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夫妻
十一年前,当时還是二皇弟的白烨为了笼络最得力的下属,将唯一的女儿悦意许配给了爱将白墨宸。
他那时候二十五岁,已经到了成家的年龄,却還是孤身一人在军中。对于一個平民出身的年轻武将而言,白族藩王的允婚,不啻一场天大的恩赐。所以,那时候的他也并无反对,甚至觉得欢喜。
和世间每一個男人一样,年轻的他也对自己将来的眷侣有某种期待和好奇。然而白族的公主是藏于深闺的贵族,他只听說那個十六岁的少女是白烨的独生女,很美,从小受宠——這样金贵的女孩,或许会有一些骄纵和坏脾气吧?不過這些也沒有什么,他是男人,多忍让一些也就行了。
那时候,還是一個年轻武将的他在心裡這样想,对着即将来临的新生活有着一些憧憬和忐忑。顺带着,他和白烨之间也结成了更加牢固的同盟。
然而年轻的武将所不知道的是,他未来的妻子早已有了意中人,而白烨拒绝将女儿许配给非六部王室的中州人,导致两人无法结合。年少的悦意公主性格倔强刚强,不愿听从父亲的安排,竟在大婚前几日偷偷离开王府,秘密逃往叶城!
家丑不可外扬,只可秘密处理。他奉了白帝的密令,带人急渡青水,星夜兼程,终于截住了那個出逃的公主。作为未婚夫,当时他极力控制着自己,沒有表达出真实的愤怒和屈辱,只是例行公事般地淡淡說了几句,要請公主殿下起驾回帝都。悦意沒有停止反抗,在归途上几度想要刺伤他,却被他一次次阻止。
在终于看到帝都宫殿的那一刻,他清楚地记得她眼裡的绝望和轻蔑。
他沉默片刻,终于开口艰难地道:“我会把這一切都忘了,就像重新认识你一样。”
“真厉害……连自己妻子红杏出墙都可以忘。”明知他是在表达包容和善意,她却大笑起来,语气讥讽,“我不爱你,所以不嫁给你。也算是敢作敢当。可是你身为堂堂的大将军,竟然不惜娶一個像我這样的女人!你還算是個男人嗎?”
她挣不脱,便用锋锐的话不停地刺伤他。他却始终沉默不语。
“你就算逃,又能逃到哪裡呢?”他将她提上马背,向着帝都疾驰,只是淡淡地回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无论逃到哪裡,迟早都会被抓回来,何苦。”顿了顿,他說出了最锋锐的一句,“何况,那個人,并不肯和你一起逃。你又能去何处?”
她本来在滔滔不绝地尖刻骂着,忽然颤抖了一下,脸色苍白。
是的……逸沒有来。他沒有出现。
在她不顾一切出逃,来到青水边的时候,并沒有看到他在约定的地方等待自己。她忽然不敢想——他是一個温柔俊秀的情郎,也许发過许多山盟海誓,但是在风暴真正到来的那一刻,他却沒有出现在应该出现的地方!
他去了哪裡?为什么沒有出现?
“看看這個吧。”白墨宸从怀裡抽出一封信,扔在她面前,“怯懦的中州人。”
她一眼瞥见便颤了一下:信是她的笔迹,在一個月前偷偷命人送到了镇国公府。上面写的是中州人远古诗篇《诗经》裡的一首《大车》。在那個生僻的诗篇裡,用灼热的文字讲述了一個女子勇敢却绝望的爱情:
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
大车啍啍,毳衣如璊,岂不尔思?畏子不奔。
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皎日。
云荒人或许看不懂這首诗,但是身为中州人后裔的慕容逸肯定看得懂她在信裡說的是怎样炽热和坚定的誓言。
一個空桑的公主,从未接受過中州教育,居然能引用這样一首诗来表达自己激烈而决绝的内心——這些年来,她为了深爱的男人学会了那么多东西,包括深奥艰涩的中州古语。而最后的用处,居然是私奔前写的這封信。
“慕容逸收到了你的這封信,不敢隐瞒,立刻把這封信呈给了白帝。”他淡淡地对自己的妻子說,眼裡露出了一丝讥诮,“白帝原谅了他,并未降罪给慕容氏——所以,我才会领命来這裡把你带回。”
“是……是嗎?”她定定地看着那一封自己送出去的信,胸腔裡那一股激越无畏的气息终于消散了,一颗晶亮的泪水滚落下来,打湿了那封信。
是的……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彼此身份的悬殊,也知道将来的无望。即便如此,她终究不曾退缩,向他发出了最后的邀约。那一封信是勇敢的表白,也是决绝的相激——可是,那种生则异室,死则同穴的梦想,终究還是折断于男人的退缩和缄默之前。
她在马背上哭得全身战栗,将那一封信一片片撕碎,吞了进去!
