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劫火之变
黎明,雨已经停了。浓重阴郁的乌云低低地压着伽蓝城,一朵朵黑沉如铁,仿佛要把這座万年古都压垮。一夜大火,几乎焚毁了半個皇城,但位于白塔底下的紫宸殿却安然无恙。殿上悬着的黄金铸造的钟還在微微颤动,然而,却找不到敲钟的人。
十二响结束。最后一声钟声還在雨裡绵延,清晨的雨裡,帝都十二门却在一瞬间无声无息打开,门后,居然也看不到开门的人。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神秘之手,控制着帝都的一切局面!
门一开,在门外焦急等待的百官如潮水般汹涌而入,直冲紫宸殿。然而刚一踏入禁城,大家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浓烟、烈火、满地的尸体、交战中的士兵……這哪裡還是云荒的心脏、空桑人的帝都!這分明是一個修罗场!
“神啊!這是怎么回事?”
“帝君呢?帝君现在在哪裡?”
“紫宸殿的十二响钟声,那是国丧!帝君难道驾崩了?”
云荒承平已久,歌舞升平,居于帝都的百官从来沒有见過這等景象,惊慌失措。就连联袂进京的五位藩王都变了脸色,特别是玄王,看到眼前這一幕脸色惨白,身子一软,被身边的心腹侍从扶住。
昨夜,本来是他们玄族和宰辅密谋发动政变的一夜——趁着他们君臣不睦之机,出动杀手,刺杀意欲独霸帝位的白帝,栽赃给执掌军权的白墨宸,借此铲除白族的势力,然后扶持素问上台……這一切他们谋划了很久,本来应该万无一失。
可是眼前這样的情景,显然是事态完全失去了控制!
“看来,二皇子他已经……”心腹喃喃道。
“闭嘴!”玄王恶狠狠地骂,竭尽全力掩饰自己的失态,不让其他藩王看出来。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难道他们之后還有另外之人?
可是,白墨宸呢?怎么也沒见到他?
正在诸王百官焦急地猜疑之时,忽然听到一声响,紫宸殿大门打开,大内总管黎缜站在玉阶下,一如平日地宣召文武大臣上殿。就在诸人踌躇不前的时候,只听咔嚓一声巨响,一道电光忽然从天而降,让所有人眼前一片空白。那一道白光从高空劈落,照亮了深沉的殿堂,整個地面都在剧烈地颤抖。
白光裡有一個人影翩然而落,手持权杖,白发飞扬,光芒四射。
“女祭司!”所有人都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不由自主地屈膝跪了下去,不敢仰视——是的,果然是伽蓝白塔顶上的女祭司降临了!
传說中,在每一次皇权更替的关键时刻,为了维护誓碑上的契约,白塔顶上的女祭司必然会出现在众人面前宣示神的旨意,安定天下。看来,今日禁宫裡肯定出现了什么大变,所以才会惊动女祭司出面!
无数人在紫宸殿下匍匐于地,静待神谕。
回荡的钟声消失后,翩然降临的女祭司凌空悬浮在紫宸殿上方,高高举起了权杖,只是一挥,有一物从半空跌落,横陈在金座之下。所有人定睛看去,都吃了一惊。那是一具尸体,遍体焦黑,似被什么灼烤過,然而尸体上戴着的金冠和手指上的戒指却赫然在目。
這個尸体……是……
当所有人都心中巨震时,女祭司的声音响起,一字一句地宣告:“白帝白烨,心怀不轨,密谋独霸王座,违背誓碑之诺言……吾奉神之旨意,施以天雷之刑,焚灭白烨及党羽素问。毁其身,灭其神,沉入黄泉,永世不得转生!”
一语落,所有人都震惊动容。
什么?昨夜那一场大火,原来是如此。白帝和宰辅密谋专权嗎?!看来,前几天听到的消息是有依据的,而且在今日就被驗證了!
“敬奉神谕!”三司和御使台匍匐在地,颤声领命。
“白烨伏诛,然而云荒不可一日无主。奉神谕,我将這天下的权柄交给……”女祭司在光芒中伸出了双手,掌心向上,只听铮的一声响,银色的戒指忽然从尸体上自动脱落,飞入了她的手心——那是一枚银色双翼的戒指,托着一颗蓝色的宝石,璀璨夺目。
“皇天!”所有人失声低呼。
白烨驾崩,那一枚皇天神戒,已然被女祭司收回了嗎?
“白帝驾崩,新帝即位!”女祭司忽地扬起了权杖,点向了皇宫的深处。
新帝?众所周知,白帝虽然风流好色,却一直膝下无子,在他驾崩后白族裡地位辈分最高的便是宰辅。可如今宰辅也已经伏诛,那么,继承帝位的人会是谁?
百官惊诧莫名,抬头望去。大殿深如海,最深处,居然真的应声出现了一個模糊的人影,一步一步,朝着高高的王座走来。那個陌生的虚影,令所有人都分辨不出身份。
“百官上殿觐见!”大内总管黎缜站在门口,高声宣告。所有文武百官都震了一下,不得不列好队,鱼贯入内,匍匐在丹阶下,山呼万岁。
“众卿平身。”王座上传来一個轻柔的声音,略微沙哑,带着一丝明显的紧张和不知所措,却是一個年轻女子的声音。
那一瞬,所有人都吃惊万分——是她!怎会是她?!
那個坐在王座上的,居然是白帝那個疯了的独生女儿——公主悦意!
百官震惊莫名,几位藩王更是措手不及。然而,不等那些人有任何机会提出反对,一道耀眼的白光从大殿最高处落下,仿佛霹雳一般照亮了整個大殿:“時間已经到了。白族的最后血裔,伸出你的双手,承接這大陆的命运吧!”
光柱落在皇帝的金座上,笼罩着高高在上的年轻女子。
曾被金锁链锁着的疯癫公主已经戴上了帝冕,一身光华灿烂,用清澈的眸子注视着底下无数双质疑和震惊的眼睛,对着百官伸出手来,那一枚代表着皇权的神戒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正好套上了她右手的无名指!
悦意抚摩着右手,对着殿下所有人缓缓开口:“奉天神之命,白族公主悦意,愿在此接過皇天神戒,成为空桑的主宰者,从此竭尽心力守护云荒,不敢有误。”她的语气清晰而平静,面容宁静而明亮,毫无疯癫的迹象,在光芒映照下隐隐如冰雪。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悦意公主,原来并不是传說中的疯子!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山呼万岁的声音从紫宸殿裡传出来,一直传到了火场尚在混战的人群裡。缇骑和骁骑两方的人马都顿住了手,愕然地看着,一時間不知所措。
“不是吧?”都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悦意……悦意当了皇帝?”
