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2章 花火世界 作者:未知 他在十九歲時壘起柴堆火化了母親。 次日早晨,他走上俯瞰着瑞格恩村的山坡,沿路灑下她的骨灰。他知道,即使母親爲這個村子做了那麼多,他還是要獨自承受很多東西。雖然他們都很怕她,但他們卻又對她予取予求。 他將母親的骨灰揚進苦澀的風中,同時向海豹修女祈禱。唯一與他作伴的只有滿心的思緒。 他猜他們應該都在村子裏,他們會怎樣看待母親去世呢? 他們應該只會關心自己,會擔心村子裏沒有了醫師。他們反正也不指望她兒子能接手。他的強盜父親當年往一個法師的血統中注進了厄運,他便再沒法繼承母親的能力。 此刻,那些人應該在假裝惋惜,扮出一副慈悲樣。說上幾句遲來的好話,不過是他們爲了自我安慰,安慰自己不必內疚於她一和一中受到的非難。更有可能的是,他們說不定在暗地裏慶幸自己生活中的陰影終於消散了。 村子裏只來了三個人,但都沒有趕上和他母親告別。等到他獨自進行的葬禮結束,茨瓦娜才走近前來……但她的兒子,生着與茨瓦娜一樣的黑髮,卻不願靠近基根。小男孩將近三歲,縮在不遠處的父親身旁。 “這小孩怕我。”基根淡然地說。 茨瓦娜猶豫了一下,和母親當年如出一轍。 於是基根也明白了。 “他聽說過一些故事。”她承認道。 “我猜就是。”他努力保持語調平和:“你有什麼事嗎?” 她吻了一下他的面頰:“我很遺憾,基根,你母親有一顆善良的心。” 善良? 他很難把這個詞和自己母親聯繫起來,不過現在不適合爭論這個。 “是。”他說:“她是善良,可你來就是爲了說這個?我們倆以前那麼熟,我看得出來你有話沒說。” 她臉上沒有一絲笑意:“老瑞格恩……打算叫你離開。” 基根撓了撓臉。 他今天無比疲倦,什麼都感覺不到,更別提驚訝。 他也不用問瑞格恩爲什麼要這樣,這個小村的邊緣仍然徘徊着一個陰影,最後一個終會散去的陰影。 “所以只要他媽一死,這個讓人倒黴的孩子就不能待下去了。”他朝灑灰的地上吐了口痰:“因爲起碼他媽是有用的,對吧?她纔是會魔法的人。” “對不起,基根。” 他呼吸着冰冷的空氣,努力壓抑着向她伸手的衝動。 “你該走了,你的家人在等你。”他說。 “你要去哪兒呢?”她把身上的皮草裹得更緊了一些:“你打算做什麼?” 基根的腦海裏迴響着母親說過的話,如同在隔着歲月迴盪。 “森林會被冰雪覆蓋,一直到世界的盡頭,我們會死在外面……” 基根壓下思緒,淡然道:“我會找到我的父親。” 她神色不安地看着他,從她的眼裏,基根能看到疑慮,還有害怕…… “基根,你說真的嗎?你根本不知道你父親是什麼人,你也不知道他們來自什麼地方,更不知道……” “起碼我得試試,茨瓦娜,我也不知道我該幹什麼,也許一個人死在冰原上好了。” 雖然這幾年來兩人基本沒說過話,但現在她開始深吸氣,想要和他爭上幾句。 可基根搖搖頭,止住了她的主知頭:“我走之前會來探望你,到時候再說吧,明天我會下山去村子裏弄點補給,出遠門需要的。” 茨瓦娜又一次猶豫起來。 他明白了,彷彿有先祖之靈在風中向他低語相告:“老瑞格恩不允許吧?” 基根的話,既不是在問,也不是在猜:“我不能去村裏,走之前想買些東西都不行。” 她往他懷裏塞了個小袋,所以他說對了。 他能想到裏面有什麼。 乾糧,還有一些微薄的供給品。 