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彼岸之光
白帝十九年七月,在白墨宸的帶領下,空桑軍隊反敗爲勝,終於將冰族人從雲荒大陸上擊退,使其倉皇逃於海上。當冰族人退去後,那架巨大的匍匐在狷之原上數百年的迦樓羅金翅鳥也不見了蹤影,連同傳說中的破軍一起消失了。
白墨宸領兵回到了空寂大營,犒賞將士,整頓軍隊,準備凱旋。而鏡湖中心的伽藍帝都早已騰出了王座,等待着霸主的歸來。
然而,白帥並沒有流露出太多欣喜,左右只見他經常在虎帳下神態焦躁地踱步,撫摩着左手上戴着的皇天戒指,一言不發。在某個深夜,他忽然召集了麾下最精銳的十二鐵衣衛,給他們頒佈了密令,令他們連夜出發。
“白帥到底要做什麼?”幕下的心腹們都不知道他的意圖,竊竊私語,“帝都王座懸空,如果不趁着剛得勝回去坐穩那個位置,可是容易橫生變故。”
“白帥到底在找什麼?一撥撥人馬被派出去,幾乎要把西荒翻過來了。”
“誰知道?接到命令的是十二鐵衣衛,他們的嘴巴一貫緊得很。”
說到這裏的時候,心腹們忽然噤聲,散了開去——因爲簾幕一動,一個青衣高瘦的中年人從外面走了進來,眼神肅然,冷冷地瞄了他們一眼。
“穆先生回來了?”有人立刻上去討好,“我們正在商量,如今在西荒耽誤得太久了,該勸說白帥早日班師回朝。穆先生是白帥最信任的人,不如……”
穆星北冷然打斷了他:“白帥要留下來,自然有他的原因,多說無益,不如好好做好自己分內的事情。”
“是。”左右噤聲,不敢再問。
然而訓斥完了屬下,他走出了帳篷,卻直接走向了白帥所在的虎帳。
“白帥,帝都王座懸空,您應該儘早返回伽藍,遲則生變。”對着白墨宸,他說出的話居然和其他人一模一樣,帶着掩不住的擔憂,“您在空寂大營停留了三四天了,一直不下令拔營回朝,不知道所爲何事?”
“爲了夜來,”白墨宸冷然回答,“不找到夜來,我是不會返回帝都的!”
那一刻,穆星北看到他的雙瞳,不由得吃了一驚——白帥的眼神是深邃的黑,裏面涌動着暗金色的火焰。怎麼?難道是那種力量又控制了他?如今獨坐在虎帳裏的白帥,到底是白墨宸,還是那個乍現過兩次的陌生而可怖的魔?
“殷仙子……不是已經死了嗎,”他小心翼翼地措辭,“在劫火之變裏?”
“不!她沒有死!”白墨宸打斷了他,“夜來就在這附近……就在這片大漠上。”
穆星北愣了一下,不敢再出聲否定,只是低聲問:“白帥……白帥爲什麼會這麼肯定呢?”
白墨宸遲疑了一下,似乎也被他問住了,半晌,才道:“我也不知道,只是這麼覺得而已——三天前開始,就有個聲音在不停地告訴我,夜來她還活着!是的,她還活着,而且就在這附近!我一定要找到她,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他說着,語速越來越快,到最後眼裏金光璀璨,令穆星北凜然心驚,不敢直視。
他從沒看到過白帥這樣執着的眼神,那璀璨的暗金色雙瞳裏發出的光近乎妖魔,令人戰慄——他錯開了視線,心下頓時瞭然:一定是附身在白帥身體裏的“那個人”,從心底給予了白帥這樣的暗示。
“是……殷仙子一定還活着。”他嘆了口氣,最終還是不敢爭辯。
是啊,在這個天下,又有誰敢質疑白帥?
走出虎帳後,他負手看天,在月下無聲地嘆了口氣——殷仙子啊殷仙子,本來以爲青水上那一別就是我們畢生的最後一面,可是,爲什麼你還固執地停留在這裏,要給白帥添那麼多麻煩呢?