“是的!”有士兵气喘吁吁地来报,“伽蓝白塔的女祭司降临了!她带来了神谕,說白帝因为背弃誓约得到了天罚,被天雷诛灭。白族任期還有两年,所以,由他的女儿、白族唯一的正统血裔,悦意公主继位!”
“开什么玩笑!”都铎失声大喊,“天罚?帝君是被谋杀的!”
然而,话音未落,嗖的一声,一支箭激射而来,打断了他的话,也让他忽然清醒過来,出了一身冷汗。
是的,空桑女祭司代表了至高无上的神,肩负着维护云荒皇权交接的重任。既然她开了口,說帝君是被天诛,又有谁敢来推翻她的论断?更何况,白帝密召白墨宸入宫,昨夜冬雷震震,這些都是有目共睹的事情!
“哈……哈哈哈!”另一边的骏音也是颇为意外,忍不住笑了起来。
太可笑了……他们這些人拼尽了全力血战一夜,到了最后,当上皇帝的却是那個疯女人?所谓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是如此嗎?
都铎显然沒有骏音這方那么好的心情,他拨转马头,在人群裡四处搜索,然而兵荒马乱中,哪裡還看得到镇国公府的人马?“该死!”都铎骂了一句,咬牙,“到了這個时候,居然自己抽身先走了?”
他刚拨转马头,忽地有一骑飞速奔来,在他耳边轻声說了几句。
“什么?”都铎有点不敢相信,“慕容隽居然……”
“是的。”那人脸上戴着面具,压低了声音,“镇国公說了,既然事情已败,接下来就按照备用的计划,由他来引开白墨宸的人马,請大统领带领缇骑突围,在我們事先约定的地方集合,等待消息。”
“哦。”都铎长吸了一口气,改了脸色,想不到那個看似白面书生的家伙,倒也有几分血勇,到這個时候居然還敢以身做饵掩护兄弟撤退,不由得道,“告诉你家公子,我都铎不是過河拆桥的人,既然收了钱,一定会为他血战到底!我們回头再见!”
他不再恋战,立刻且战且退,带着人马朝宫外撤去。
“穆先生,现在我們怎么办?”骏音沒有立刻追,有些迟疑地回头,看着身边的青衣谋士,指了指紫宸殿的方向,“那個女祭司是不是一时发昏了?居然扶持悦意那個疯丫头登基!我們要认可新帝嗎?”
穆先生沉吟了一瞬,摇了摇头:“不,先找到白帅再說!”
骏音看着已经成为灰烬的药膳司,有些迟疑:“可是,墨宸他……”
“不,白帅绝对不会有事的!”穆先生立刻斩钉截铁地回答,“我的主人是命中注定的强者,天下的霸主,绝不可能在一场大火裡就這样死去!”
骏音一时无语。
這個穆星北還真是有意思。无论是英雄還是凡人,置身如此火窟,必然百无一還,而他却如此笃定,仿佛白墨宸的生死他早已洞察。這种狂热,已经超出了一個幕僚的职责范围——這個青衣谋士活着的所有意义,是不是就是亲手铸就墨宸的帝王之路?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那一边忽然传来了一個狂喜的声音——
“白帅……白帅在這裡!”
一语出,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一起转過头去。清晨终于到来,雨渐渐小了,浓密的乌云却不曾散去。天光透過乌云的间隙射落,笼罩了這座云荒中心的城市。
白塔之下,赫然已经是一個修罗场。
下了一夜的雨已经小了,淅淅沥沥地敲击在冒着烟的废墟上,发出哧哧的声音,瞬间变成无数股细小的白烟。這裡是大火最先燃起的地方——药膳司的前厅。
“白帅!”战士从只剩下残垣断壁的房子裡,看到了一角衣服。所有人顿时聚集過来,合力清除那一片废墟。
那是药膳司最裡面藏药的内室,虽然隐蔽,但也被烧得惨不忍睹。焦黑的大梁旁靠着一個人,他面容被熏得漆黑,满身都是血和火的味道,却神奇地安然无恙。他的手裡,甚至還握着那一块被合二为一的虎符。
“天哪!”战士们惊呆在原地,半晌才发出狂喜的喊声,“是天神保佑了白帅!”几十双手伸了過来,昏迷的人立刻被欣喜若狂的战士们抬起。
然而,在被抬上马背的那一瞬间,那個人醒過来了。
“夜来!”他下意识地脱口喊道,挣开了那些手,跳下地来,“夜来!”
白墨宸仿佛疯了一样反身入内,不顾一切地推开了那层层叠叠還在燃烧着暗火的木头,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哧的一声,有血肉烧煳的刺鼻味道。然而,那一根有合抱粗、只怕连十几個人都挪不动的巨木,居然在他一推之下轰然断裂!
忽然间,白墨宸怔住了,不敢相信地低下头去。
左手!他的左手居然完好无损!
只有一道淡淡的金色痕迹,留在原先被一刀斩断的地方。他抚摩着自己的手臂,那一瞬间,忽然记起了昏迷前听到的那個神秘莫测的声音。那個声音在烈焰中问他,是否愿意付出任何代价。难道……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垂死的幻觉?
“夜来……夜来!”一种侥幸涌上了心头,他不顾一切地用完好的双臂清理着地面上杂乱的废墟,呼唤着。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陡然觉得自己身体裡充满了一种奇特的力量,那根需要十几個人才能挪动的焦木,居然被他单手推开了!
当眼前那一根木梁挪开后,底下赫然露出一具清晰的人形。
倒塌房屋的最深处,压着一個遇难女子的遗骸。火烧得太猛烈,居然将那個人烧成了只有三尺多的枯黑焦骨,仅凭散落在旁的发簪才能判断出是個女子。這個女子的腰部被落下的巨木压住,砸得粉碎。她的双手保持着伸出的姿态,拼命地向前,十指都用力地深深插到了地上,竟然将铺了玉石的地面都抓裂,显然在被活活烧死之前经历了极度的痛苦。
伽蓝城的十月,雨水落在脸上,冰冷如雪。
白墨宸在雨裡单膝跪下,默默凝视着那具尸体,半晌,俯身从旁边捡起了一支簪子,放在眼前细细地辨认。簪子在烈火裡被灼烤了许久,已经有些变形,轻轻一抹,表面上那一层漆黑簌簌而落,露出了灿烂的金光——穿珠子的金线已经熔断了,那些珊瑚珠变得漆黑,一粒一粒散落在她的脸旁,宛如凝固的泪。
那是他送给她的礼物,她戴着它为他跳了最后一支舞。
那一瞬,眼前掠過血和火,她穿着白色舞衣翩跹的样子渐渐隐沒。白墨宸无法克制从内心涌出的战栗,俯下身去,用双手去抱那一具枯黑的尸骸。然而焦脆的骨骼在一碰之下立刻寸寸碎裂,瞬间便支离破碎,怎么也无法收拾起来。
白墨宸猛烈地一震,看着在自己手掌心裡寸寸断裂的焦骨,颓然跪倒在大雨的废墟裡,沉默片刻,忽然发出了负伤猛兽一样的大叫!