年轻的将领只是沉默着策马,带着被抓回来的妻子向着帝都疾驰,任凭她伏在自己背后哭泣,泪水湿透了重甲——那一刻,他的心裡不是沒有复杂的感慨和震动,混杂着苦涩、失落,以及对未来的茫然。
那时候他二十五岁,年轻有为、野心勃勃、能力卓绝。那时候,他還沒有遇到夜来,常年在军队裡,对爱、对女人都還不甚了解……所以在那個时候,他和世上所有其他男子一样,在内心還对這门婚姻抱有期待。
他也曾经想過要好好地爱惜這個美丽骄傲的白族公主,要做一個配得上她的好丈夫、好男人,呵护她、尊重她,令她以自己为骄傲,一生无忧无虑。
然而,梦想尚未开始,现实便已一地狼藉。
原来,這世上的一切都是有代价的。二十五岁的他,在迎娶了這個新娘后登上权力的高峰,然而随之而来的便是一次影响他毕生的失败——而且他知道,自己将毕生都无法挣脱這個女人带给他的枷锁,正如他无法再离开名利场一样。
天亮之前,年轻的武将带着她回到了叶城的行宫,将私奔的妻子抱下马背。冷月下,她紧紧闭着嘴唇,泪痕满面,却不发一语,倔强得甚至不肯再看上他一眼。
或许……等她为那個人流干了泪,将心清空,便能容下新的人了吧?夫妻毕竟是一辈子的事,他们還有很多時間慢慢学习相处,适应彼此——那时候,他曾经那么想。自欺欺人而心怀侥幸——那是在西海上和冰夷出生入死搏杀多年的战士,第一次试图在其他战场上获得胜利。
不過,当时帝都情况复杂,危机重重,白烨篡权的密谋已经展开,他和素问日夜为這一颠覆天下的计划而忙碌着,厉兵秣马,暂时已无法顾上這一点儿儿女私情。
六個月后,他带领人马血洗帝都,杀死白帝白煊,将白烨推上了帝位。他们三個人完美地实现了那個计划——白烨夺取了天下,便如约将自己唯一的女儿作为奖励赐给功臣。
在登基后的第三個月,大婚典礼举行,倔强的她终归被父亲强迫着嫁给了他,同时赐予的,還有价值连城不计其数的国库珍宝,以及元帅的头衔和天下的兵权。他的人生达到了一個显赫的顶峰,然而他并不十分欢喜。
因为在那個时候,他已经遇到了夜来。
那個在黑夜裡出现的女子宛如一束光照进了他的生命,让本来只充斥着搏杀、权谋、相互攀附和利用的人生忽然沉静了下来。到那一天为止,年轻气盛的他从来未曾后悔過什么,一路往前,一路攻城拔寨。
然而,在遇到她的那一刻,他却忽然惊觉自己的人生已经犯下了一個致命错误——正是因为野心和功利,将令他毕生不能真正得到最爱的人。
事到如今,他已经不能回头了。既无法结束一段噩梦般的婚姻,也无法开始一段梦寐以求的感情。這种进退不得、如刀割心的痛苦,让迄今为止战无不克的将军绝望。
然而,趁着他转移了心思、放松了戒备,悦意公主竟然第二次离开府邸连夜出逃,再度去了叶城!