你到底是活着,還是死了?
沙漠裏,那些鐵騎的嘚嘚馬蹄聲近了又遠去,外面逐漸安靜。
慕容雋坐在古墓的窗口下,感覺着夕陽的溫度,眼神空茫——失去視覺後,這就是他唯一能和外面的世界聯繫的途徑了。而且,在陽光下,身體裏那種撕咬的感覺就會平靜下去,跗骨之蛆般的痛苦也會略微平息。
雖然眼睛看不見,但在古墓裏摸索了幾個來回,也就熟悉了這裏的構造,他已然可以在黑暗裏熟練走動。每一次只要聽到內室裏略有響動,他便摸索着過去查看。然而,堇然卻一直沒有甦醒。
“墨宸……墨宸。”她輕聲叫着一個名字。
他聽着她在昏迷裏的囈語,心如刀割。
慕容雋不想再進入內室,便獨自坐在窗下,聽着外面的一切聲音。眼睛看不見之後,他的聽覺似乎變得分外敏銳。坐在古墓裏,他可以聽到風呼嘯着吹過大漠,聽到牧民們驅趕着牛羊經過,也能聽到空寂大營裏來的騎兵策馬而過……外面的世界近在咫尺,歷歷如生,可是,他卻再也看不到了。
他孤獨地坐在黑暗裏,一坐就是一整天。那縷從窗子裏透入的陽光從衣襟移動到胸口,又移動到臉頰,最終消失。
看來,太陽又要落下去了。
慕容雋感受着臉頰上那種逐漸消失的溫暖,忍不住對着虛空伸出手去,似乎想抓住從窗口射入的最後一線陽光,然而所有的光還是從他指間溜走了。
耳邊傳來溼潤的呼吸,毛茸茸的腦袋從側面拱過來,蹭了蹭他的脖子。那是藍狐,成羣結隊地從窗口鑽入,叼來了各種食物。
慕容雋摸了摸藍狐的腦袋,嘴角露出了一絲淡淡的苦笑——如果沒有這些小東西的照顧,自己和堇然估計早就死在這座古墓裏了吧?這些通靈性的小獸,是被這座古墓的主人叮囑過,才這樣盡心盡力照顧他們的嗎?
當最後一絲暖意消失後,感覺到了夜晚的再次來臨,失明的人重新沉默下去。慕容雋獨坐在窗下的陰影裏,只覺得骨髓裏那種噬咬般的痛苦又劇烈起來了。太陽一落,那十萬冤魂就會在他體內呼嘯、啃噬,似乎想把這座困住它們的血肉牢籠咬穿,重新回到陽世。
今晚是月圓之夜,他知道那些惡靈會加倍地肆虐。
他咬着牙,抱着自己的雙肩,後背緊緊貼着古墓的牆壁,極力抵抗着體內劇烈發作的痛苦。沉默中,一分一秒都顯得分外漫長,而整個長夜宛如無間地獄。
“啊啊啊!”他終於忍不住低聲叫了起來,因爲劇痛而發抖。他用力咬着自己的手,不讓自己失去控制,只怕失聲大叫出來會吵到在內室休息的人——然而,那種無法言說的痛苦還是鑽入骨髓,令他全身再也沒有力氣,跌倒在地面上,劇烈地抽搐。
啪的一聲鈍響,慕容雋把手砸在了牆上,藉着劇痛來收斂自己的心神。血很快順着手流了下來。然而他似乎感覺不到痛,還是發狂地一下下砸着,整個人發着抖。
在痛苦中掙扎的人幾近發狂,一下一下地捶打着,血流滿手。他甚至感覺不到藍狐已經簇擁過來,拼命地嗚嗚叫着,也感覺不到墓室最深處的白衣女子已經被驚動,悄然睜開了眼睛——
這……這是哪裏?耳邊傳來的又是什麼聲音?