原来一切都是幻觉……她死了。她毕竟還是真的死了!就在他的眼前被大火活生生地吞噬,变成了一堆枯骨!這一切都是真的……都是真的。
已经无法挽回了!
所有骁骑军都怔在了原地,看着主帅在雨裡忽然发狂般地大呼痛哭。唯有穆先生在雨裡遥遥地凝望着這一切,默默合起了手掌,眼底掠過一丝光,冷酷而镇定地点了点头——這個女人,终于是死了。
“天哪,”骁骑军统帅骏音勒马,和他并辔站在一起,遥望着這一幕,喃喃道,“我从来沒见過這個样子的白墨宸!不敢相信……他真的如此喜歡那個女人嗎?這……這……”
他顿了顿,忽然放低了声音:“這真让人觉得害怕。”
“這样下去可不行,得让白帅赶快前去紫宸殿。”穆先生蹙眉,侧過头,对一边看呆了的骏音耳语,“新的空桑女帝登基,各方肯定蠢蠢欲动,我們得赶紧和悦意公主达成秘密协议,以抢得先机。”
骏音遥遥地看着废墟裡的同僚,有些出神,片刻才反应過来:“你說什么?”
“我說,不能再拖延了,要立刻前去和新帝商议大计。”穆先生苍白枯瘦的脸颊上露出一种冷酷的表情,抬手指了指紫宸殿方向,“悦意公主和白帅虽然是名义上的夫妻,但关系一直很紧张也很微妙,這你不是不知道。现在正是关键时刻,局势瞬息万变,去晚了的话,今晚的一切努力說不定就白费了。”
“你疯了吧?”骏音嘀咕了一声,“在這個时候,你居然想让我去把他从心爱的女人尸体旁拖走,带他去见那個所谓的妻子?他会杀了我的!”
“但我們已经沒有時間了。”穆先生低声道,“你不去,我去。”
青衣谋士不再犹豫,立刻跳下马背,头也不回地朝着废墟裡孤零零跪着的人走了過去。他只撑了一把油纸伞,伽蓝城的冷雨打在上面,发出簌簌的细密响声。
“喂……”骏音喊了一声,然而穆星北头也不回。
他只能勒马站在远处,看着青衣谋士艰难地一步步越過那些残垣断壁,翻過焦木横梁,走到了那個长久跪着不动的军人面前,细细地禀告着什么。
谋士說了很久,然而,雨裡的白墨宸只是垂着头,定定地看着那具焦骨,面无表情。骏音摇了摇头,此刻旁边有一個斥候跑過来,报告說,在北面御花园处发现了一群身份不明的残余敌军,对方正在迅速撤离。骏音勒马,正准备率人追去,忽然间,却看到穆星北一個踉跄,跌倒在了废墟裡!
“啊?!”骏音失声喊道。這是怎么回事?白墨宸素来对這個心腹谋士尊重有加,一直视其为左右手,如今怎么会忽然动手打他?
接下来的一瞬间,他看到白墨宸第二次动了手,又是一拳,狠狠打在青衣谋士的肋下。穆先生如断线风筝一样飞出去,后背砸到一堵断墙发出了一声沉闷的钝响,不禁脱口惨呼。周围的士兵顿时发出了一阵惊呼,個個不知所措。
“住手!”骏音掠下马背,疾奔而去。
然而穆先生却比他更快,刚跌落在地,立刻手脚并用地爬回了白墨宸身边,用力叩首,颤声苦求:“属下斗胆,眼下时机稍纵即逝,請白帅立刻去紫宸殿觐见新帝,共商大计!残党溃退,請白帅立刻发兵追击穷寇,以免留下祸害!”
“够了!”白墨宸厉喝,“你是在命令我嗎?”
穆先生俯首:“万万不敢!
”
“不敢?你也有不敢的事?”白墨宸冷笑了一声,语气森然,几乎透着刺骨的寒意,“你都敢冒充我写信骗夜来回来送命,還有什么是你不敢的?”
穆先生凛然一惊,立刻伏地:“白帅恕罪!”
“不要当我是傻子,也不要以为夜来死了,你做的一切就死无对证!”白墨宸双手颤抖着,咬着牙,看着地上的枯骨,又看着匍匐在面前的下属,一字一顿,“她死在火裡,尸骨未寒——穆星北,你要为你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穆先生伏在地上,青衣被冷雨打湿,贴在了枯瘦的脊背上,肋骨嶙峋,沉默了片刻,只是磕头:“那封信的确是属下冒名写的,属下无话可說,甘愿领受任何惩罚。”
白墨宸冷冷地看着他,眼裡隐隐压抑着怒火。
穆先生猛然抬起头,又道:“可是請白帅明鉴,属下所做的這一切,都是为了您,都是为了空桑的天下大局啊!”
“好一個天下大局!”白墨宸再也无法克制,怒喝一声,一刀斩落。
只听金铁交击,一把长剑横空伸過来,拦住了那斩首的一刀:“且慢!”
白墨宸缓缓转過头,看着来人:“骏音?”
骏音挡住了他的一刀,叹了口气,不得不开口打圆场:“墨宸,我知道你现在定然非常难過……不過穆先生虽然有点擅作主张,可說到底也是为了救你。要知道,我调动军队进入帝都至少也需要一天時間,沒那個女人帮着挡一挡,你孤身在宫裡实在太危险了!”
啪的一声,他的剑被重重地击开。骏音一连退了三步才站稳,吃惊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发现這個一起出生入死多年的同伴脸上忽然掠過了他从未看過的可怕表情。
“你,”白墨宸握着刀上前了一步,死死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声音低沉而寒冷,“骏音,我知道你和穆星北一样,一直不喜歡夜来。是不是你们早就合计好了要让夜来为我送命?在這件事上,你们是不是同谋?說!”
“别這样,墨宸……”在這样深而冷的目光逼视之下,骏音有些不知所措,“我……我們也只是为了……”
只听刷的一声,白墨宸忽然间扬起了刀!