已经到這地步了,這個女人居然還不死心,還要再去找那個怯懦的男人?烦躁、愤怒、屈辱在他内心燃烧起来,最后一丝期待和怜悯也消失了,令他再也无法保持冷静。這一次,在回雁川追上她的时候,他毫无怜惜地打了她一個耳光,一言不发地将她拖上马背。
“我不相信!逸不是這样的人……我要找他当面问清楚!”
“求求你,让我见见他吧……只要听到他亲口說一句,我死也甘心!”
她被捆绑在他的背后,一路哭喊、哀求、怒骂……他默默地听着,忽然回過头,冷冷地說:“认了吧。就算你只是一具尸体,我也要把你带回去,把你埋在王室的墓地裡——這是我作为一個丈夫的责任。”
她恨恨地看着他,忽然一低头咬住了他的肩膀!她咬得那样用力、那样狠毒,几乎恨不得咬下一块肉来:“做梦!我才不会寻死!我要活着……活得比你久、比父王久!等你们死了,就再也沒有人能约束我了!”
他根本沒有回头看她,只是策马疾驰而去——那一天,是白帝七年五月十九日,头顶星空灿烂,冷冷俯视着大地。
也是从那一天开始,他的生命裡,便再也沒有那個名义上妻子的位置了。
他对自己說:从现在开始,她之于他,不過是一個路人。
那之后,她又几次试图出逃。终于,她那個已是九五之尊的父亲无法忍受,对外宣称悦意公主得了癔病,把這個丢尽脸面的女儿带回了伽蓝帝都——而对于這個决定,他并不曾阻拦和反对,只是沉默着任凭白帝将她带走,幽禁在万丈白塔顶上。
他和她之间的共同回忆,也就到那一刻戛然而止。
从此后,他们之间便隔着深广的大海,有着毫不相关的人生。所谓的家庭、所谓的婚姻、所谓的夫妻,对他们来說都是形同虚设的可笑东西——十一年来,他在西海率军浴血奋战,她在白塔上幽闭终生。
两人之间唯一的联系,是每年他入京述职的时候顺路去塔上看她一次。然而,她也始终沒有半句话要对他說,默然相对片刻便离去。他们之间虽然有夫妻之名,相互羁绊了十几年,但,所有的感情在萌发前便早已夭折。
然而世事难料,十一年后,她那個帝君父亲在一场血腥的宫廷阴谋裡驾崩,那一條锁住她的黄金锁链终于断裂。一夜之间,那個在白塔顶上幽禁了十一年的女子,居然以凌驾天下之上的姿态返回人间,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
那個痴狂任性、敢爱敢恨的女人回来了。
她成为了云荒的皇帝,她要扼住他斩落的刀,不让他为夜来复仇;她为了护住那個怯懦的昔日情人,竟然不惜脸面,公然和他决裂!十一年前,她曾经背叛過他;十一年后,這個女人還要再度羞辱他嗎?
那個怯懦的中州男人,到底有什么样的魔力?
隔了十几年,慕容逸看着身侧已经是帝王的女子,嘴唇颤抖着,眼神变换了许久,最后只說了一句话:
“其实,在那一年,我并沒有收到你写来的那封信。”
在听到這句话的一瞬,女帝身子摇晃了一下,眼裡露出了不敢相信的光芒,定定地看着他,喃喃地问了一句:“什么?”然而,只是一转眼她就明白過来了,发出了一声狂喜的喊声,扑過去一把抱住了他!
“原来是這样!”女人的眼裡充满了光芒,完全忘记了自己是個帝王。她欢喜地呼喊着,居然丝毫沒有质疑,只有恍然顿悟的狂喜,“我……我就知道你不会辜负我!”
