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繼續
“看見沒。”年輕人愣愣的眼神中,導演冷着嗓音開口:“助手……現在還不是助手,小叫花。當他發現畫家陷入困境,而自己費盡力氣,終於找到了能幫他的東西——一直被人忽視的小叫花,會是什麼反應?”
“像你那樣氣喘吁吁,有氣無力的走在大街上?”
“可是……”龐井瀧嘴脣蠕動一下。他總覺得自己是該反駁的,但又抓不住方向:“小傳裏說,助手是個很懦弱的人……”
“那是你沒讀懂。”坐在一旁的捲髮女人驟然開口。編劇模樣的男人筆尖一頓,擡起頭:“難得你會解釋。”
“呵。”女人勾脣一笑,沒有理他,轉而對龐井瀧說:“助手眼裏,畫家能創造出五彩繽紛的世界,是造物主一般的存在。然而助手靠拾荒爲生,只能遠遠的看着他,根本沒有接近‘神明’的資格。”
“所以他平日裏才這麼軟弱?”龐井瀧不由輕聲道。
“是。”女人頷首,筆在手上轉來轉去:“然而有一天,當你的造物主走下神壇,失去了繼續創造的能力……”
“而我手上,恰好有拯救他的東西。”
龐井瀧終於反應過來了。當發現自己能幫到造物主,助手就不該是剛纔那樣垂頭喪氣的樣子了。
他的怯懦會一掃而空,當終於發現自己是個有用的人——助手應該迫不及待的奔跑在街上,無視其他人的眼光,只想告訴畫家這個好消息。
“我演錯了……”龐井瀧神情愣愣。他看着少年掙扎起身,把顏料盒塞進懷裏,還細心撫了幾下。
他睫毛溼潤,就像真的淋了雨一樣,眼神卻暗藏着歡欣。
“不過你學得還挺不錯。”李導這時候悠悠開口:“學院派演技。助手小傳上的軟弱怯懦,一切以他人爲先,你都記着。”
“光從人物特性上來說,表現的很好。”李導微微轉過頭:“是個可造之材。”
龐井瀧想笑。他勉強勾起脣角,卻怎麼也笑不出來。
這就算可造之材了,那臺中央的那個是什麼?幾分鐘就能剖析出角色心境,是天才嗎?
深深埋下腰,將顏料盒放在“臺階”上,婁恩用手背將上面的“雨水”擦乾淨。之後,他才踟躕地仰起頭,彷彿做完了一件大事。
直到這時,欣喜才緩緩退去,變成了猶豫。
他看了看自己髒兮兮的身子,手無措的在衣服上拂了兩下。像是終於反應過來,少年後退兩步,又退了兩步。
然後像擔心被人看見,扯着衣角,轉身往遠處跑去。
“可以了。”李導還沒發話,女人已經率先起身。她將指間的筆放下,稀稀落落的鼓起掌:“你叫婁恩是吧?”
婁恩眨眨眼,瞬間從助手的心境中脫身而出。他點點頭,朝衆人鞠了一躬。
攝像機無聲的運作着,記錄下眼前一幕。試鏡中一般會錄下參演者們的表現,方便導演回去仔細甄選。偶爾,導演組也會提前揭露試鏡中的表演,吊一吊觀衆的胃口。
意識到幾人都在看自己,少年目光染上絲緊張。他眼神一飄,恰巧和小年輕撞上。年輕人一臉呆愣,見他望來也不轉移視線,而是傻傻的盯着婁恩。
那目光看得婁恩心裏咯噔一下:這反應,自己是演得不錯還是沒演好啊?
“過來坐。”李導也揮了揮手,起身招呼道:“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原作者陳榆。”
女人朝他頷首:“你剛纔的表演很有意思,方便聊聊這個角色嗎。”
她頭髮微亂,看起來沒怎麼打理,身上卻帶着一股自信的氣息。女人望來的眸中帶着興趣,見少年有些猶豫,反而勾起脣角。
“不錯,就是這種感覺。你挺適合助手這個角色的。”
婁恩回頭一望,見寇文朝他頷首,這才走了過去。
少年在桌邊落座,畫廊老闆之爭同時開始了。先上場的是寇文,即將開始的這段戲,是老闆帶着初次成名的畫家來到畫廊,有意無意炫耀資產的一幕。
老闆攤開手,對一臉茫然的畫家勾起脣角:“你看,這是我爲你準備的盛宴。”
寇文的神情自信而張揚,彷彿面前真的站了一個落魄藝術家,而他則是那人的救世主。
“金錢,名利,還有世人的崇拜……”
空蕩蕩的會議室,寇文神情端莊,像站在藝術大廳。他臉上帶着狂熱,那是對造星運動的勢在必得:“我都可以給你!”
一場戲完畢,幾人在本子上記了些東西,重新揚起頭。寇文整理表情,幾步離開,場中央換成了施沅。
施沅遙遙朝這邊點頭,剛上場,渾身的氣場霎時一變。婁恩睜大眼——那人本來的溫潤一掃而空,目帶蠱惑,眼角眉梢都沾染着誘惑。
不經意與他視線相接,婁恩渾身一抖,就見施沅對他笑了。
“金錢,名利……”
彷彿吟誦着遙遠的詩句,場中央,他臉上的神情莊嚴神聖。明明是嚴肅的場景,那股誘惑卻經久不散,就像黏在了這個人的肌膚上;伴隨着一舉一動,宛如茶花香氣,飄到每個人的心裏。
婁恩一時有些呆滯。不愧是演了好幾年主角的人——他身上,的確有兩把刷子。
身旁女人點點頭,好像對這一幕十分感興趣:“你覺得哪個演得好?”
