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種合歡

作者:杳杳雲瑟
次日清晨,芊芊是被鳥鳴聲吵醒的,頭不痛了,身子也清爽了許多。

  大抵是鬼門關走了一遭,她如今心思靜得厲害,不再像從前那般紛亂消沉。

  躺在榻上,視線忽然被一隻停在窗臺上的鳥兒吸引。

  金黃色的羽,紅紅的喙,歪着腦袋有點呆呆地看着她,綠豆大小的眼珠子閃閃發光。

  芊芊心中一動,不禁問道:“是你嗎?”

  “是你回來了……嗎。”

  “小主人在同誰說話呢?”翠羽一進來便聽到芊芊在呢喃自語,一邊問,一邊端了藥給她。

  芊芊接過去,一飲而盡,毫不拖泥帶水。

  不再如年少時那般,沒有蜜餞便不肯喝。她喝完藥,仍舊望着那隻小鳥,脣角碾過清淺的笑。

  “你說是不是她回來了,來看看我?”

  翠羽看着小鳥,忽然想起南照的傳說,若是孩子夭折後,身邊飛來了蝴蝶、鳥兒,那便是夭折的孩子的化身,來看她的母親最後一眼。

  最後一瞥這個陽世,看一看世上最愛的人,靈魂便能安心踏上輪迴的路。

  芊芊自言自語道:

  “如果真是卿好……我一定要好好的,開開心心的纔行。莫要讓她瞧見我不好,不肯放心離去。”

  卿好,那孩子隨了母姓。早早便起好的那個,被她捨棄了。

  祝卿好。

  祝你來生,一切都好。

  “就是這兒了?”

  突然,屋外響起腳步聲。

  支摘窗開着,一眼就能望見外邊的情形,庭院裏,秋風凜冽,落木蕭蕭。

  兩株桃花樹纏抱,卻已枯死大半,翠羽記得這兩株桃花樹,是從宮外移植進來的。

  當初謝家郎君與小主人夫妻二人,並肩手植了這對桃花,後來生長在一起,成了一處世所罕見的自然景觀。

  小主人帶進宮的東西不多。

  一些故國之物,金銀細軟,還有,便是這連理桃花了。

  只是,人挪活樹挪死,這兩棵樹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忽然,翠羽瞳孔驟然一縮。

  只見數名太監涌進庭院,爲首二人竟拿着斧頭,朝着那桃花樹步步逼近。

  鋒利的刃口在日光下閃爍寒光。

  “該死的。小主人還在這,他們就敢這般無法無天!當着您的面、損毀您院子裏的東西!”

  衣袖卻被人拉住。

  芊芊眼神冷靜:“翠羽,不要衝動。”

  她散着長髮,赤足走到窗前:

  “咱們靜觀其變。”

  長門宮古樹參天,擋住了支摘窗。

  一時間,沒人看見窗後默立的藍裙女子。

  但以芊芊的視角,卻可將之盡收眼底。

  其中一個太監,看上去懶懶散散的沒什麼幹勁兒,走到桃花樹旁,踹了一腳樹幹,滿臉嫌惡:

  “真不想來這晦氣的地方。”

  另一個太監接話:

  “上頭的命令,不來不行。”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先是鄭娘子落了水,後有太皇太后舊疾發作。再就是陛下執意滅佛,據說那日在大覺寺,衆多僧人自發跪在蒲團之前,誦經禱告,而那寶相莊嚴的金佛,居然流下兩行血淚!”

  “怪哉怪哉。”

  “你發覺沒有,我覺着是自打那……南蠻女來了以後,纔出了這樣多的亂子。不說別的,就說御馬監的錢守之。多謹慎的人啊,從沒叫人抓住過小辮子。偏就在戚妃進宮那天犯了糊塗,當衆調戲宮妃,擋了天子車架,死得那叫一個慘啊……屍體被扔到亂葬崗,叫野狗啃得手腳都爛光了。聽說,每到午夜時分,還有人看到他的魂兒在御道上游蕩……不是那女人邪門,能是什麼。”

  “你說的,在理。”

  “今兒早朝,陛下着欽天監算了一卦。卦象說,宮廷有祟,祟藏於木。問及方位,卻在東南。這東南方位的宮殿,不正是——長門宮麼?”

  “這這這……還真是,樁樁都應驗了!”

  “行了,先幹活吧!”