殷夜來從黑暗裏驚醒,來不及辨別自己到底身在何處,便被藍狐簇擁拉扯着,朝着外面一路疾走,跌跌撞撞地摸索着過去,忽然間怔住——月光從窗口灑下,照在地上那個人身上。那個人正在月光裏顫抖,發狂一樣地把自己的身體往牆上撞,用自殘的方式壓抑着痛苦的呻吟,手上鮮血淋漓,卻絲毫不肯停止。
“少遊!”那一刻,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人是慕容雋——那個在記憶中永遠纖塵不染、高貴而冷靜剋制的白衣少年。
“少遊……少遊!”她失聲驚呼,衝過去抓住了他的手,“別這樣!”
她將他從地上抱起,拼命地阻止他自殘的舉動,大聲喊着他的名字——他似乎真的聽出了她的聲音,在極度的痛苦中睜開了眼睛。然而,他的眼睛再也映照不出任何影子。
“你的眼睛!”她驀然一震,“你的眼睛怎麼了?”
“堇然……是你?”他伸出鮮血淋漓的手,在虛空中摸索着。
“是我!”她一把握住了他虛空中的手,哽咽着,“你……你這是怎麼了?”
“我……沒什麼……”慕容雋喃喃,忍住痛苦,極力想用平靜淡然的語氣和她說話,然而聲音還是斷斷續續,“我……吵醒你了……”
“別說這種話!”殷夜來打斷了他,強迫自己忍住情緒,語音發顫,“你……你這是怎麼了?少遊?你是怎麼把自己弄成這樣的?”
“不用管我,”慕容雋搖了搖頭,苦笑,“我是……自作自受。”
“別說這種話!”她抱着他靠在牆邊,撕下衣襟爲他包紮鮮血淋漓的雙手。他默不作聲,用盡了所有力氣剋制住身體裏的痛苦,不在她面前發出一聲呻吟。殷夜來將他的十指細心包紮好,擡頭看着他消瘦的臉頰和傷痕累累的身體,只覺得心裏一酸,幾乎又要落下淚來。
“你身體裏的血毒,已經被慕湮劍聖解開了。”當傷口包紮好之後,慕容雋輕聲道,“從此後你不用再擔心,你依舊是個健康的正常人,不必把自己鎖在古墓裏。”
“真的?”殷夜來眼神一亮,卻轉瞬黯淡,“即便如此,我又有何處可去?”
“白日裏,我聽到外面的大漠上有騎兵在搜尋你的蹤跡,向牧民詢問你的下落,”慕容雋搖着頭,苦笑,“聽說白墨宸已經贏得了這場戰爭,也贏得了這個天下——而且,他沒有忘記你,他在找你,堇然。”
聽到那個名字,她猛然顫抖了一下,第一反應居然是懼怕和躲避
,失聲道:“他們……他們沒找到這裏來吧?”
慕容雋搖了搖頭:“沒有。”
“那就好……那就好。”她輕輕舒了口氣,在黑暗裏忽地擡起頭,看着他,眼裏的神色決絕而明亮,“殷夜來已經死在那場大火之中,無論他如今怎樣,我是再也不會回去了。”
“……”慕容雋似乎有些意外,沉默着沒有回答。
“而且,我也不能扔下你不管。”她伸過手,扶住了他,“來,太晚了,我送你回去休息。”
剛剛甦醒的她猶自虛弱,手臂不是很有力氣,仍扶着他站起。忽然間,慕容雋輕聲笑了起來,諷刺地問:“那麼,你是在可憐我嗎?可憐我雙目失明、一無所有,不想把我像一條狗一樣扔在這裏不管,對不對?”