骏音大惊,下意识地后退,然而眼前一花,刀锋已经闪电般地架到了他的颈上!
“那么,你是承认了?”白墨宸左手握着那把在火裡烧得漆黑的佩刀,冷冷地看着他,眼裡涌动着越来越盛的光芒——那种光芒是暗金色的,有着吞噬一切的力量。骏音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心猛然下沉,一股冷意从脊背上掠過。
眼前的白墨宸,似乎已经不再是他所认识的那個人。
“你要杀我?”骏音不敢相信地抬起头。
他眼裡忽然也掠過一丝狠意,居然不退反进,往前走了一步!刀切入肌肤,沁出血来,他却发出一声大笑:“来啊!昨晚我点兵杀入帝都的时候,早就做好了掉脑袋的准备!怕什么!来啊,死在自己兄弟手裡,也算死得其所!”
他毫不退让地往前再走了一步,白墨宸的手终于颤抖了一下。
“不要逼我。”他嘶哑着嗓子,低声道。
“逼你?哈!我可是为了你才冒了欺君犯上的罪名杀到這裡来的!”骏音看着他,痛心疾首,“十二年前你在西海战场上救了我一命,后来,我就连掉脑袋都不怕,跟着你血裡火裡一路杀過来!可你,居然为了一個女人……”
“女人又怎么了?”白墨宸冷冷地打断了他,“女人就很轻贱嗎?”
骏音一下子无法回答。
“呵……你们,为什么一個個都以为自己是来救我的?”白墨宸喃喃道,脸上忽然露出了一种悲哀的苦笑,“可你们做的一切事情,却比杀了我更甚!”
“什么?”骏音讷讷道。
“是啊……我不能杀你们……因为你们是来救我的。”白墨宸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眼裡那种奇特的火焰渐渐熄灭,拄着那把在火裡烧得漆黑的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可是……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们……再也不想!”
他俯下身,用军衣包起了地上那具焦骨,在雨裡站起了身。
“白帅……白帅!”穆先生仿佛有什么不祥的预感,连忙膝行上前,“你……你要去哪裡?大局已定,帝都眼下還需要您来坐镇!您就要君临天下了,怎能……”
“君临天下?”然而,白墨宸只是低哑地笑了一下,看了一眼辅佐了自己多年的幕僚,眼神寒冷彻骨,“我要去哪裡,由不得你来安排!”
他再不理会那些人,转身走到一匹战马前,跃上了马背。周围的士兵怔怔地看着主帅,在积威之下下意识地让开了一條路。
帝都。清晨。渐渐停止的冷雨。
紫宸殿的钟声還在上空回响,连绵不绝。
白墨宸一人一骑在雨裡奔跑,穿過那些成为废墟的宫殿,手指痉挛地抱紧了怀裡的那具遗骨。在這样劫后余生的清晨裡,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也如同這一片烈火焚烧過后的宫城,荒凉、空荡而虚无。无穷无尽的愤怒、悔恨和悲痛逼得他快要发疯,只想跳上马背,远远地离开這裡的一切。
以后该怎么办?要去哪裡,要做什么?這些一時間都沒有到他脑裡,白墨宸只是策马疾驰,将血腥远远甩在身后。
当即将出北门的时候,白墨宸忽然间一震,仿佛被雷击中一样霍地用力勒住了马。疾奔中的骏马忽然被勒紧,不由得双蹄立起,惊嘶了一声。
他回過头去,看着远处——在御花园后门方向有两群混战中的人。他认得后面追击的是骏音麾下的骁骑军,而前面的那群人装束却极其古怪,個個都戴着面具,穿着的服装也并不是大内或者缇骑的式样。然而,其中一個一掠而過的身影却是如此熟悉。
這难道是……
白墨宸猛然一惊,仿佛是从游魂般的状态裡回過神来。他的目光在纷乱的人群裡锁定了那個身影,眼神变得狰狞恐怖,宛如嗜血的猎豹。
是的……是他!的确是他!
一股火焰忽然呼的一声从心底蹿了起来,一瞬间就充斥了他空荡的心。刹那间,白墨宸的眼裡再度透露出那种可怕的暗金色火光,他只觉得左臂一阵奇特的痛,抬起手,看到一种淡淡的光从手肘原来的断口处一闪而過,向着上臂和心脏方向蔓延。
那种奇特的刺痛,随着愤怒、憎恨传遍了他的全身。
“慕容隽!”咬牙切齿吐出這几個字,白墨宸猛然掉转马头,带领人马朝那一群即将撤离帝都的人冲了過去。
“我要把你碎尸万段,给夜来偿命!”
清晨,雨渐渐歇止,青黛色的天空中乌云也慢慢散开。
然而,地面上血腥厮杀着的人们沒有顾得上抬头看一眼天空,所以也就沒有人留意到此刻伽蓝城的上空,居然盘旋着两只巨大的鸟。
比翼鸟从叶城飞来,越過了广袤的镜湖,在高空盘旋。鸟背上坐着的少女低下头,俯视着底下废墟上的一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许多军队云集在帝都,正在混战,而脚底下的大地是黑色的,一场大火几乎焚烧了大半個皇宫,把锦绣化为焦土。
一切都纷乱无比,到处充溢着血腥味。
這是怎么回事?殷仙子奉诏入宫不過短短一天,帝都居然就变了天?這裡還是空桑人的帝都、云荒的心脏嗎?简直变成了西海战场!
一夜之间,這裡到底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变化?
然而,她已经找了半夜了,還是沒有发现殷夜来的下落,也找不到那個鲛人的踪影。琉璃又困又累,终于气馁,想先回到叶城的行宫裡休息,然而刚一转头,她仿佛看到了什么,忽然一惊。
一夜的混战后,伽蓝帝都战局已定。骁骑军精锐忽然出现,一场厮杀過后,缇骑完败,大统领都铎率残余人马撤退,骁骑军迅速控制住了禁城的局面,开始清扫一切残余的敌对势力。在這样一片血和火裡,却有一行六七十人,穿過了骁骑军的封锁,迅捷而无声地从缺少人驻守的御花园偏门悄然而出,個個蒙面素服,不曾露出真容。
然而琉璃一眼瞥過,就看到了那裡面的一個白衣人影。那個人虽然脸上戴着面具,那身形、那眼眸,却让具有通灵力量的少女猛然一惊。
“咦?”她惊呼了一声,一拍玄鸟的背,“快,去看看!”
她压低了比翼鸟,静悄悄地追了上去,在靠近那群人头顶时忽地下探,从鸟背上探出头试探地叫了一声:“慕容隽?”