  斧頭朝着樹身砍去,刀口每加深一次,樹便震動一下,彷彿一聲慟極的嗚咽。

  枝葉顫顫而落。

  “這……這怎麼有個,”突然,有人抖着聲兒開口,“這是墳?”

  看着樹後那個隆起的土包,衆人不寒而慄。

  宮中嚴禁私祭,更何況這般公然設墳?

  在那土包旁,還有一個竹簍。

  裏邊裝着小孩用的圍涎、花帽、繡鞋,圖案鮮豔的泥塑,竹子編的草蟲。

  最惹人注目的,是那蠟染的布偶娃娃。

  娃娃做的很逼真,戴苗銀頭冠,穿紅色織錦,衣上繡魚、鳥、蛙、蝶等等趣意橫生的圖案。娃娃的頸間,掛一枚花絲蓮紋銀鎖,銀鎖下懸了幾顆精緻小巧的鈴鐺……

  太監怪叫:“陛下都說了,宮中不允許出現任何異族之物。敢將東西堂而皇之放在此處的人,看來只能是那個沒規矩的南蠻女了……”

  “要不把這個墳也給挖了吧?”

  “動手動手。”

  他們揚起鏟子,就要往那墳上挖去。

  看到這裏,翠羽再也忍不住:“住手!”

  她衝出去,厲聲道:

  “什麼祟什麼鬼的,少在這裏胡說八道了!我和小主人在此住了多日,什麼事也沒有,你們隨意散播謠言,安的什麼心!”

  那太監擦了擦汗,無奈道:“姑娘,小的也是奉命辦差。陛下下旨,要我等將宮裏的桃花樹全部砍去,種上鄭娘子喜愛的花木。旨意上說,要將這些桃花連根挖去,不能給半點復生之機。”

  “連根……挖去?”

  便是翠羽都傻了眼。

  “當真,當真是陛下的命令麼?”

  她心忽然提到嗓子眼,轉過頭,緊張地去看身後人,“小主人,謝郎君可是小小主人的生父啊……”

  “他當真,會這麼殘忍麼?”

  衆人這纔看清婢女後方那身形窈窕的女子。太監們對視一眼,豈不怪錢守之鬼迷心竅,這戚妃果真好顏色。

  安靜地佇立在秋日晨光中,一頭長長的黑髮披散下來,掩映着那張絕色傾城的臉。

  女子烏髮藍裙,衣服上綴着素雅的銀飾,一陣風吹來,她長髮和裙裾隨風輕曳,純銀打造的飾品繞着她的衣裙和鬢髮折射出光,閃閃發亮,遠遠一看,錯覺瑤池仙子誤落人間。

  芊芊凝視着桃花樹後的那個土堆,正如他們猜測的那樣,那是一個墳冢。

  是她爲夭折的女兒立的衣冠冢。

  按照南照的習俗,放一根桑枝於胞衣上,再埋進樹根底下,便是一個簡單的衣冠冢。

  胞衣是孩子的生命之源。

  將其與作爲樹木生命之基的樹根埋在一起,便能早日抵達彼岸,來生便能如樹一般,紮根穩固,沐浴陽光,不畏風霜雨雪,好好地、完整地長大。

  直到長成這參天的大樹。

  可憐吾女這一世,原該有恩愛的父母,有幸福圓滿的人生。

  此生不能以身相陪,便以桃花樹替代。

  這兩株桃花樹遮天蔽日,枝枝相覆,又是當年她與謝不歸共同栽下,就彷彿是卿好的爹孃,在陪着她。

  她把她能給的,力所能及地給了女兒。

  生前不能護持,死後也要周全。

  “當真是陛下之令麼。”芊芊問。

  “不敢欺瞞娘娘,”小太監似有些不忍,聲音都小了許多,“正是陛下金口玉言。”

  霎那間,芊芊藏在袖口下的十根手指,死死地攥緊在一起,泛起強烈的痛意,

  “殺人不過頭點地。”翠羽驚呼,“陛下這……這是誅心啊!”