“不是,”耳邊傳來她的回答,輕輕地,“可憐的人是我自己罷了……”
她轉過頭,在月光下對着他笑了笑,“你眼睛看不見,所以不知道我現在的樣子有多恐怖——而且,我筋脈俱斷,一身劍技也已經作廢。作爲在大火裏死過一次的人,我不再屬於陽世,不如就在這座古墓裏默默了此殘生。”
“怎麼會?我永不會覺得你醜陋。”他搖了搖頭,“我相信白墨宸也一樣。”
殷夜來沉默了一下,忽然嘆息:“我沒想到,你會勸我回到墨宸身邊去。”
“這對你來說,是最好的結局。”他勉強回答了幾個字,只覺得心頭劇痛——是的,無論如何,他也不願意看到堇然就這樣埋葬自己的一生。
“多謝你的好意,”她卻回答,“但我有自己的人生。”
古墓頂上的高窗裏,有潔白的月光灑落。或許知道對方看不見,她才擡起頭,趁着月光靜靜地看了他很久——帝都一別之後,他實在是消瘦得不成樣子,風霜滿面,再也不是以前那個俊秀如玉的貴公子模樣。
“你真的瘦多了。”她輕聲嘆息,止不住地心酸。
他搖了搖頭,眼睛已經看不見了,卻依舊流露出淡淡的笑意:“但還活着,不是嗎?”
“人生其實並不是在一個轉身之間決定的……”殷夜來苦笑着搖頭,“當年,我們走散了,曾經以爲畢生永隔天涯——但不到最後一刻又有誰能知道結果呢?山不轉水轉,現在,我們還不是在這座古墓裏又相聚了?”
他一時間也是心緒複雜,只覺這十幾年分分合合的緣分,實在是難以言表。
殷夜來仰起頭,看着古墓外沙漠上的那一輪月亮,輕輕嘆了口氣:“或許,這樣的結局也不錯吧?我們都是畸零漂泊了一生的人,在這個世間無處可去,不如就在這個古墓裏和藍狐爲伴,打發餘生。”
慕容雋微微一震:她這麼說,是打算和他一起終老此處嗎?相互照顧、相互扶持,直到他們兩人都在這座古墓裏化爲白骨……或許,這樣也不錯吧?
他沒有回答,空茫的眼睛盯着墓室頂,許久,忽然對着虛空笑了一聲。
“怎麼?”殷夜來愕然。
他笑着,搖了搖頭:“打發餘生?我不需要你可憐我,堇然。”
“別這麼說!少遊,你可不該是遇到一點兒挫折就如此自輕自賤的人。”她打斷了他,微微蹙眉,“你如果這麼不願我照顧你,那麼我另外找個去處就是——你何必這麼貶低自己?”
“因爲,餘生,不是用來打發的。”慕容雋低聲道,苦澀地笑了一笑,“而你,也不能隨便這樣就把我、把自己打發了……堇然,是你太看輕自己、太看輕我了。”
她忽然語塞,看着他的笑容,說不出話來。
“不說這個了,”彷彿也已經疲倦至極,慕容雋搖了搖頭,低聲,“先休息吧。”
她扶着他來到最深處的墓室裏,躺在石牀上休息。他閉上眼睛休息,她在一旁守着,生怕他又忽然發病,然而實在是身體虛弱,只是在黑暗裏靜默地待了半個時辰,眼睛便止不住地合起。
兩個人一個靠着一個躺着,不知不覺漸漸睡去。
古墓黑暗,唯有月光如水,兩個人的呼吸都清晰可聞。
“堇然……堇然。”極深的睡夢中,她依稀聽到有人喃喃低語。
是少遊的聲音嗎?他……是不是醒了?可是她困極了,睜不開眼睛。在半夢半醒的恍惚裏,只覺得哀傷又溫暖——在夢裏,她站在對岸,和過去隔着寬廣的河流,河流的另一邊是一片大霧,只能影影綽綽看到舊日的人和事。
夢境裏,她看到了過去曾經出現過的一切:碼頭、跳板、商隊、船隻……少女時代的自己正牽着一個少年的手,在溪流的另一邊玩耍嬉戲,銀鈴一樣的笑聲一直傳到耳邊。
她隔着時空望着另一個自己,感慨萬千。多好啊……如果時間能永遠停留在那一刻就好了。那是她一生中最花團錦簇、鮮妍美滿的日子。
她站在河流的另一邊,怔怔看了半天。忽然,她清清楚楚地看到前面的水面上起了一個巨大的漩渦,悄然無聲地靠近這對無知無覺的少年情侶。“小心!”那一刻,她忍不住脫口驚呼。
但是,那對少年根本聽不到她在冥冥中的提醒和警示,還是沿着溪流往前,一步一步接近那個不斷擴大的漩渦,歡天喜地,沒有絲毫防備。
“小心!”她撕心裂肺地大喊,“少遊……少遊!”