回应她的,却是不约而同齐发而来的数十支利箭!
琉璃猝不及防,惊呼了一声,若不是玄鸟通灵,倏地用巨翅一扇,几乎是直角地转身掠起,她就会被這突如其来的箭雨射成刺猬。背后的弓箭一动,那把夜狩自动跃入了她的手裡。琉璃在一瞬间张弓搭箭,迎着那些呼啸而来的箭雨便一箭射了過去!
只听一声凌厉的响声,半空中一圈金光扩张而出,仿佛烟火绽放。当金光扩散后,那些射来的箭被尽数打落,在接触到她之前的一瞬间化成了灰烬!“喂!疯了嗎?”她在鸟背上探出头瞪着他,气急败坏,“是我啊!”
簇拥着慕容隽的家臣们如临大敌地看着這個从天而降的少女,弓箭一齐对准了她,個個疲惫不堪,却杀气凛然。
“等一等!”四大家臣之首的东方清认出這個少女是广漠王的九公主,连忙拦住了要发射第二轮的同僚。然而慕容隽坐在马背上,只是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她,眼神涣散而恍惚,似乎完全沒有认出她是谁来。
“慕容隽,你這個沒义气的家伙!說好了要一起入宫救殷仙子的,你居然扔下我自己偷偷先跑来了。”琉璃看到对方一身都是伤,不由得撇嘴,心裡的火气登时消了,“你看你,背信弃义,到头来弄得自己這么狼狈!”
然而就在那瞬间,慕容隽身子往前一倾,忽然从马背上跌了下去!
“喂!”琉璃大吃一惊,下意识地一按鸟背。比翼鸟应声呼啸着一冲而下,利爪下探,在那個人跌到地面之前倏地将他抓了起来。
“公子!”那群人发出了惊呼,弓再度张开。
“别放箭!”东方清厉声阻拦,“让公子跟着她走更安全一些。追兵就要来了,我們来断后!這样,才能让都铎的人马顺利走脱!”
马蹄声果然已经近在耳侧,那是骁骑军的人包抄了上来。
“是。”仿佛知道此刻已经万万不能逃脱,所有人停下了撤退的脚步,聚拢在一起,回過身,对着后面追来的人齐刷刷地拔出了刀剑,脸色肃穆——虽然面对着比自己多十倍的人马,镇国公府的家臣却沒有一個屈服。
“一個也不许逃了!都给我抓回去!”如狼似虎的骁骑军已经追上了他们,当先一骑上坐着的是白墨宸。一夜出生入死的激战后,他全身都充满了血和火的味道,鞭梢一指,喝令下属围住這一行人,厉叱:“慕容隽呢?给我滚出来!”
东方清在面具后的眼睛骤然变了,不可思议地喃喃道:“你……還活着?”
不可能……那样的一场大火,居然沒有把這個人烧死!居然還让他毫发无损地出现在了這裡!這是天意,還是神迹?!
“是,我活着。但有些人却已经死了……”白墨宸看着這一行蒙面人,眼神亮如闪电,隐隐透着一种令人畏怖的光,一字一句地切齿道,“所以,你们,全部都该跟着去!”他厉声大喝:“慕容隽呢?让他出来!”
“镇国公?”东方清忽地冷笑了一声,“此事和镇国公有什么关系?我們今夜是奉宰辅素问之命前来的。白帅的话,在下实在听不懂。”
白墨宸一怔,蓦地明白過来:“死到临头,還信口雌黄!”
东方清手一摆,残余的人刷地拔刀。
“還要抵抗嗎?”白墨宸厉声冷笑,刀锋下斩,顿时削去了身边的一颗头颅,“慕容隽,既然你不敢出来,那么,就让我来把你的党羽一個個地拔除干净!”
随着主帅的冲锋,骁骑军立刻拥上,从四面八方将這一行人包围。
那是一场沒有任何希望的众寡悬殊的战斗,惨烈异常。
家臣一個接着一個地倒下去,血染红了地面。然而,从头到尾,沒有一個人說一句话、沒有一個人发出一声惨呼。白墨宸策马驰骋于杀场中,手起刀落,仿佛杀神附体,眼裡充满了可怕的光芒:“慕容隽……出来!”
力量众寡悬殊,這样的杀戮持续了一刻钟,到最后,只剩下四大家臣之首、跟随了慕容隽最久的东方清。
“停!”杀红了眼的空桑主帅忽然大喝,所有人随之停手。白墨宸跳下战马,踏着尸体一步步走過来,冷冷地对最后的俘虏道:“慕容隽呢?交出他,饶你全家不死。”
东方清提剑站在满地尸体裡,面对着最后的通牒,并沒有回答一個字。他看了看白墨宸,然后低下头检视了一番死去的同伴们,站直了身子,冷冷一笑,忽地回剑一抹,断然割断了自己的咽喉!
“啊!”在旁人的惊呼声裡,蒙着布巾的脸迅速变黑,转瞬腐朽成白骨。
白墨宸一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然而对方的身体也在迅速溃烂,很快就软得无法抓住——那一刻,不仅是东方清,那些倒地死去之人的脸上也同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尸体迅速化成了一摊水!
“沒有活口。”骏音低声道,“无法確認身份了。”
白墨宸定定地看着那些
??尸片刻,颓然松开手来。這人在最后選擇了自行了断,就是为了不让今晚的事情牵连到镇国公府——這些家臣估计出发前就在舌下藏了毒药,還真是对慕容氏忠心耿耿,死而后已!
他看着脚下的累累白骨,沉默了一瞬,忽然一咬牙,勒转了战马飞奔离开。
“白帅!”将士们在后面急追,“您要去哪裡?”
“镇国公府!”
比翼鸟下探后迅速上升,带着慕容隽和琉璃飞起。忽然坠落后又被提上云霄,慕容隽似乎沒有丝毫的惊讶与恐惧,甚至沒有丝毫表情,仿佛失去了魂魄。
“你……怎么了?”琉璃有些不安。
慕容隽摇了摇头,沒有回答,只是将双手覆盖在了脸上,默然许久,才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毕竟還是输了……”
“输了?”琉璃愕然,“你是說你沒救出殷仙子嗎?”
慕容隽微微摇头,似是再也不想解释什么,只是垂下手,指向了地面。琉璃探头往下看去,忽然“啊”地惊呼了一声。
在他们刚离开不久,地面上就已经出现了一场大屠杀!镇国公府的那一行人被骁骑军包围,无数支利箭疾射而来,转瞬射杀了所有人——宫门不過在十丈之外,但那短短的距离却仿佛是鬼门关,沒有一個人可以活着离开。
“那個人是谁?”琉璃指着杀场裡一個策马驰骋的人影,“好狠啊!”