  芊芊閉上眼,眼睫顫動不止。

  謝不歸,謝不歸,

  你怎麼能。

  當着一個母親的面,再殺她的孩子一次。

  那小太監不敢再耽擱,說了句“得罪”,便一鏟子朝着墳堆挖去。

  忽然之間,一股狂風席捲,烏雲霎時間於頭頂密佈。

  彷彿連天也感到了這份悲愴,一同低垂,與大地共鳴。

  樹木搖曳,枝葉婆娑,似有誰在其中哭泣,其聲悽切,草木皆爲之動容。

  鋪天蓋地的枯葉紛飛,如同一張張哀悼的紙錢,被猛烈的狂風吹向那瘦而薄的身影。

  落在她的發、肩、衣裙之間,女子步伐一動,突然朝着墳墓衝了過來。

  有人想攔,卻又顧及她的身份,只能退開。

  芊芊於土堆前緩緩跪下,黑髮散落全身,跪在那隆起的黃土包前,不顧髒污,臉貼向墳堆表面,似在感受那孩子的體溫。

  她聲音輕柔,像是在給孩子唱哄睡的搖籃曲:

  “是你嗎?”

  “卿好,是你在哭嗎?”

  是你在撕心裂肺地哭泣,想讓孃親最後再保護你一次嗎?

  她太用力,手指深深陷入了泥土,尚未癒合的傷口開裂,留下道道觸目驚心的血痕。

  瘮人至極。

  “這戚妃……”

  “莫不是瘋了?”

  “快。快把她拉開!”

  翠羽尖叫一聲:“不許!不許動小主人。滾開,都滾開!”

  爭執間,鋒利的斧頭差點割傷她的喉嚨,拿着斧頭的小太監嚇得臉都白了。

  另一名年長的太監被她吵得煩透了,使力一推,翠羽整個人跌倒在地,頭磕在石頭上。

  “翠羽!”

  看到這一幕,芊芊突然從情緒中強行抽離,她撕心裂肺地喊着,幾乎是跪爬着爬向那瘦小的身子。

  “翠羽,不要。”

  ……

  “……翠羽?”翠羽蒼白的臉上全都是血,閉着眼,好久都沒有聲息。

  芊芊大腦一片空白。

  她的雙手顫抖着,探到翠羽鼻下,一縷氣息尚存,喜極而泣:

  “你別怕,你別怕,我會救你的,我一定會救你的。”

  翠羽費力地睜開眼,虛弱地笑:

  “小主人,小主人別哭。翠羽不疼,翠羽還要保護小主人,跟小主人回家……王上等着小主人,等着翠羽呢。”

  那太監慌了神,他也不想鬧出人命:“戚妃娘娘,快些將人送去太醫院吧……”

  太醫院

  她來得不巧,太皇太后病情反覆,大半個太醫院的人都被請去了。剩一個心寬體胖的太醫,正在謄寫方子。

  上面人吩咐過了,小打小鬧的都不用管,只要人不死就成。

  滿屋子血腥味,他卻眼皮都沒擡。

  “傷的不輕,得先止血。”

  他語氣冷漠,“但按照娘娘的份例……只怕用不起這般名貴的藥材。”

  一陣銀飾嘩啦聲響起。

  “這些,這些,這些夠不夠?”

  芊芊把銀釵、銀簪,就連繡鞋上那一對兒銀蝶全部都拆下,一股腦地推向那胖太醫。

  都是純銀,份量不少。

  芊芊來得匆忙,值錢的東西帶得不多,忐忑地望着太醫,忽然想到那錦囊。

  若是那錦囊還在,還在就好了。

  自己的手藝是什麼水平再清楚不過。

  那一個錦囊,不說用料,單是那南照傳承了千年的繡藝,都是無價之寶。

  光那一個錦囊,就足以買下大幾車名貴的藥材。

  芊芊從未有此刻這般的感受,落到如此局面,跟謝不歸有脫不開的關係。

  他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

  痛恨?還是怨憤……當務之急,是救翠羽的命。

  她只屏着呼吸,低聲說:

  “我可不可以先賒着。我繡工極好,什麼繡法我都會,失傳的雙面繡我也會。您轉手出去能賣不少錢。”

  太醫猶豫起來,一咬牙,說:

  “罷了,罷了,瞧你也怪可憐的,方子在這,自己抓吧。”

  那太醫拿起藥箱匆匆起身,把銀飾統統收歸懷中,朝她隨意拱手,“鄭娘子平安脈還沒請,微臣便先告辭了。”