她喊着他的名字,卻無法渡過那條寬廣的河流。她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洪流席捲而來,鋪天蓋地,眼睜睜地看着那對相愛的少年男女就此永遠分離。
雖然噩夢連連,卻怎麼也醒不過來。這一覺睡得很沉,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中午,太陽從天窗裏直射進來,曬得人皮膚髮燙。
然而,當她睜開眼時,對面的石牀上卻已經沒有了人——這麼一大早,難道少遊已經起來了?他眼睛又看不見,起來這麼早做什麼?
“少遊?”她站起身來,朝外走去,“你在哪裏?”
她的聲音在古墓裏迴盪,如同穿入的風。然而,卻沒有人回答。古墓不大,只是片刻便裏外找了個遍,卻一個人影都不見。殷夜來停下來微微喘了口氣,只覺得自己的心一分分地沉了下去。
是的,少遊不在了,他不在這座古墓裏!他到底去了哪裏?他還能去哪裏?
他……會不會半夜病發,又做出了什麼自殘自傷的事情?
茫然無措之間,忽然,她感覺有什麼東西拉了她的衣袂一下,低頭看去,卻是一隻藍狐。那通靈的小獸似乎知道她在尋找什麼,叼着她的衣角,嘴裏嗚嗚地叫着,拖着她往前走。她急急忙忙地跟着藍狐往前走,一路上心怦怦跳,生怕自己被帶着看到什麼可怕的場景。
然而,藍狐卻將她帶到了古墓外牆的那扇高窗下,然後一躍而上,在窗口上看了看她,又回頭看了看窗外的沙漠,嗚地叫了一聲。
“什麼?!”那一刻殷夜來明白過來,失聲道,“他……他走了?”
藍狐點頭,嗚嗚叫了一聲,一躍而下,朝外奔跑。她來不及多想,也喫力地攀上高窗,跳出了古墓。
外面已經是正午,烈日照耀在無邊無際的大漠上,折射着刺眼的光,令重傷初愈的人有些目眩。殷夜來用手擋了一下眼睛,提起一口氣,跟着藍狐的足跡飛奔——少游去了哪裏?一個雙目已盲、身體又虛弱的人,獨自離開古墓走入大漠,是想做什麼?
藍狐帶着她一路往東北方而去,速度如電。
她撐着一口氣,一路緊追,只希望能在他昏倒在大漠之前將他找到,不要讓他獨自死去,卻渾然不知自己的身體也已經到達極限。
在烈日下狂奔了近一個時辰,殷夜來的速度開始慢了下來,腳步虛浮,搖搖欲墜——這麼久以來,經過無數次傷痛,她的身體已經千瘡百孔,雖然經過慕湮劍聖的救治,也並沒有完全復原,此刻勉強追了這麼久,已然是強弩之末。
她還是沒有找到少遊的蹤影。烈日似火,照得人目眩。殷夜來已經無力奔跑,但心下焦急,顧不上喘口氣,繼續往前一步一步地走去。酷烈的日頭下,她的視覺開始模糊,腳步踉蹌地在沙海里奔波着,忽然間膝蓋一軟,跌倒在灼熱滾燙的沙子上。
不……不能就這樣放棄!她如果不去找,少遊就會死在大漠裏!
