,山东杨大意有礼,懵懂之间差点冲撞,請公子莫怪!”
杨大意?李丹听這名字就笑了:“是我等打搅兄台休息,何怪罪之有?”
說完指指那匹马:“我来找小乙哥有事,被你這马儿吸引了。不知兄台为何要卖马,留着它代步不好嗎?”
“呃,你說甚?俺沒听懂。”杨大意這一說,李丹立即明白過来,马上换了山东腔的官话又說一遍。
“唉,好好的马儿谁愿卖?”杨大意苦笑:“俺這不是走投无路了嘛。
路遇湖匪迷失方向走错了路,在那沟汊湖泽之间转了半個多月,又被若干小贼偷取了身上银两。
這趟差出得实在晦气!如今若不卖马,俺连饭钱也无一個,想回北地去只怕此生都不要指望了!”
听他的话李丹觉得甚有故事,又看此人豪爽便起了结交之心,道:
“杨大哥是出公差?那這马更卖不得了,不然将来上官面前你怎好回话?”
那杨大意呵呵地笑笑,想起来說:“方才听小乙說,贵府曾是东昌知府?”
“哦,家父生前在彼处做官,十年前旧河(黄河故道)泛滥,家父治理大堤时不慎落水故去了。”
“诶呀!”杨大意铜铃般的眼睛睁得更大了:“莫不是李文成老爷罢?”
“正是家父。尊驾也知道?”
“半個山东都知道哇!”杨大意赶紧躬身:“在下是高唐州人,那年十四岁,李老爷出事那天随俺爹也在工地上。
后来听說皇上還给了夫人诰封?噫,俺爹還說来,一個南人千裡迢迢来山东做官,结果我們沒保住,对不住人家妻儿老小。
沒想到今日得见李老爷后人。請公子站好,我代家乡父老向李老爷一拜!”說完便深深拜下去。
李丹沒想到這看上去個粗鲁人竟如此知礼有节。因他是拜自己父亲,做儿子的代父受拜当然不能躲避,只好站在那裡规规矩矩受了他一拜。
之后便拉起他道:“這样說来兄长受了很多罪,定是饿坏了。走、走,日头已高,我請兄吃几杯水酒解乏。”
杨大意本来還想推托,甫一张口,那肚子却不争气地叫唤起来。
李丹哈哈大笑,拉起他边走,杨大意只得尴尬地笑笑請他稍待,转身从草堆裡摸出只蜡染花布的包袱来挑在枷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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