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最初乾淨的純白 作者:未知 冬日的冷冽空氣與自領口飄散而出的溫熱鼻息,交織成一片令人愉悅的睡意。 臺上的老師正在朗誦着課文,我將一側臉頰枕進手臂裏,伴着讓人昏昏欲睡的聲音,漸漸地意識模糊。 由於那特別突出的身高,自幼我便一直都坐在教室的最後一排。後排的這裏幾乎完全地空蕩,除了我,和我旁邊的隱形鄰居。這位鄰居從來沒在我眼前出現過,一次都沒有。 有人說我的同桌同學身患某種罕見疾病,因此一直是在家自學。當我正胡亂揣測着同桌的身分時,眼皮慢慢不由自主地往下掉。 突然間,我身旁的空椅子似乎多了一個人影。 「那只是個愚蠢的幻覺啦,」我對自己說道。「你太累了。現在趕快睡覺吧。」 我輕輕地閉上眼睛。好睏哪…… 「嘿……」 我的左手腕好像被一陣溫柔的霧氣給攫住了。 「啊啊啊啊啊!」我恐懼地慘叫道,全身寒毛直豎。什麼跟什麼啊? 接着我立刻意識到現在還是上課時間,所有同學肯定都聽見了我的尖叫聲,而那將會是我此生最令人尷尬的事情。 我繼續緊閉雙眼,等着其他人震耳欲聾的笑聲。 什麼聲音都沒有。 國文老師依舊唸着課文,同學們也只是安靜地聽課或者趴在桌上輕輕打鼾。 我馬上睜開眼睛,對着那個嘗試抓住我的人影吼叫。「你是誰啊──?不準碰我!」 「我是誰?」一個飄忽不定的聲音說道。 眼前是個鬼魂般的男孩,就坐在我身旁的椅子上,那張從沒出現過的同桌的椅子上。 我再次驚叫出聲,我做錯了什麼嗎? 那位患病的同桌死了,變成鬼來抓我走了! 「我有得罪他什麼嗎?」我努力地思索着。「我以前好像把腳放在他的椅子上過?」 「你……你不要過來,我不會再碰你的桌椅了,真是抱歉!」我慌忙對鬼魂喊道。 「抱歉?」男孩笑着說,臉頰若隱若現地在空氣中浮沉。他絕對是鬼沒錯! 「你不要生氣啦……」我感覺到眼眶有些溼潤,便瞄向褲子。他再待下去,溼掉的可能就不只眼睛了。 「不要生氣……」他重複着我的話語,右手朝着我的臉一抓。「啊啊啊你幹什麼!」我對他尖聲大叫,雙手反射性地遮住臉,想將男孩格開。 溼溼涼涼的水氣。 那種滑膩沁涼的觸感,彷彿烙印在我的掌心上,久久不去。是的,就像一陣霧。 可是當我伸手摸向被觸碰的皮膚,冰冷依舊,卻無絲毫溼氣。 「你……」我擡眼瞪着他,恐懼莫名。「你幹嘛要抓我?」男孩卻再次攫向我的臉龐。 這次我來不及躲開,滿心絕望之際,男孩的手在我眼前停了下來。 「什麼?」我的眼神重新聚焦,盯着他的手看。 我想都沒想地又尖叫出聲。 男孩的右手,和他身軀的其他部分不同,是一條紫色的手。 他的血肉像是流動的洗筆水,有人拿了一支筆尖淡紫的水彩筆,在他的肌膚裏攪動。紫色在他的手上蔓延,隨着男孩的動作四處流淌擴散,暈成一片片炫目的花朵。 我嚇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不是還在上課嗎? 沒有人聽見我的叫喊,也沒有人發現這個男孩。 「你真的把我抓走了?」我的怒氣一涌而上,委屈的淚水接踵而至。「爲什麼?爲什麼?」 我憤怒地想甩他一個耳光。鬼被打應該不會痛吧? 男孩一把扣住我的手腕。 接着他的手喫起我的外套。 兩年前外婆送我的紫色羊毛大衣,天氣冷的時候我就穿。如今這件外套已經磨損破舊,羊毛亂糟糟地打結糾纏,更褪成髒兮兮的淡紫色。可是無論它再髒,我都要穿。這件外套有外婆家的味道,有我臥室的味道,那是安全感的味道。 但是這隻無情的鬼,用他的手噬去我的袖子,長袖外套逐漸變成毛背心,我死命地掙扎,男孩卻不肯放手。 「你不能喫我的外套!」我淚眼婆娑地喊着,卻不知道他到底聽進去了沒有。「我只有這件外套,你喫掉它,我要怎麼辦?」 我滿腦子浮現的都是外婆的笑臉,還有我枕在外套紫毛裏時的安心感覺,完全忘記自己早就被鬼給抓走。 我又抵抗了好一陣子,直到外套已經少掉一半,男孩才驀地放手。