婁恩猶豫了一下。
“他們風格不同,想演出的感覺也不一樣。寇文對藝術的狂熱拿捏得很到位,而施沅他……他的演技……”
“他是在誘惑。”女人笑了:“誘惑畫家踏入名利場,誘惑他滑向深淵,誘惑……每一個看到他的人。”
是這種感覺。
婁恩點點頭:所以,施沅身上纔有一股如有實質般的吸引力。
“他們兩位,側重點確實不一樣……”女人一邊說,眼神一邊落在婁恩身上:“我都很感興趣。就看等會兒,你們怎麼表現了。”
婁恩眼神一凜,趕緊埋頭,認認真真研究起了手上的紙張。待會兒的聯合演出關係重大,萬不能鬆懈。
見他們二人的交談終於告一段落,龐井瀧站在一旁,眼神飄來飄去。
他好像有很多問題想問,卻怎麼也開不了口。婁恩垂着眼睛認真研究劇本的時候,看起來很安靜。
“那個……”龐井瀧心一橫,正要拉下臉向他討教一二,李導就突然開口。
“都看得差不多了吧!”他拍拍手:“節約時間,你們三個差不多可以開始了。”
婁恩擡起頭,與寇文對視一眼,見對方眼裏也帶着緊張。
一對二。究竟怎麼演,又和誰演下去,確實是個問題。
“準備好了。”施沅永遠都笑眯眯的,搶先站到了中間。寇文不甘示弱跟着過去,婁恩猶豫片刻,跟着他上前。
即將進行的一幕,是助手初次來到畫廊的場景。助手像一隻幼貓,乍一看到金碧輝煌的畫展,恨不得整個人縮到畫家身後。
而當庇護所畫家暫時離開,面前站上了畫廊老闆,怯懦更是呼之欲出。
“你是誰?”
兩道聲音一起響起,婁恩擡頭,確實有一瞬間的愣神。
寇文和施沅站在左右,同樣都是一身休閒裝,就連身高都差不多;他們一人朝他伸出一隻手,如果不是長得不同,簡直就像從鏡像裏延伸出來的。
只不過一個氣勢更盛,一個委婉而陰柔。
婁恩起身,猶豫一下,正要伸出雙手,突然被叫停。
“等等。”李導皺起眉,聲如洪鐘:“施沅,你站得太近了。”
施沅愣了一下,這才施施然後退一步:“抱歉。”
“別以爲我不知道你那點兒小心思。”李導卻不依不饒,絡腮鬍後的眼神瞬間凌厲:“又不是離得更近,就能把婁恩帶入戲。站回你自己的位置。”
施沅笑笑,並不回答。婁恩卻是心裏一揪——如果剛纔不是施沅被叫住,那麼被喊停的就是他了。
迴應兩個人的演技,確實不是一件小事。就連李導都沒奢求他能一開始就入戲,而是指望着這兩人中的某一個,能把他帶進戲裏。
“別搞那些小動作啊。”李導的聲音遠遠傳來。婁恩閉上眼,心思漸漸沉靜。
室內嘈雜的環境漸漸遠去,耀眼的燈光與觥籌交錯的名利場融爲一體。再睜眼時,少年臉上的怯懦恰到好處,像一隻溼淋淋的幼貓,眼神惶恐不安,落在二人中間。
寇文咳嗽一聲。他依然無法入戲,只知道僵硬的伸出手,聲音和旁人落成兩道:“你是誰?怎麼蹲在這裏。”
施沅的聲音稱得上妖嬈,語氣裏還帶了些笑吟吟與輕慢。寇文則是乾巴巴的,彷彿這幾個字用盡了他的力氣。
這樣不行——寇文正在焦急,動作卻突然一頓。
因爲他看見了“助手”的眼神。
少年身形微矮,加上是蹲在地上,更顯得面前人居高臨下。那雙眼睛望上來時,恰巧能看見一根根的睫毛,落在空洞惶恐的眸中。
就像他面前站的,是手握生殺大權的權利者。
婁恩比劃了幾個手勢,見畫廊老闆只是垂着眼睛打量他,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樣,急得幾欲落淚。他張嘴,喉嚨擠出嘶啞的啊啊聲,像破風箱一般,連不成語句。
寇文的背不由挺直了。他能感覺得到,自己可以操控這個人,可以撫平他的怯懦,也可以……
把這個計劃外的傢伙,丟出去。
施沅勾起脣,眸色一深。他好像忘了那些小動作,漆黑的眸中流露出暗沉的情緒,像一條深思熟慮的毒蛇,正打量着自己的獵物。
見少年猶猶豫豫朝他伸出手,施沅幾乎稱得上冷漠,笑着輕呵一聲。他沒有伸出手,而是用冰涼的眼神,掃視着面前的障礙物。
如果現在就除掉他……
施沅伸出手,看手勢,是想掐住面前人的脖子。直到聽到旁邊傳來一模一樣的哼聲,他動作才頓住,呼吸霎時一窒。
自己剛纔,竟然完全忘了寇文的存在!
李導在一旁雙手環胸,眯起眼。場內一片靜默,就連龐井瀧都一言不發,只目瞪口呆的望着眼前一幕。
他一邊打量場中少年,一邊不着痕跡的望向鏡頭,想着等會兒能不能央求李導拷一份影像,他要拿回去反覆研究。
李導不知身邊小年輕心思活泛,還在搓他的絡腮鬍。二對一,他本以爲婁恩會被其中一個帶入戲。
沒想到,卻是少年反客爲主,將二人一同帶入了自己的節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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