在那個人杀過之处,被一刀断头的尸体纷纷倒下,鲜血溅了满身,从半空看下去也是殷红恐怖,分外刺眼。琉璃只看了一眼,心裡就隐约腾起一种不祥的感觉。這個人身上,似乎有一种奇怪的黑暗和狂热。
“白墨宸。”慕容隽轻声道,语气冷酷而空洞,“他居然沒有死。天意?”
“白墨宸……”琉璃缓缓念了一遍,這個名字曾经在殷夜来嘴裡吐出。那是殷仙子的男人、空桑的主帅,在世人口中是一個强大、自制、重情重义、言出必行的军人。然而此刻,這個满身是血驰骋在尸骸裡的人,却疯狂得宛如一個恶魔。
“這個人……”琉璃喃喃道,“不大对劲。”
地面上的那一场屠杀转眼结束,在东方清倒下的那一瞬,琉璃感觉到身边的慕容隽剧烈地震了一下。她以为他会忍不住冲动地做什么傻事,连忙上去拉住了他的衣袖,然而,慕容隽终归還是沒有动,只是在高空低下头,看着自己的下属被屠戮殆尽,沒有說一句话。
慕容隽望着脚下的大地,喃喃道:“成王败寇。既然白墨宸還活着,那么,就要轮到我們付出代价了。”
“代价?”琉璃讷讷地說,顿了一下,陡然明白過来,失声道,“你要杀白帅?为了抢女人?天哪!你就算是为了救出殷仙子,也不能放火烧了皇宫呀!”
慕容隽苦笑了一下,不置可否。這個九公主的心思简单纯净,哪裡能明白這么复杂的权谋争斗。此刻,他甚至连解释的力气都沒有了。
“殷仙子呢?”琉璃追问,“你找到她了嗎?”
慕容隽沒有回答,唇角缓缓露出一种让琉璃冷彻心扉的笑容来。他仰起头,漠然地看着乌云上刺眼的阳光,瞳孔居然沒有任何变化。
“你笑什么?”琉璃失声道,有种不祥的预感,“她在哪裡?”
“在火裡。”他木然地回答,“在我眼前,被活活烧死了。”
“什么!”琉璃失声惊呼起来。
“她死了!”那一瞬间,她听到慕容隽一直克制着的声音终于有了起伏,那是一种爆发似的愤怒和绝望,在云上失声狂笑起来,“她……她为了那個男人,居然可以赴汤蹈火!她宁可与他共死,也不愿和我同生……哈,哈哈哈!”
他笑得如此疯狂,手舞足蹈,几乎要一头从比翼鸟上栽落。
“喂,小心啊!”琉璃一把抱住了他。
“哈,哈哈哈……我拼了命地想去救她回来……她却宁死也不跟我回来!”怀裡的人在大笑,胸口不停地起伏,几乎是恶狠狠地說,“她宁可与他共死,也不愿和我同生!”
琉璃怔怔地看着他,說不出话来。她感觉到滚烫的泪水一滴滴地溅落在手上。這個向自己求了几次婚的贵族青年,一贯是個心思缜密的人,冷静优雅,长袖善舞,似乎生下来就戴着面具。然而這一刻,他却哭得像個孩子和疯子。
這就是人类嗎?是那种最脆弱也最坚强、最卑微也最强悍的生灵嗎?他们小小的心脏裡,蕴藏着多少力量啊!
琉璃怔住,迟疑了半晌,才绞尽脑汁想出来几句安慰的话:“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伤心……不過,别难過了……人死不能复生。我知道你尽力了……你尽力了呀!”
她也知道自己說辞的苍白,慕容隽摇了摇头,還是沒有說话。
“那么,不如我們先回家去吧?”琉璃等了片刻,還是不见他有反应,有些无奈地开口,“一夜沒回去,我爹一定急死了。”
“家?”一直木然的慕容隽听到這句话却震了一下,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脸色渐渐变化。他终于叹了口气:“你說得对。现在我還不能死。慕容家已经到了存亡关头,這個时候,我怎么能坐以待毙?”
“啊?”琉璃张大了嘴巴,“存亡关头?”
“是。”他微微苦笑了一下,“白墨宸命大,居然在那场大火裡活下来了!你以为他会放過我?還有那些给了我两百石黄金的人,他们……”
說到這裡,他下意识地低下头,看着自己左手的无名指。
从刺破那一天开始,那個小小的伤口一直沒有痊愈,不停渗出血来,似乎要到他体内的血全部流干才会停止。那些冰夷,在抽取了那滴血之后,也已经把他的灵魂束缚在那個水晶球裡了吧?如果知道了他沒有完成约定,那么,随之而来的报复定然残酷万分。
可是……這又有什么呢?
从眼睁睁地看着堇然葬身火海那一刻开始,他的心也死去了。接下来肉体的死亡或者灵魂的禁锢,都已经无足轻重。到了此刻,唯一還令他觉得牵挂的,是他的家人和中州人的命运。
“咦?”琉璃又一次注意到那個小伤口,惊诧地凑了過来,“這是怎么弄出来的?”
“沒什么。”慕容隽很快将手藏到了袖子裡,在比翼鸟上站起身来,俯视着已经近在脚下的叶城,深深吸了口气,“九公主,今日你救了我的命,我会永远记得,也希望還有机会能报答。可现在,我要回家了。大难立刻就要来临,我必须竭尽最后的力量,保住慕容家!”
琉璃不是很明白他說的是什么,看了一眼脚底下乱糟糟的帝都,喃喃道:“可是……我還得找一個人呢!那個家伙重伤未愈,不知会出什么事情。”然而,话刚說到這儿,有什么东西忽然掠過了她的眼角。
那是一道光,从云雾下面而来,宛如淡淡的闪电飞向了不远处高耸入云的伽蓝白塔顶,白光裡依稀可见一個女子的影子飘向了神殿。
“啊?”琉璃顺着那個影子看去,忽地震了一下,“那是……”
比翼鸟掉转了头,迅速追了上去。
在万仞高的白塔上,神庙寂静。
巨大的神像下点起了灯,一共七七四十九盏,布成了一個诡秘的阵容。在那些用来增强灵力的阵法中间,盘膝坐着两個人。空桑女祭司和鲛人男子相向而坐,双掌相抵。两只掌心都刻有命轮的手紧扣在一起,金光缓缓转动,气息在两人体内流动。
凤凰的眼睛紧闭,枯槁的脸上沒有丝毫生气。
片刻,一阵微风从神殿外吹入。一道虚无缥缈的白色影子从脚下的大地上掠来,忽地来到了黑暗的殿内,迅速地飘近。
那,赫然也是“凤凰”!