“那一封信,当时落在了我弟弟的手裡——他买通了我身边几乎每一個仆人。”慕容逸语气不知道是仇恨還是麻木,诉說着陈年往事,“是他向父亲告了密……父亲害怕镇国公府会因我們的私情而得罪空桑皇室,引来大祸,就把我锁了起来,然后,又把那封信献给了白帝。”
所以,在那一年的夜裡,青水之畔,冒了大险私奔而去的她并沒有等到情郎,等来的却是抓自己回去的丈夫。
不是他不来,而是那封信根本沒送到他手上!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喃喃道,不知不觉失去控制地喊出了声音,泪流满面,脸上充满了狂喜而释然的笑意,紧紧抱住了他,“他们骗我……果然是他们骗我!我就知道你不会负我!”
“事情過后,父亲把我放了出来。我想,你一定是误会了我,再不肯原谅我了……”慕容逸喃喃地說着,“我实在是個沒有用的人……既斗不過我的弟弟,也不敢忤逆父亲。我只能這样活着……等了十几年,只希望還有一丝机会可以看到你。
“我一定要再见你一次,否则,死不瞑目。”
听着他的低语,女帝流着泪,哽咽地点点头:“我……我也是。”
這十年来,她被自己的亲生父亲用镣铐锁着,幽禁在万丈高的白塔顶上,除了女祭司外再也见不到一個人——如果不是心裡還有唯一的希望,又如何能挨過那么漫长岁月的摧残?是的……她咬牙忍着,只为某一天還能看到他。
到那时,就能亲口问一问他:那一天,为何不曾来?
如今她终于等到了梦寐以求的答案,這十几年的时光便已经值得。
白墨宸在一边冷冷地看着這两個人在眼前又哭又笑,眼神深处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表情。许久,等悦意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他终于开了口:“谁通知你来這裡的?慕容隽還是慕容逸?”
他的语气肃杀而冰冷,让這一对重逢的有情人立刻冷却了下来。
“是谁不重要,关键是,我来了。”虽然几乎被方才那一刀斩到,悦意却沒有退缩,瞪着自己的丈夫,“冤有头,债有主——我在這裡,绝对不许你滥杀无辜!”
“滥杀无辜?”白墨宸一字一句地吐出,看着她,语气可怖,“慕容隽害死了夜来,策划了昨夜那一场内乱,不但是宰辅,连你父王的死也和他脱不了干系!我查抄镇国公府,可以說有十足的理由,怎么是滥杀无辜?”
一语出,悦意和慕容逸都震了一下。
慕容逸脸色苍白,心裡也是猛跳——日间在酒楼做最后告别时,他就隐约猜测到隽一定是犯了什么事,所以不得不做如此的嘱托。然而,沒有料到是這样大的罪名!
犯上作乱,杀死重臣,弑君夺位,火烧帝都……哪一條不是触目惊心?
然而,悦意只是略微吃惊,定了定神,不惜一切维护自己爱人的念头令她立刻反驳道:“即便你說的都是真的,但慕容氏藏有先祖光华皇帝御赐丹书铁券,即使有谋逆大罪,也只诛首恶一人,不得株连九族!”
“丹书铁券?”白墨宸冷笑,“慕容隽都逃得沒影了,丹书铁券又在哪裡?”
“這……”悦意公主一时语塞。
“太祖光华皇帝御赐的丹书铁券在這裡!”慕容逸上前一步,将一物握在手心高高举起,朗声道,“若有何事,也只和慕容隽一人有关,請白帅放了這裡无辜的慕容氏族人。”
“原来,他早就将丹书铁券给你了?”白墨宸定定地看了看他手裡那一块丹书铁券,忽地冷笑道,“你们两兄弟,一搭一档,倒是唱得天衣无缝!是慕容隽让你這么做的吧?他呢?他人在哪裡?杀了夜来,他以为自己可以逃掉嗎?!”
說到最后,他眼裡的杀气又骤然涌现,忽然对着那丹书铁券一刀砍了過去!
