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賭局
聽得成祖這話,陰瑞華卻是沒有絲毫欣喜之意,反而面露恐懼之色。
“陛下!建文……不是封死在此處,由得他自生自滅的嗎!?”
成祖不親手殺了建文帝,而是將其活埋、任其自生自滅,陰瑞華可以理解。
以建文帝的父親、開國太子在成祖心中、在天下人心中的地位,成祖不願親手殺掉他的子嗣也是常理。
但,爲何還要供給他天人,爲他續命?
對那時的陰瑞華來說,對建文帝的恐懼要遠勝於延壽的誘惑。想到自己要成爲看守他的獄卒,在至少百年的時間裏活在他可能脫困的恐懼之中,陰瑞華的語氣焦急起來。
只不過,陰兄還是陰兄,中年人卻已經成爲了“陛下”。
成祖只是一個眼神掃過來,陰瑞華便猛然低下了頭、喏喏不言。
成祖並沒有向陰瑞華解釋的意思,而是低頭看向棺槨之中的建文帝。
“你記好了。”
“前三十年,我不會給你送來任何東西。你只管躺在這棺材裏面,慢慢的把你從朱家人那裏得來的性、命全部消磨乾淨。”
“三十年後,陰兄會給你送來第一個天人。之後,陰兄會永遠吊着你一口氣,讓你慢慢衰弱下去,直到你的壽命耗盡。”
“你,且安心躺着吧。”
成祖擡手按住棺蓋,深深地看了建文帝一眼。
而後,緩緩合上。
光線一點點在建文帝的臉上收窄,他始終面無表情的看着成祖和陰瑞華,直到徹底消失在朱守靜的視線之中。
成祖和陰瑞華轉身離去。
朱守靜低着頭,沉默不語。
幻境仍舊沒有消散。
忽然間,建文帝出現在朱守靜身側,看了他一眼。
朱守靜知道,這不是幻境中的建文帝,而是真正的建文帝藉助“寂照”,出現在了幻境之中。
“愛卿如何看當年之事?”
建文帝說道。
幻境之中,他不受那具如同乾屍的身體限制,聲音也不再沙啞凝滯,而是恢復了當年那年輕、威嚴、冷漠的嗓音。
朱守靜沉默片刻,搖了搖頭。
“臣,看不清,也說不清。”
孝陵衛看守皇陵百餘年,雖然並不清楚這些事情,但多少也會看到一些東西、有一些猜測。與幻境之中的情形相互佐證,已經讓朱守靜確信了建文帝的身份。
但,只靠成祖、陰瑞華的隻言片語,朱守靜還是不能將當年的事情勾勒出完整的輪廓,甚至因此產生了更多的疑問。
譬如——
“成祖爲何自己沒有練這功法?”
朱守靜脫口而出。
“因爲當時的天人和朱家的血脈,已經被朕耗的差不多了。若他再修,就要殺盡朱家的血脈和麾下的天人。”
“他所謂的‘靖難’,本就是靠着那些對朕不滿的宗室和天人才能成。他若動了這心思,他也會跟朕落得同樣的下場。”
建文帝回答道。
“那,成祖爲何沒有……”
朱守靜將“殺”字嚥了回去。
建文帝看了他一眼,說道。
“愛卿是想說,他爲何沒有殺朕?”
“是。”
“他與朕打了個賭。”
建文帝緩緩說道。
“賭的是,在朕壽數耗盡之前,他的子嗣能否坐得穩這天下。”
此時,幻境之中的時間陡然加速流轉,石壁之上的苔蘚迅速爬升,又迅速乾枯;棺槨之中建文帝的衣物朽爛,身上的血肉塌陷了下去。
“若他的子嗣能將這大朔的江山坐得穩固,區區江湖自然也在掌握之中,蒐集天人,也不是件難事。”
“那,朕就會在這墓穴之中,一直躺到朕的壽數終結。”
“那便是朕輸給了他。”“朕要付出的賭注,就是這百餘年的煎熬,和在這棺槨中等來的死亡。”
建文帝緩緩說道。“朕是懿文太子的子嗣,太祖皇帝欽定朕承繼大統。他終究是得位不正,對朕他可以狠得下心,但對朕的父親、對太祖皇帝,他卻始終都想要去證明,他纔是對的。”
“所以,他與朕打了這個賭。”
朱守靜頓了頓,問道。
“那,陛下如何纔算是輸了呢?”
建文帝緩緩說道。
“自然是,在朕死在這墓穴裏之前,他的子嗣已經無法坐穩這天下、無法壓制江湖、無法蒐集天人。”
“陰瑞華和朕,都需要天人延壽。”
“但,他會比朕死的更早。”
“若大朔已經動盪不安,無法壓制江湖,到了已經無法蒐集天人的地步。陰瑞華就會在死前的最後一刻,打開墓穴。”
“那便是朕贏了。”
“而他要付出的賭注,就是將這大朔,還到朕的手中。”
朱守靜沉默。
一場綿延近兩百年的賭局,被建文帝娓娓道來,呈現在了他的面前。
但旋即,朱守靜眉頭一皺。
“陛下,眼下的大朔並沒有到如此地步,陰大人也並非是壽數耗盡,而是死在陛下的手中,這……”
建文帝沒有回答。
四周的幻象流轉,牆縫裏的苔蘚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青翠,牆面滲出鹽粒般的結晶,石壁上積蓄的露水蒸騰之後,又再次滴落。
棺槨之中的建文帝,已經變成了乾屍一般的模樣。
忽然,他睜開了雙眼。
墓穴之外,傳來說話的聲音。
“陛下,便是此處。”
腳步聲到了門外,停了下來。
而後是另一個沉靜的聲音響起。
“陰供奉,百餘年了。”
“你,想離開這裏嗎?”
朱守靜瞳孔驟縮,他認出了那個聲音!
“成祖與他打的那個賭,在朕看來,殊爲不智。朕的天下,也無需一個躺在墓穴之中的死人來爭奪。”
“那些天人,也不該由他來用……”
那聲音緩緩說道。
“陰供奉,你已經在此守了百餘年。朕覺得,成祖對你太過苛刻了……”
腳步聲逐漸遠去,而後便是墓穴被封死的聲音響起。
朱守靜陡然轉頭看向建文帝。
建文帝緩緩說道。
“沒錯,人心難測,再怎麼牢靠的忠誠,也抵不過這百餘年的時間。”
“陰瑞華,變了。”
“他將這裏的事情,告訴了一個人。”
“連同那用天人積蓄‘性、命’的法門,全都被他交了出去。”
棺槨之中的建文帝臉上的冷漠褪去,怒意漸漸爬上了眉眼之間,嘴脣翕動,沙啞凝滯的吐出了幾個字。
“朱……”
“皇帝……”
“逆賊!……”
真正的建文帝看着棺槨之中的自己,緩緩說道。
“賭局,被他的子嗣推翻了。”
“他的子嗣,卻是走了朕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