  芊芊沒理會他,抓起方子。

  上邊字跡潦草,好在憑着從前在南照自學的草藥知識,也勉強認得幾個。

  那幾味止血、去腐生肌的草藥,恰是最需要的。

  室內昏暗,芊芊一個格子一個格子地翻找着。

  一排排高大的藥櫃,每個櫃子上都刻有藥材的名字。

  拉開抽屜,裏面整整齊齊碼着瓷瓶或是紙包,上邊貼有字箋,密密麻麻看得人頭昏。

  要在這浩如煙海的藥材中找齊需要的幾種藥材,無疑是一件非常考驗體力、意志力的事。

  女子頭髮凌亂,衣衫不整,面容卻專注而沉靜,有條不紊。

  直到將藥材全都找齊,後背也已溼透,就在她合上櫃子的一瞬間——

  一個顏色比其他都深的檀木櫃,吸引了她的注意。

  櫃子表面雕刻着栩栩如生的蓮花紋,配有一把精細的鎖具。

  刻着藥材名字的地方,明晃晃兩個字,如針一般刺進她眼底。

  “卻死”

  ……

  在水閣

  白露脆生生地說:“堂前屋後都種上娘子最喜歡的蘭花,可好?君子蘭,牡丹,都是長壽吉祥的花,尤其是這合歡,象徵着夫妻和睦,琴瑟和鳴……陛下對娘子真真兒是上了心的呢!”

  鄭蘭漪若有所思:“桃花不吉嗎。”

  “桃花又稱短命花,自然是很不吉利的,當然要早早地除去了纔好。”

  聞言,鄭蘭漪端起一盞茶,看向身畔之人。

  她的手纖細而修長,膚如凝脂,腕間佩戴的玉鐲,是空靈碧透的春水綠,隨着她的動作輕輕搖曳。

  白露看着只覺養眼,心道陛下定然也是喜歡極了的。

  “陛下請用茶。”鄭蘭漪聲音婉婉。

  謝不歸視線落在她的玉鐲上,眼前卻浮現出另一隻手腕來。

  每到秋天,那隻手便格外的蒼白而細,似世間最後一朵蓮,縱使純潔慈悲,也再留不住上一個夏天。

  未戴飾品的腕,伶仃素淨到寡淡,連往日最愛的銀鈴釧,都盡除了去。

  唯有潔白的紗布纏繞。層層疊疊,如冬日未融的雪。鮮血滲出,似那雪裏紅梅,無盡空白裏落一片鮮紅。

  他的心臟忽然一抽。

  鄭蘭漪還在那等着,謝不歸身子微動,修長白皙的手從描着金線的袖袍中伸出,那盞茶,終究是被他接了過去。

  她略鬆了口氣,眼角餘光帶過,白露即刻意會,跪地道:

  “陛下憐惜娘子,不知可願成全娘子的相思之苦?”

  鄭蘭漪掩口,咳嗽起來,“陛下面前胡說什麼。住口。”

  “娘子!您爲何不與陛下明說。您思念世子,時常夜不能寐,半夜哭醒……”

  “是麼,”他喝一口茶,淡斂的眸沒有情緒。

  鄭蘭漪:“就快要到那孩子的百日了,不知陛下可否開恩,讓妾身見一見孩子?”

  男人沉默着。

  正當鄭蘭漪以爲他會拒絕時,“既是大哥的孩子,朕自當視若己出,便接進宮來陪你吧。”

  他緩緩道:“時候不早,朕還有政務,便不多留了。你身子不好,早些歇息。”

  “奴婢恭送陛下。”

  謝不歸起身離開後,鄭蘭漪盯着那一盆一盆嬌豔的花,手擱在膝蓋上,如雲袖紗被風吹得揚起,本該光潔白皙的皮膚,竟不知何時,涌現出大片大片的紅疹。

  細微的刺痛和瘙癢傳來,她猛地拉過衣袖,蓋住了那痕跡。

  鄭蘭漪忍耐着這份不適,視線不經意地掠過窗臺上,鬱鬱蔥蔥的君子蘭,腦海中突然掠過一幅畫面。

  那女子,坐在方纔謝不歸坐過的位置。一張臉籠在秋光裏,蒼白,卻依舊生動嫣然。

  藍的裙,黑的發,乾淨的眸。

  突然,鄭蘭漪的心中涌起一陣難以言說的,強烈的厭惡。

  她低聲說:

  “白露,去,把所有花都給我扔出去。”

  “所有?”白露驚訝。

  “我說的話,你聽不懂麼?”