“小心!”黎缜再度低喝,迅捷无比地出手,一把将慕容逸往后拉去。
千钧一发之际,刀锋从掌心划過,差点把手掌斩断。慕容逸却沒有松手,任凭血从掌心沁出,也不肯丢下這几乎被劈成两半的丹书铁券。
“逸!”悦意失声惊呼,不顾一切地扑過去挡在他身前,厉声道,“有我在這裡你還敢這样!白墨宸,莫非你要反了?”
“反?”白墨宸看着她,眼裡的不耐烦终于到了极点,忽地冷笑起来,“你以为你是谁?——只是戴上了皇天神戒,换了一套帝袍,就真的以为自己是云荒的主宰者了?老实說吧,你现在的处境,其实能比被锁在白塔上时好得了多少?”
他语气锋锐,毫不留情,令女帝变了脸色。
“白帅,請谨言慎行!”旁边的黎缜大总管忽地发话,白胖喜气的脸上忽地换上了一副凛然的表情,“神庙中女祭司带来神谕,令女帝继位。六部均服,乃天下之主——悦意公主既为女帝,白帅自然是亲王,摄政平权,君临天下,万不可做如此言论。”
白墨宸怔了一怔,看了一眼对方。
是的……這個历经了三朝始终屹立不倒、在昨夜瞬息万变的深宫斗争裡一直保持沉默的大内总管,如今终于站了出来,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和态度!
“原来……你竟是站在她這一边的?”他有些意外地看着這個笑脸弥勒一样的内臣,喃喃道,“果然是真人不露相,好身手,好眼力。”
黎缜顿了顿,只道:“在下只听从白塔女祭司的神谕。”
白墨宸点了点头,语气裡忽然有了一丝悲凉:“加封亲王……摄政……平权。你以为白某血战半生,所求的就是這些东西嗎?”
“白帅已经位极人臣,在下想不出還有什么更好的值得您索求,”黎缜顿了一下,语气冷了冷,“莫非白帅還想要更进一步,觊觎王位?”
“王位?”白墨宸却低声笑了起来,喃喃道,“是啊……在我年轻的时候或许曾想過這些东西,要不然我也不会在白帝把女儿许配给我的时候喜出望外。可是,到了现在,”他顿了顿,只觉得心裡有奔涌的热流
,哽咽在喉头,令语气颤抖,“到现在,我只想要夜来活着。”
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下来,表情各异。
骏音暗自叹了口气,上前拉了拉同僚的袖子,低声說:“人死不能复生,别說這种沒用的话了。墨宸,你也要为将来打算打算——现在是個好机会,有什么條件尽管开口,女帝一定答应。”
然而,白墨宸似乎沒有听到同僚的耳语,只是看着悦意和慕容逸,眼神一点点变暗。是的,时隔多年,他们這一对苦命鸳鸯总算也活着相见了,可自己呢?就算他登上顶峰,成为帝王,也将永远见不到想要见的那個人了!
一念及此,一种巨大的愤怒、憎恨、嫉妒和狂热忽然间席卷了他的头脑。仿佛有妖魔在低语,一字一句引诱着,一种隐约的嗜血冲动令他的左手再度不可抑制地握住了刀,随着一声厉喝,刀锋下斩,顿时将匍匐在脚边的一個慕容家的人斩杀在地!
“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她能活着——
“既然不能,那么,就以血還血,以命偿命!”
血溅了他半面,令他的眼神如同修罗恶鬼一样可怖。看到這样的情景,满地被囚的慕容氏族人都惊呼起来,纷纷拖着铁索手足并用地逃离。
“住手!”慕容逸失声,挺身上前,赤手空拳地想去阻拦。白墨宸看到那张和慕容隽相似的脸,杀气如涌,反手一刀便斩了下来!
“白墨宸!”悦意厉声喊了起来,不顾一切地冲過来,几乎将头颅送到了刀锋底下。白墨宸一时收手不住,只听咔嚓一声,纯金的帝冕被直劈到底,秀发披散下来,一行血从发际流下额头,让她显得宛如疯狂。
白墨宸显然沒有料到差点失手杀了她,也有些震惊地住了手。
“女帝!”黎缜猝不及防,惊呼一声抢身過来。
“白墨宸!如果你要是再敢动手,那么……”悦意嘶声喊道,忽然反手拔下了头上的一支玉胜,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白墨宸一怔,冷笑起来:“别傻了……你以为我会在乎?”