然而,還沒有掙扎站起,卻聽到前面的藍狐發出了一聲尖厲的警示。她喫力地擡起頭,轉眼耳邊馬蹄聲嘚嘚,居然有一騎人馬從遠處飛馳而來,到了近處忽地散開,將她團團包圍在了當中!
誰?是誰來了?她虛弱地擡起頭,在熱氣升騰的大漠裏,只模模糊糊地看到那是空桑的騎兵,個個黑衣黑馬,似乎……似乎是哪裏見過的裝束。
天……忽然,她失聲驚呼。
是的,她認出來了!這羣人,是墨宸麾下的十二鐵衣衛!墨宸最信任的心腹,怎麼會忽然出現在了此處?
“是她嗎?”領頭的一個騎兵低頭看着她,有些遲疑,“殷仙子?”
她沉默着別過臉去,沒有回答。流離經年,昔日的傾國絕色已經憔悴不堪,半邊臉已經毀容,另外半邊也沾滿了沙土,已經分辨不出她本來的容貌。
鐵衣衛首領皺了皺眉,吩咐:“無論是不是,先把她扶上馬帶走!”
“是!”有一名鐵衣衛跳下馬來,把虛弱無力的她從大漠上擡起,扶上馬背。她掙扎着,忽然出手將那個騎兵推了開去——然而她的手已經沒有絲毫力氣,那麼一推,反而讓自己又跌倒在了烈日狂沙之下。
“應該不是吧。”那個鐵衣衛有些喫驚,“如果是殷仙子,
又怎麼會不肯回去見白帥?”
“不,她就是殷夜來。”忽然間,她聽到有人開口,指認她。
那個聲音令她全身一戰,擡起頭來——少遊!最後一匹馬上坐着一個人,居然是少遊!他……他怎麼會在這裏?爲什麼和這些人在一起?
鐵衣衛首領猶豫了一瞬,下令:“先帶回去給白帥看看!”
她被扶上了馬背,和另一匹馬上的慕容雋並肩而行。
少遊……少遊。她匍匐在馬背上,微弱地喊着他的名字,用盡最後的力氣探出手去拉住了他的衣袖,想要他說一句話——然而那個人始終沒有回答。在她渙散的視線裏,只看到他用空茫的眼神沉默地看着她,漆黑的眼睛似古墓裏深不見底的古泉。
她恍惚地想,他是看不見自己的,那麼,他在看什麼呢?
他爲什麼獨自離去?又爲什麼會忽然回到了這裏?他親身引路,帶來了十二鐵衣衛,是要把她交給墨宸嗎?——她有那麼多問題想問他,卻連說出一個字的力氣都沒有了……
片刻後,空寂大營已經在望,獵獵飛舞的帥旗簇擁着居中的大帳。
“去吧,回到那個人身邊。”忽然間,她模糊看到他在一旁的馬上低下頭,在她耳邊輕聲道,“堇然,你應該有這樣的人生……我也不需要你可憐。”
什麼?!她幾乎忍不住要喊起來了。她已經決定將自己埋葬,他爲什麼要竭盡最後一點兒力氣,把她推到別人身邊去?這是她的人生,不該由他來決定!
然而,奄奄一息的她卻再也沒有力氣說出一句話。
“去吧,我知道你心裏還是念着他的。你昏迷了那麼久,日日夜夜都喚着他的名字……這一切,即便是你想騙過自己,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他在她耳邊輕聲,一字一句地叮嚀,“堇然,你不該把自己的一生埋葬在古墓裏——即便你想如此,我也不允許。”
他的聲音溫柔而低沉,堅如磐石。那一瞬,她心中如沸。
“不要再欺騙自己了——堇然,人只活這一世。短短几十年,不要讓自己留下遺憾,更不要眼睜睜地錯過重逢的時機,變成我們如今這樣。”
他低下頭“看”着她,眼神空茫又深沉,蘊含着說不出的無數話語。他在她耳邊輕聲低語,手指最後一次輕撫過她的髮絲,穩定而從容,然後不帶一絲留戀地移開:“回到他身邊去吧!好好地過完這一生——除了古墓之外,你該擁有別樣的人生。”
他握住馬繮,轉過了馬頭,忽然用力揮鞭,飛馳而去!