「你爲什麼要這樣?」我崩潰地哭了起來,用袖口拭着淚水,卻赫然發現袖子還在,只是我看不見它了。 「我沒有,喫你外套。」男孩第一次說出通暢的句子,儘管斷句的地方有些奇怪。 「可是它變透明瞭!」我舉起袖子給他看,眼淚漸漸停止了。 「我喫,顏色。」男孩有樣學樣地展示他的右臂,從指尖到肩膀,全染成了淡紫色,在他的皮膚下流竄。 「喫顏色?你是誰?」我吸着鼻子問他。 「我是誰?」他頭一歪,似乎認真地思考着這個問題。 「你是鬼嗎?來抓我的鬼?」我害怕地問道。 「不,不是鬼,不是鬼。」男孩搖搖頭:「不是來抓你。」 「那……你來這裏做什麼?」 「不知道。」男孩沮喪地說,紫色已經暈染到他的右頰上。「我不知道。」 「爲什麼喫我外套?」我仍舊難以釋懷地質問說。 「沒有喫你外套。」他堅定地否定。「喫顏色,我要顏色。」 「那爲什麼喫顏色?」 「顏色。」男孩點點頭,接着綻開傻笑。「很喜歡。」 他的笑容讓我感覺一陣天旋地轉。沒有雜質的喜悅。 「如果你要顏色,我有帶水彩,但能不能把外套……」我彎身從書包中翻出一盒水彩,準備遞給男孩時,卻發現他已經消失無蹤。 毫無聲息地消失了,彷彿從沒存在過。 我呆愣地看着身旁恢復無人的空椅子,這時下課鐘響將我猛然抽離。 「啊!」我被突如其來的聲響嚇到,叫出了聲。 這一次,全班都回過頭來盯着我看。 過了一會兒則是鬨堂大笑。笑聲像是遮蔽天空的海嘯。 我低着頭,感覺臉頰微微發熱。 「佩拉,等一下跟我去辦公室。」老師看到我手裏的水彩盒,沉着臉說。「安靜!下課!」她斥喝道。 「起立!立正!敬禮!」班長的聲音像一杯將溢出的水,嚴肅的詞語含着忍不住的隱隱笑意。 「謝謝老師。」我不情願地起身鞠躬,咕噥着說。 貝絲小姐是一位很古板的年輕老師,有着俐落的深色短髮,犀利的鷹鉤鼻,還有一雙連厚重鏡片也蓋不住殺氣的黑色眼睛。 我其實並不討厭她,貝絲小姐雖然很嚴厲,卻也是個公正的人。有一次我帶來的玩偶被泰莎扭斷一隻手,泰莎卻和貝絲小姐說是我自己玩壞又誣賴她,我哭得好傷心,沒有反駁泰莎。但貝絲小姐和其他人的反應都不一樣,她狠狠地教訓了泰莎。不過貝絲小姐說我帶玩偶到學校來是違規的,於是玩偶還是被沒收了。 可是當我拖着腳步跟在她身後走向辦公室時,我覺得貝絲小姐是全世界最討厭的人。 「佩拉,你剛升國中,還有六年的書要讀,怎麼現在就一直上課分心呢?」貝絲小姐坐在她的黑色滾輪椅上問着。 「我、我沒有。」我下意識地反駁說。 「你剛纔上課是不是在畫畫?」 「沒有。」這次我理直氣壯地回答:「我沒有畫畫。」 「那你怎麼拿出水彩盒呢?」 我低頭不語。難不成要和她說我撞鬼?連我自己聽了也不信。 「擡頭看我。」她厲聲說道。「你剛纔有沒有在畫畫?」 「我沒有。」我對上她尖銳的視線,拼命忍住不哭。 「那你是不是沒有專心上課?」貝絲小姐換了個問法。 「……是。」我一開始的確準備要冬眠。 「既然知道就不要再犯。」她說完,眼神突然變得柔和。「你的外套怎麼缺了一隻袖子?我看你平常很愛惜的。」 「我……」袖子被別人喫掉啦! 「是不是用太久破掉了?」 「呃,嗯。」我同意了,反正貝絲小姐也很清楚我家的經濟狀況,這樣的解釋勉強合理。 「老師下一次給你一件新的。」她想了想,又補充道:「我女兒有一件不怎麼穿的外套,今天回去洗乾淨再帶給你吧。」 「……好,謝謝老師。」總覺得不該回絕她的好意。 「對了,你等我一下喔。」貝絲小姐轉身打開抽屜,拿出了某樣東西。「下次不可以再帶來了。」 她將一隻完好無缺的玩偶塞進我手中。粉紅色的布偶熊,粉紅色的心情。 仔細一看,布偶的上臂有條歪斜的縫合線,參差不齊地咬緊小熊的右手。 「連顏色也沒選對,」我微笑着想:「醜醜的小熊。」 我抱緊了布偶。「謝謝老師!」 貝絲小姐對着我微笑時,我才發現她已不再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