這對年輕的夫妻實在也勻不出太多東西。 他心裏猛然涌起一陣他很不習慣的感恩,讓他全身顫慄並且差點……就差點接受了這份饋贈。 可他把口袋還給了她。 “我能應付。”他安慰她:“不用擔心,我能應付。” 當天晚上,他一個人走進了瑞格恩村。 他的揹包裏裝了足夠一週的補給,手裏提着一根象牙矛,髮辮上扎着母親留下的骨飾,他看起來和母親一樣是個雲遊的薩滿,雖然他有着戰士的塊頭,腳步又像獵人般輕捷。 離日出還有三個小時,此時正是最深沉的靜夜。 基根經過一間間小層,在他不長的苦難人生裏,這些小屋曾經把他和他母親拒之門外。 他沒有什麼恨意,至少現在沒有……從前的憤恨已經化作餘燼,只微微燒着。要說他還有什麼感覺,那就是一種深刻又累人的遺憾。 這些頭腦簡單的人,甘願被自己的偏見奴役。 但是,他只想把仇恨發泄在一個人身上。 老瑞格恩的長屋顯赫地坐落於小村正中心。 基根在月光投下的陰影裏慢慢靠近長屋,避開了守夜人的目光。 老瑞格恩醒來的時候發現,牀腳蹲着一個黑影。 黑影有一雙蒼白的眼睛,裏面反射着月亮的銀光,手中握着一把象牙匕首,是幾天前剛剛死掉的女巫克蕾西亞。諾和曾經的儀式用具,據說,這把匕首是用進行血祭的。 “老頭子,你只要亂叫一聲,就死定了。” 黑影笑了一下,語氣低沉陰鬱地細語起來。 屋子裏一片迷濛,光線極弱。 瑞格恩看起來足有一百歲,他嗅到了一股燈沒的刺鼻氣味,還有來人汗水裏的動物氣息,他無助地點了點頭。 “老頭子,我要跟你說一些事,你給我好好聽着,這樣能活得長一些。” 匕首,是用居瓦斯克野豬牙做的,在昏暗中一閃,基根把刀尖抵在老頭皮膚鬆垂的喉頭。 “明白了就點頭。” 瑞格恩識相地沒吭聲,點了點頭。 “很好。”基根的刀子沒動。 他眼裏滿溢着恨意,憤怒幾乎讓他牙關打顫。 他已經和一頭野獸相雲不遠,只靠殘存的點滴人性約束着。 “你害死了我母親。”基根低吼起來:“不是因爲病痛,是你,是你,沒日沒夜的猜忌懷疑忘恩負義,你把她逼到冰冷的洞穴裏,你憑着自己愚蠢的迷信將她流放,是你害死了她。” 刀子移到老人的臉頰上,隨時準備切下一塊肉來。 “現在你打算害死我了。”基根輕聲說:“你拿我的身世來羞辱我,詛咒我會帶來厄運。這還不夠,你把一個孩子踢出了你的寶貝村子,一而再再而三,除了教會我仇恨之外什麼也沒有。這還不夠,現在,我母親的骨灰還沒涼透,你就想把我趕進荒原,死在外頭。” 隨後,匕首就移開了。 基根從牀邊溜開,退到屋子邊緣,他從臥室臺子上拾起一盞帶罩子的燈籠,微微照亮了他的身形,他的微笑變得更加殘忍。 “我就是爲了說這些,我走之後,你好好想想我的話,你給我好好想想,你是怎樣把一個男孩和他媽媽扔到冰天雪地裏,讓他長大成人的。” 瑞格恩不知怎麼回答,又或許這孩子也不想聽。 屋子裏,充滿油腥味。 基根除去燈籠的罩子,光線鋪滿屋子。 地板、牆上、書架上、甚至牀單上,溼潤的油脂到處都是。 “慢……慢着……”老人驚慌得結巴起來:“慢着……” “不了,我要上路了。”基根用近乎閒談的語氣說:“所以走之前我該好好暖暖手,再見,瑞格恩。” “請你等等!” 但基根已經朝門退去,扔下燈籠,就像是留下一份臨別的禮物。 燈籠落在臥室粗木地板上,眼前化作了火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