她微弱地張着嘴,想問他去哪裏,然而枯澀的喉嚨裏一個字都發不出。少遊……少遊!
烈日下的大漠熱氣升騰,在模糊的視線裏,她只看到他轉身而去的背影,白衣飄飛如白鶴,在黃沙裏漸漸湮沒——她知道這可能就是他們這一生的最後一次相見,然而,竭力張開了口,卻發不出聲音,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離開。
就如夢境裏的一模一樣。
——他們終究在命運的洪流之中,經歷了第三次痛徹心扉的分離。
十二鐵騎擁着昏迷的女子,一路飛馳,急衝進了空寂大營的中軍帳。
“白帥!我們找到一個人!”鐵衣衛的首領將殷夜來從馬上橫抱而下,送進了主帥所在的大帳,“帶回來請您看看,是不是殷仙子。”
病弱的她被抱在鐵甲戰士的懷裏,黑髮如瀑散落,半邊燒燬的臉露在外面,另一半臉上沾滿了沙土——然而,中軍帳裏戎裝軍人只看得一眼,便變了臉色,霍然長身而起,一個箭步過來接住了昏迷的女子:“夜來!”
那一瞬,所有戰士都聽到了白帥發出的驚呼。
那樣的狂喜的呼喊,幾乎不像是那個鋼鐵般冷靜的男人所發出的。
當西荒的戰局崩潰時,在遙遠的西海,一場驚變震動了整個滄流帝國。
新婚之夜,新郎望舒忽然昏厥,從此再也沒有醒過來,新娘織鶯哭得撕心裂肺,令所有人嘆息無比。而更奇怪的是,當大家去請示元老院的時候,長老們居然也齊齊陷入了昏迷。一時間,整個空明島陷入了空前的混亂。
元老院一夕間垮了,十巫之中,如今只剩下了一個巫真。而這個再度喪夫的女人悲痛得不能自已,不知道還能不能恢復理智。
然而,當滄流所有人都忐忑不安、各懷心思的時候,還穿着新婚嫁衣的巫真——織鶯站了出來,在元老院召集了族裏所有的長輩和校尉以上軍銜的軍人。
當所有人看到那個嬌弱女子的瞬間,心裏都震動了一下。
織鶯臉色蒼白,然而眼裏閃爍着鋼鐵一樣的光芒,竟然絲毫看不出軟弱和悲痛。她只是靜靜坐在那裏,看着所有前來的人,對如潮水一樣涌來的慰問和同情淡淡以對,回答的時候言簡意賅、談吐從容。
在經受了那麼深重的災難性打擊後還能如此,真是令人肅然起敬。
當所有人都到齊之後,織鶯站起來,盈盈行了一個禮,一字一句地開口,聲音在空曠的大廳內迴盪,傳入每個人的耳際——
“各位,織鶯生來不幸,兩嫁均落得如此結局,想來這是上天的意思,令我終身無家可依——如今,我的夫君已死,國家飄搖動盪,織鶯在此立誓,此生將以滄流爲夫,全心全意爲守護家國、爲族人奉獻一切,永不再嫁!
“如違此約,天地不容!”
女子聲音雖不大,但每個字都落地有聲,令所有惶惶不安的人們屏息。
“巫真!”短暫的沉默後,人羣裏爆發出了高呼。有人伸出了手臂,手心向下,是冰族裏表達尊敬臣服的手勢,大呼,“巫真!滄流的守護者!”