“我知道你不在乎我的命!但是,你只不過是平民出身的一介武夫,如果不是靠着我和我父亲,在各位藩王眼裡你什么都不是!如今,只要我一死,你就将失去在六部裡赖以凭借的贵族身份,”悦意厉声道,语气激烈,“来的时候我就留下了遗诏,如果我的死讯一传出,就等于昭告六部,是你为了篡夺帝位而再次弑君!”
再次弑君?白墨宸的刀還停在第三個人身体裡,听到這样一番话,终于停住了手。他回头看着這個女人,眼神疑虑而震惊,還有隐约的愤怒。
這些话,是一個刚当上帝君的人能說出来的嗎?
這個女人被关了十年,放出来后一下子成了皇帝,是不是发疯了?
“哈哈哈……你猜猜,到时候会如何?”悦意冷笑起来,语气有些失控,“云荒一夕崩溃,王位悬空,天下大乱!只怕西海上的冰夷会长驱直入,灭亡空桑吧?哈哈哈……白墨宸,就算我死了,也要让你不得安宁!”
白墨宸的手握紧了刀柄,手上青筋暴起。
“真是妇人之见。”他咬着牙,“竟为了一個男人搅乱天下!”
“彼此彼此,你還不是为了区区一個女人屠戮无辜?”悦意低声冷笑,毫不客气,“杀百万人是杀,杀几百個人难道便不是杀了嗎?我是妇人之见,你又算是什么!”
她說得锐利,白墨宸眼眸一暗,杀气忽地凝聚。他扬起滴血的军刀,忽地指住了女帝的眉心,厉声道:“你知不知道昨夜那一场大火是怎么回事?知不知道多少人死在慕容隽手裡?這该死的慕容家作了多少恶,即便杀光也不足以赎罪!”
“我只知道逸是无辜的!”悦意女帝抓紧了身侧男子的衣袖,不顾一切,“你杀慕容隽我不管,但如果要动逸一根手指头,我绝对会不惜一切地报复!”
刀锋指向新即位的女帝,停顿了良久。
沉默的夜裡,只听到风簌簌而過。许久,白墨宸顿了一顿,咬着牙:“好……慕容逸可以不死,但其他所有人要死!”
“不可以。”不等女帝說什么,慕容逸已经往前踏了一步,语气坚定,“若要杀我的族人,先将我杀了。慕容逸身为嫡长子,绝不苟且偷生!”
“你想在這個时候逞英雄嗎?”白墨宸蹙眉,怒不可抑。
慕容逸毫无退让,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慕容隽到底做了什么令白帅如此狂怒的事,在下并不清楚。我只知道逝者已矣,不能再滥杀无辜。白墨宸,你是空桑的元帅,你的刀,不应该指向手无寸铁的同胞,而是应该用来对付冰夷!”
“說得好!”忽然间,居然有人鼓掌。
庭院中三個剑拔弩张的人不由得一惊,一起抬头。
暗夜裡,只见庭院围墙外的树梢上站着一個少女,身姿轻盈,收敛了肩后那奇特的羽翼,正攀在墙头看着裡面的情景——却是广漠王的九公主琉璃。
“你身上的煞气太重了!”琉璃看着這一幕,站在树梢,指着白墨宸,语声清朗干脆,“保护不了自己的女人是你自己的错!却還要滥杀无辜,迁怒旁人。早知道殷仙子拼死入宫去救的是你這样的人,当时在非花阁我一定会拦住她的!”
她的话令白墨宸微微一震,回過头看着這個少女:“你……认识夜来嗎?”
“是啊……我很喜歡她。”琉璃看着白墨宸,“你知道嗎?那时候,缇骑扣住了星海云庭的人,胁迫殷仙子入宫。她为了让姐妹不遭罪,才跟随缇骑入京去见那個色鬼皇帝的——她很喜歡你,你知道嗎?”