  “是,奴婢這就照做,”一向溫婉的娘子,從未有過如此情緒,白露小心翼翼問:

  “可是娘子,這、這裏裏外外光禿禿的,也不好看呀?”

  鄭蘭漪情緒慢慢緩和下來,撫摸着手鐲,那脣畔的冷笑一閃而逝:

  “那便種上蒹葭。”

  秋水伊人,隔着茫茫的蒹葭,可望而不可即。

  這蒹葭,一向都象徵着,男女之間,不可逾越的天塹。

  陛下只略坐坐就走了。

  莫非娘子是在向陛下……表達內心的不滿?

  白露回想娘子跟陛下在一起時的畫面,十分養眼,兩個神仙模樣兒的人,天生就該在一起,卻不知爲何,陛下遲遲不碰娘子的身子。

  宮裏嬤嬤都說,似陛下這般血氣方剛的年紀,不可能忍得住不親近心愛女子的。

  或許,陛下打從心底裏便尊重娘子,愛護娘子。

  想等着昭告天下,給娘子一個位分,再讓娘子侍寢也說不一定?

  長門宮

  翠微額頭包着紗布,聲音嘶啞:“娘娘您要是有什麼吩咐,就喊奴婢。”

  芊芊摸摸她的臉:“別說話了,快睡吧。”

  “翠羽怕娘娘叫人欺負了去。”

  “我有手有腳,做什麼不成,況且宮中誰都當我這是陰邪之地,人人避之不及,又有誰會特地來找我麻煩呢?”

  芊芊說這話時並無落寞,完全是以淡淡陳述的口吻,說着一個事實。

  翠羽見她面容無恙,這才放下心來。

  “我的全副身家可都花乾淨了,你可要快些好起來,”芊芊笑道。

  “知道啦,奴婢定會好起來,到時候咱們給院子裏那幾個坑填上,奴婢去採買些種子,也不讓院子裏坑坑窪窪的難看。小主人你說種點什麼好,是花呢還是竹子?”

  “種些蘿蔔白菜吧。”

  畢竟她現在是兩袖清風,窮得很。

  宮裏又都是見人下菜碟的貨色,一日三餐見到點葷腥都難。出宮的密道還沒找到,如果活活餓死在冷宮裏,那可就真成了笑話。

  翠羽也笑起來:“小主人,您不傷心啦?”

  “逝者已矣,”芊芊下意識地摸了摸懷裏裝着卻死蟲的陶罐。她擡眼,溫言寬慰:

  “我已經看開了,你放心。”

  翠羽這才放心地閉上眼:“只要小主人不再念着,不再慟着,不再將所有情緒壓在心底,還能有笑出來的能力……奴婢便是豁出這條性命……也值得的。”

  宮中御道,一座龍輦緩慢前行,彷彿一座古老莊重的神龕。

  高居其上的人金質玉相,氣質脫俗,卻像是被供奉起來的神祇,與外界隔絕,透着一股難以接近的孤高。

  景福隨侍一側,暗暗一窺,看到帝王手裏,正握着什麼在緩緩地摩挲。

  玉白的手襯得那抹紅愈發鮮亮,蝴蝶花鳥環繞其上,在他五指之中,如把握着一顆血管纏繞、怦怦跳動的心臟。

  景福心中一驚,忙垂下頭去。

  腦海中掠過數個時辰前,含章殿,那爭執的一幕。

  大殿之中,帝王高居主位,文武百官分列兩側。

  禮部侍郎率先跪地,高呼:

  “陛下!佛門倡導慈悲爲懷,勸人向善,對於穩定民心、教化百姓意義重大,若是驟然滅佛,恐會引發動盪和不安,甚至激起民變,

  還望陛下三思!”