然而,那個凤凰是一個散发着微光的“灵体”,虚幻如雾。那個灵体从殿外掠入,仿佛被什么力量吸引着,迅速地飘向了盘膝而坐的本体,一瞬间合二为一。
那一瞬,空桑女祭司的身体震了一下。
溯光吐出了一口气,将右手缓缓松开。在他掌心的命轮离开对方掌心时,仿佛身体内的生气被抽去,盘膝而坐的空桑女祭司忽然间瘫倒下来,白发如瀑,面容泛灰,一瞬间又似老了十岁。
“凤凰?”溯光俯下身,“怎么样?”
魂魄归体后,空桑女祭司勉强睁开了眼睛,只觉得身体有千斤重,仿佛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四肢百骸上一样。她缓缓点了点头,說不出话来。
神殿内和麒麟一战之后,她已经接近垂死之境。然而为了让帝都的局面不至于一发不可收拾,她在龙的协助下强行让元神脱离躯体,以灵体的方式去紫宸殿上履行白塔女祭司的责任。然而,這样的最后一举,已经让油尽灯枯的她再也无法支持下去。
“好了……完成了。”她眼裡的神光在消散,虚弱地喃喃道,“该做的……我都做了。我已经为云荒尽了力,剩下的……就看天意了。”
溯光默默颔首,看着怀裡的同伴气息逐渐微弱,心痛莫名。
“其实,黎缜……是我的人。”凤凰低声道,“入宫几十年来,他只遵照我的旨意行事……他会暗中辅助悦意,让她学会如何做一個好皇帝……我也只能做到這样了。麻烦你告诉星主……請再派一個人,继承‘凤凰’的位置吧!”
空桑女祭司断断续续地道:“破军即将苏醒……這個时候,如果女祭司的位置忽然空缺……太危险了。龙,在沒有选定新的人之前……千万不要把我的死讯泄露出去。”
“你会沒事的。”溯光轻声安慰道,自己也觉得這句话空洞无力。
“呵,我已经八十二岁了……就算麒麟沒有杀我,我也活不长了。”空桑女祭司苦笑着,“我不怕死,龙……我知道轮回永在,而生死,不過是昼夜更替。”
溯光說不出话来,只是叹了口气。
“你好好休息吧!我先把麒麟带回去,”静默了片刻,他看了一眼神庙裡另一個垂死的胖子,“等星主来到云荒再做处理。”
“不!”空桑女祭司却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别走!”
垂死的人是如此用力,以至于他霍然一惊。“我要死了,龙……所以,請你现在不要离开。”她在他怀裡轻声道,断断续续,“這是我一生中最后的請求。”
溯光有些无措,只能点了点头。
和不久前死去的明鹤一样,凤凰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了守望,为了守护命轮,为了這片大地的平安和繁荣,在黑暗裡默默耗尽了一生。
“不,不是這样的……不是守护命轮。”仿佛是洞察了他的心思,凤凰虚弱地笑了一下,喃喃道,“這些年来,支撑着我在每一個黑夜等待下去的信念只是……只是能再度见到你。”
她的声音微弱却清楚,令身边的人震了一下。
“凤凰?”溯光愕然地喃喃道。
然而,仿佛生怕自己這口气一断就再也說不完這些话,垂死的女子沒有容他說下去,继续低声喃喃着:“鲛人的宿命,是一生只能爱一次的……我知道无法靠近你……所以只能守着白塔,等待你六十年一次的归来。
“我只能這样等着……等着。”
她微弱的语气裡带着自嘲的苦笑:“对一個陆上人类来說……八十二岁,已经太老太老了……可是,沒有见到你,我怎么甘心死呢?”
溯光因为震惊而无法說出一個字,低下头,定定凝视着怀抱裡的女子——她的脸枯槁而苍老,白发如雪,然而眼裡却有少女一样的憧憬和闪亮,令他不由得为之心惊。
這些年来,他沉湎于紫烟离开的哀伤之中,从来不曾注意過外部的世界。六十年了,他们之间只见過两面,就算在她韶华鼎盛的时期,他也沒有注意到這個同伴的模样,然而,她却在黑暗裡等了他足足一個轮回!
太晦涩了……這从何說起呢?
她为他耗尽了一生,他却毫无记忆。過去短暂的几次相逢裡,她是否对他說過一些什么暗藏深意的话语,是否曾经给過一個隐忍而深情的凝望?這些都无从回忆了……他只记得一些模糊的片段,就如水面上沉浮不定的影子。
“真是悲哀啊……鲛人的一生那么漫长,可是我們人类却只有几十年……我用尽了一生,也只能见你两次……龙!”凤凰用尽全力,抬起手轻轻触摸着那一张梦中的脸,“可是,在我死的时候……你却正好在我身边……這是天意嗎?”
苍老的女子脸上忽然出现了奇特的红晕,从胸中吐出最后一口气:“吻我一下吧,龙……就当是送别一個同伴。”
溯光微微震了一下,然而身体僵硬在那裡,沒有办法动一动。
凤凰虚弱地喃喃道:“可以嗎?”
黑暗的神庙裡,鲛人的呼吸轻而紊乱,显示着他的犹豫不决。感觉到怀裡的女子气息越来越微弱,溯光暗自握紧了拳头,缓缓俯下身去。然而,在接触到冰冷的额头之前,他停住了,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力量拦住了他。
黑暗裡有淡淡的微光,那是辟天剑上镶嵌的明珠。
那一瞬,紫烟临死前的模样在他眼前晃动,她也在对他微笑,对他說话,苦苦地哀求。那一首《仲夏之雪》又依稀在耳边回响,刺痛他的心扉,令他无法呼吸。
溯光的手握紧了那把辟天剑,无声地颓然摇头。
“啊……连這样也不行嗎?”怀裡的凤凰轻轻地笑了一声,微弱地喃喃着,“原来,我們一生的缘分仅止于此而已……但愿下一世,我能转生在你们鲛人裡……不知道那时候,你還认不认得我。”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低声說:“会的。”
“呵,我知道你是在骗我……龙。”凤凰微微地笑了起来,语气萧瑟,“你不会再认得我了……几百年来,你眼睛裡只有一個人……既然如此,”她用尽全力抬起手伸向虚空,一寸一寸地,终于触到了他的脸颊,忽然声音转为决然而清晰——
“但愿生生世世,再不相见!”