白墨宸沒有說话,只是屏息听着她的每一句话,眼神专注,近乎贪婪——那一场大火已经把一切都焚为灰烬,什么都不剩了。如今,哪怕是从旁人口裡听到一点一滴關於她的事,也足以令他觉得珍贵无比。
“可是,你看看你现在做的事,和那些该死的缇骑又有什么不一样?!”琉璃见他不說话,忍不住噼裡啪啦地把所有话都竹筒倒豆子一样說了出来,指着他,“殷仙子如果知道你要杀這几百個毫无過错的人,只怕在地下都会被你气得活過来!”
他依旧沉默着,然而,握刀的指节已经缓缓松开。
是的,她如果知道……如果知道的话……
就在各方僵持、庭院内的局面变得微妙而关键的时候,忽然外面传来了辚辚的车马声,似有一辆车由远而近奔了過来,停在了外面。
“哎呀,一定是慕容来了!”琉璃忍不住欢呼了起来,“我說過,他定然会来的!”
院子裡女帝和白帅对峙良久,迟迟不出来,外面驻守的骏音非常焦急,不时询问往来通报的斥候:“裡面现在如何?女帝說服白帅了嗎?”
斥候一次次回答:“看样子……還沒有。”
“怎么還沒有?!”骏音眼见居然连女帝都按不住這事儿,不由得更是急得跺脚。
自己和墨宸也算是十几年的生死之交,還从沒看到他如此失态過,就像是忽然完全变成了一個不认识的人。
這些年来,墨宸最看重穆先生,对其所提建议多半采信——偏偏在這個当儿上,穆星北那家伙不知道去了哪裡!骏音在院子外打转,暗自叫苦,决定万一裡面墨宸真的和女帝起了冲突,就立刻带人闯进去将双方隔开。
骏音嘴裡忍不住抱怨:“穆先生呢,躲哪裡去了?”
一個战士上前禀告:“穆先生三刻钟前出门往东边去了。”
“什么?”骏音只觉得一個头有两個大,“這边都火烧眉毛了,他還出门!”
战士低声答:“說是十二铁衣卫那裡传来的消息……”
“啊?”骏音倒吸了一口冷气,十二铁衣卫是奉命秘密护送殷夜来家人北上的,难道有了什么意外?他忍不住失声,“不会是十二铁衣卫那边又出了什么問題吧?我的天!”
他急匆匆地往那边跑去,刚要破门而入,却听耳边有人禀告:“穆先生回来了!”
“回来了?”骏音大喜過望,回身看到一袭青衣的谋士果然已经在镇国公府门外翻身下马,疾步而来——夜色已经很深了,穆星北的脸色极其疲惫,在他身后,却已看不见那個疯癫的被割了舌头的天官苍华。
奇怪,他把那個疯了的天官藏到哪裡去了?
然而骏音来不及思考這些,连忙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往裡拖:“你回来就太好了!女帝护着慕容氏,都快要和墨宸拼命了!你快想個法子……”
“沒事,”穆星北却是从容不迫,回头击掌,“让马车进来吧!”声音刚落,只听辚辚车轮声,一辆青布罩着的马车从偏门驶入了镇国公府,直抵内院门口,然后停住。
“這是……”骏音满腹疑问。然而穆星北沒有回答,只是将马车的帘子一掀,对裡面的人道:“到了,下来吧!”
从马车裡探出两颗小脑袋。那是一对十岁出头的孩子,一男一女,张望着外面,脸色有些忐忑。男孩子虎头虎脑,女孩子伶俐活泼,两人面庞颇为相似。
他们往外看了一眼,看到黑洞洞的庭院门口以及严阵以待的战士,不由得怔了一下,满脸的兴奋都冷了,有些紧张,待在马车门口不肯下来。然而,车裡有一只手推着這一对孩子,一個苍老的女人声音急急道:“快……快去!去看看你们的姐姐在不?”