  帝王白衣金冠,面沉如水。低垂的視線像是在俯瞰寰宇,又像是在迴避着什麼、那雙冷漠的眼睛裏不見芸芸衆生,也不見一分半點的人情冷暖,

  “朕自踐祚以來,江山動盪,風雨飄搖。前朝留下的弊病,當權者大型佛教,朝廷腐敗叢生,權貴多與僧侶勾結,敗壞朝綱,濫用權力建造佛像寶塔,役使民衆數萬,採集木材石料於江河山嶺之間,耗資萬億,致使國庫空虛民不聊生。”

  “此風不剎,國將不國。”

  他聲線清冷,每一個字都遙遠得像是從天邊傳來,迴盪在空曠的殿堂之中。

  話音落下,一絳紅衣袍的青年,舉芴板出列。

  此人名爲項微與,乃是大魏欽天監,同時也是一位道教徒。

  項微與年輕挺拔,面容俊秀,舉手投足似有纖雲繞袖,道骨仙風。一顆醒目的硃砂紅痣居於他眉上正中,宛若丹霞映日:

  “前朝重佛,律法中更規定,寺廟僧人不納稅不服役,且多佔良田美宅,與百姓爭利。若能推行,便能減輕百姓負擔,是造福社稷之舉。”

  “前幾日,在大覺寺抓獲了數名前朝餘孽。佛門之勢力,與前朝之基業,相依爲命,猶若兩木交柯,根脈相連。欲除其一,必先連根拔起,方能絕其再生之機。”

  “滅佛殺僧,勢在必行。陛下之令,微臣願效犬馬之勞,身先士卒,幫助陛下成此千秋偉業。願隨陛下共濟時艱,以圖社稷之安,天下之治!”

  竊竊私語聲響起。

  唯一沒有開口的,是戶部尚書。

  他在心中飛快地算了一筆賬。

  前幾日底下的人呈上了名單,全大魏無敕額之寺院大約有三萬餘所,若能收購佛像鑄錢,必然能大大減輕國庫的負擔,陛下決策中,願意還俗的僧侶免死,服兵役,以增加國家兵源,對抗虎視眈眈的北涼。

  陛下的這一步棋,是一步險棋,可若一旦做成,那將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大功績!

  想到這裏,戶部尚書手微微發起抖來,激動和興奮溢於言表,臉都紅了。

  禮部侍郎仍有異議:“佛法之善,豈能因少數人之惡便全盤否定?佛寺中仍有許多清修之人,他們都是無辜的性命,還請陛下三思。或許會有更溫和的手段達到目的!”

  “此舉決非長久之計,千百年來人們心中的信仰一旦被摧毀,將難以復原,後代史書又該如何評說?”

  一旦屠殺寺院,逼死僧尼,必在史書上,留下那殘忍、暴虐之名。

  君臣爭執不下,如同兩股激流碰撞,殿中的氣氛緊張到了極點。

  良久,帝王冰冷的聲音響起,如同刺骨寒風,刮過每一個人的心底:

  “後史如何評說,朕並不在意。愛卿須知,菩薩低眉也有金剛怒目。非常時期唯有以非常手段,才能快速達到目的。朕爲大魏長治久安,必然採取鐵血手腕,不容異議。”

  “退朝。”

  帝王語罷,拂袖而去。

  “融佛焚經,驅僧破塔……”散朝後,景福聽見兩名臣子竊竊私語,

  “陛下銳意變法,雷厲風行,我等感佩。然爲求變法,竟大義滅親。大覺寺中,陛下的生父還在其間修行。待至親亦不徇私,此等決斷,實令人驚詫不已。”

  他口中的當今天子生父,便是謝家前任家主,謝明覺。亦是身死南照的謝晉將軍的嫡出長子。

  “雖說一入佛門,塵緣盡斷,名利親緣皆可拋。但爲人子,能將屠刀揮向父親。此等冷心冷清,還是叫人不寒而慄……”

  “二位大人,慎言。”

  景福出聲提醒,那臣子見到是他,知他一團和氣,又簡在帝心,便試探道:

  “公公,容在下多嘴一問。陛下此舉,莫非真如傳言……有鄭娘子的緣故?聽聞前些日子這位娘子落髮爲尼,引得陛下震怒……纔有了今時今日這一出。”

  鄭蘭漪已爲人婦,衆人卻以娘子相稱,要知道她的夫君,早已被追封爲穆王。

  其中深意,不言而明。

  景福卻不肯定,也不否認,只低低一嘆:

  “聖心難測。”

  思緒迴歸,景福不自禁地擡頭,看向陛下在月光下的面容,他小心翼翼斟酌着問:

  “陛下,今晚是歇在書房還是……”

  男人微合了目,如水月光灑下,根根分明的眼睫在面部投下濃長的陰影。

  景福瞭然。

  他提高了嗓,唱喏道:

  “擺駕長門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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