那一句后,黑暗中的声音终于停顿了。溯光怔在了那裡,一动也不能动,直到枯槁的手指颓然从他脸颊上滑落,怀裡苍老的女子再也沒有了呼吸。
神庙空寂而冰冷,只有巨大的孪生双神像在高处静静俯视着他们,金瞳和黑眸深不见底,宛如看穿了時間和空间。外面有风瑟瑟吹来,寒冷而空荡。
她最后的声音在空旷的庙裡回荡,震动了他的心。
忽然间,他听到门外有人轻轻叹了一口气。
“谁?”他问道,抓起了身侧的辟天剑,抬头看去。
黎明的天光裡,巨大的比翼鸟无声无息地停在神庙的屋檐上,那個追踪他而来的少女站在洞开的门槛外,怔怔地看着這一幕。高空的风吹动她的衣袖,猎猎如飞,仿佛一群雪白的鸟儿钻进了她的袖子。
然而,少女的眼神是复杂而空洞的,宛如苍老了十岁。
“琉璃?”他失声道。
她,是追着他来到這裡的吧?這個丫头为什么总是這样追着他不放呢?难道是因为……仿佛有一道闪电劈下,心裡一亮,他忽然不敢再想下去。
是的,是的,原来是這样!
紫烟离开后的一百多年裡,他的躯壳虽然活在這個世界上,然而灵魂却早已游离在外,只活在虚幻的過去裡。然而此刻凤凰的死,仿佛猛然推开了他心裡那一扇紧闭许久的门,另一個世界的风开始飕飕地吹进来了,冻醒了他淡漠已久的心。此刻,看着這個活泼明媚、敢爱敢恨的少女,他忽然有一种无法面对的感觉。
然而,琉璃在神庙外定定地凝望了他片刻,沒有說什么,甚至沒有踏入神庙,就這样掉头跃上了比翼鸟的背。
“琉璃?”他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
“朱鸟留给你。”少女头也不回地低声道,然后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溯光下意识地想要追出去,目光扫過,却忽然怔了一下:神庙的那個角落已经空了,重伤昏迷的麒麟已经不在原地,只有一线血迹从柱子后延伸出去,越過了窗台,消失在黎明裡——就在他因为凤凰而分心的短短片刻,麒麟居然暗自逃脱了!
难道刚才他的垂死昏迷,其实都是装出来的嗎?真不愧是闯荡江湖多年的老滑头。
他蹙眉,转身走入神庙,将凤凰的遗体从血中扶起,安放在穹顶底下女祭司平日静思用的神台上,让她保持着盘膝而坐的姿态,如同坐化而去。
“先在這裡安眠吧,”溯光抬起那只刻有命轮的右手,轻轻按在了她的额心,低声道,“我会替你报仇,也会继续守护命轮的誓约。等明年五月二十日之后,我将和星主带新的‘凤凰’来這裡,到时,你将得到彻底的解脱。”
清晨,太阳已经升起来了,穿過穹顶大块的水晶,将清澈的光线射入神庙。八十多岁的女祭司在死后反而显得分外美丽,枯槁的脸舒展开了,如同一朵干枯的花遇到水重新滋润、绽放,沒有痛苦,只有宁静。
那一瞬,他几乎都忘记了她是在一场残酷的战斗裡被杀的。
“不用替我报仇……龙。”忽然间,他听到了一個微弱的声音,那個声音来自死去之人的颅脑中,从他掌心的命轮裡传入。
“凤凰?”溯光愕然地看着她。
死去的人额心尚有余温,竟是用残存着的一点点念力将最后的话传递给他,但声音随着魂魄的消散,越来越微弱。
“麒麟是为了他所爱的人而战,就如我們为命轮而战一样,只是各自立场不同,并无绝对的对错。
“在活着的时候,我竭尽全力,守护了自己的信念;而死去之后,便让一切都成为飞烟吧……不要再延续仇恨了。”
溯光看着三魂七魄渐渐从死去之人的躯壳裡散开,化成一道道银白色的流光飞向天宇——她的灵魂是如此清澈透明,亮如白羽,沒有一丝滞重污浊。沒有了爱和恨,沒有了一切执念,才能這般飞舞直上九天吧?
“好的,我答应你,不再为此找麒麟复仇……”他终于轻声叹息,将手从她额头放下,“你去吧。永别了。”
黑色的神鸟展开巨大的翅膀,如一道闪电冲下云霄。琉璃怔怔地伏在鸟背上,任凭天风在颊边掠過,忽然间无声地哭了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哭泣,只是听到他和那個垂死的女人最后的对话,心裡有說不出的难過。是的……這個女祭司的今日,便是她的明日!
那個苍老的女人用一生驗證了她的揣测,让她明白了自己那点念想是何等虚妄和不实际——鲛人是因为爱才变身的,這种爱,至死都不会改变。哪怕你用尽一生去等待,也无法换取一個哪怕是抚慰的吻。
那個女祭司用尽了一生,也无法触及所爱的人的心。
而她呢?她哪裡又有“一生”的時間来等待?
琉璃伏在玄鸟背上呼啸着冲下了白塔,任凭冰冷的雨水和天风擦拭着双颊,拂去不断坠落的泪水。那一刻,她哭得像個孩子。
慕容隽在她身侧看着這一切,忽然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不要哭,”他轻声道,“至少你喜歡的人,還活着。”
比翼鸟展翅翱翔,将這一对青年男女带离了交织着血火和权欲的帝都。乌云很快被抛在脚下,阳光从九天射落,明亮而温暖,大地上所有的血腥和污浊都远离他们而去。乌云之上,是纯净的晴空,宛如美丽透明的大块琉璃。
后世之人不会明白白帝十八年十月二十五日是怎样漫长的一夜。
伽蓝大雨,入冬惊雷,天下格局一夕倾覆。
仅仅一夜之间,帝都惊变。帝君被杀,宰辅丧命,白帅被围,缇骑出动,骁骑闯宫……在错综复杂的局面下,各方势力轮番上台,一环套着一环,一個阴谋牵连出另一個阴谋,蝉、螳螂、黄雀、猎人依次出场,令人目不暇接。
然而留在后世公开记载裡的,却只有寥寥几句话:
白帝十八年十月二十五日,天降血雨,冬雷震震,下击光华殿。帝都大火,死伤累千人。次晨,白帝烨驾崩宫中,女祭司携神谕从天而降,命白帝之女悦意为女帝。百官朝贺,六王均服。史称“劫火之变”是也。
——《六合书·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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