更多人伸出了手,掌心向下,向着她高呼。
一個月之後,有大軍從東方歸來,穿過萬里迢迢的碧海,返回已經是一片廢墟的棋盤洲。比翼鳥裏走出筋疲力盡的羲錚少將,而在他身後,則是同樣疲倦的戰士,其中有牧原少將這樣的精英,也有普通的校尉和下士。他們從雲荒血戰撤退,經過艱苦卓絕的萬里路途纔回到故鄉,歷經艱辛,十無一存。
而迎接他們的,是滄流帝國最高領袖,被稱爲守護者的巫真織鶯。
“羲錚將軍,”她在碼頭上迎接他的歸來,淡淡的笑容裏掩蓋了太多苦澀滄桑,對他伸出手來,“帝國曾經有過謠言,說您是叛逃者,而如今,所有人都看到您是去支援我們在雲荒的戰士,並帶着他們歸來——今天,我代表元老院歡迎您。”
“織鶯……”他喃喃,不知道該怎麼面對自己曾經的妻子。
“不要叫我織鶯,”她搖了搖頭,語氣平靜而堅決,“那個叫作織鶯的女子已經死了,如今活着的只是巫真——發誓此生將嫁給帝國的巫真!”
“……”他凝望着她,許久,才壓低聲音問,“那……望舒呢?”
織鶯臉色微微一白,只是說了句“隨我來”,便轉過了身。
羲錚跟着她一路往前,走下了深深的地下軍工坊——那原本是用來培養神之手的繭室,隨着孩子們的離去變得空空蕩蕩。幽暗的房間中央有粼粼水光,卻是一池碧水。巫真走過去,凝視着池水片刻,對他招了招手:“看吧。”
羲錚走過去,只看了一眼便怔住,失聲道:“望舒?!”
“是啊,”巫真的嘴角噙着一絲悲哀的笑,凝望着水底沉睡的少年,“你看,我把他送回了他來的地方,只是——”她擡起手,指了指水池周圍的幾具水晶棺,嘆息,“只是元老院的諸位長老,卻再也無法醒來。”
每一具水晶棺裏都躺着一個黑袍的長老,從首座長老巫咸到巫朗、巫姑、巫抵、巫禮……然而每一具栩栩如生的皮囊下,卻都已經是冰冷的機械身軀。隨着控制者望舒的沉睡,他們也恢復了無知無覺。
羲錚看着地底的這一切,不敢相信地喃喃:“果然,整個元老院都變成了傀儡!”
“是,”巫真嘆了口氣,“幸虧你見機逃了出去。”
“……”羲錚說不出話來,看着面前纖弱秀麗的女子——他不敢想象這短短几個月來,她到底經歷過怎樣的絕望和悲痛。或許,整個帝國裏,也只有他明白她內心對這個少年懷有怎樣深摯的感情。
可是到了最後,她卻親手將望舒送回了水底,成爲一具冰冷的機械。
巫真眼裏含着淚,卻微笑着,對着他伸出手去:“將軍,如今元老院裏的其他元老都不幸罹難了,您願意成爲元老院的新成員,以新晉十巫的身份協助我重振滄流嗎?”
成爲新的十巫?協助她重振滄流?
羲錚怔了一下,似乎覺得她的語氣真誠而又疏遠,雖站在面前,卻似隔着千山萬水伸過手來。然而他只是遲疑了那麼一瞬,便立刻伸出手去,將那雙手緊緊握住。
“是的,我願意。”他看着她,眼神堅定,一字一句吐出承諾。
巫真望着他,微微而笑,眼裏卻有淚水漸漸涌現。她的笑容溫暖,手指卻冷得如同冰雪,緩緩抽出手來。
“謝謝你,羲錚將軍。”
當她帶着羲錚從地下軍工坊裏走出時,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當元老院被一掃而空之後,這對優秀的年輕男女是如今滄流僅剩的中流砥柱,百廢待興的帝國將由他們聯手重新創建。
當站在所有人中間時,羲錚拉起了巫真的手,宣佈:“諸位見證,我羲錚願意披上黑袍,成爲元老院一員,和巫真大人並肩,以國爲家,終以此生守護滄流!”
那一刻,整個空明島如同春雷滾滾,宣告着一個嶄新時代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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