被母亲推着,孩子们有些胆怯地走出了马车,不情不愿地往那個庭院裡走了几步。安康刚走到门口,似乎闻到了什么味道,定睛一看,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返身就跑。小女孩安心也是吓得脸色苍白,站在院子门口看着裡面,說不出话来。
庭院裡乌泱泱跪着一大群被铁链锁着的人,居中横七竖八倒了几具尸体,身首分离,血流满地,其中半個头颅飞了出来,正滚到了门口。
“怎么了?怎么了?”盲眼的安大娘有些惊惶,颤巍巍地摸索着走過来,“你姐姐……她不在裡面?這……這是哪裡?到底怎么回事?”
她睁着空洞的眼睛,似乎想要寻找那個把他们带到這裡来的人——那個在他们的小店裡寄居了多年,一直只吃阳春面的客人。然而,穆星北只是站在远处的黑暗裡看着這一家无助的老幼,丝毫沒有出面的意思。
這边的骚动引起了庭院裡人们的注意,一個握刀的军人冷冷往這边看了一眼。
“呀……”安心忽然间轻轻叫了一声,似在人群裡认出了一個人。
那一瞬,白墨宸也看到了他们。他站在一地的鲜血裡,定定看着庭院门口那辆马车裡下来的老少三人,手裡的佩刀铮然落地——這……不是母亲和弟妹嗎?自己不是做梦吧?他们怎么会忽然出现在這裡?他们……不是已经被自己安排北上,由十二铁衣卫护送着离开叶城、去往北陆故乡了嗎?
他有片刻的失神,连忙向着那一辆马车迎了過去。然而那一对孩子看到满身血污的元帅疾步走過来,仿佛看到罗刹恶鬼一样,吓得“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回头抱住了安大娘的腿。
白墨宸有些无措地站在那裡,看着自己满手的血污,居然不知道做什么才好。那一瞬,面对着這三個忽然出现的局外人,他眼裡妖魔一样的亮光渐渐暗淡了下去,心裡那個不顾一切的复仇念头渐渐消散,理智和冷静回到了躯壳裡。
“谁?是谁带他们来這裡的?!”他对着外面厉声喝问。
“是属下。”青衣谋士悄无声息地出现,长长作揖,“請白帅恕罪。”
“十二铁衣卫呢?”白墨宸厉喝,“也回来了嗎?”
“属下在!”十二位黑衣武士齐齐应声上前,单膝跪地,“請白帅恕罪!”
“北战,你怎么会让他们回到了這裡?!”白墨宸脸色铁青,对着十二铁衣卫首领厉声问道,“我不是命你们守护殷仙子一家北上嗎?你居然敢抗命,带他们回了叶城?”
“北战也是迫不得已,”穆星北连忙上前,为其辩解,“他虽然抗了命,但白帅也一定不愿见到安大娘一家有什么三长两短吧?”
“你說什么?”白墨宸眼神一变,“三长两短?”
穆星北语气依旧从容:“白帅不知,殷仙子不告而别之后,安大娘日夜不安,一路哭泣,到了息风郡境内便再也不肯继续北上,寻死觅活非要返回叶城来——北战劝不住,生怕老人家真的出什么事,只能中途返回。”
白墨宸沉默着,停了一会儿,挥了挥手,道:“起来吧。”
北战站起,刚要說什么,耳边忽然传来一声颤巍巍的问话:“穆先生……您說带我来找大囡,可是我家大囡如今在哪裡?她、她人呢?”
白墨宸猛地一惊,回過头,看到了那個摸索着扶着墙壁,站在门口的老妇人。
安大娘瞎了眼睛,根本看不见這裡面的
?状,也不知道一对孩子为什么惊惶哭泣,只是摸索着一边伸出手在空气裡探着,一边四处寻找,嘴裡不停地问:“我的大囡……我的大囡在哪裡?我、我好像听到了她的声音……”
她跨過门槛,猛然踉跄了一下,几乎跌倒。
那一瞬白墨宸丢下了佩刀,飞速抢身上前,一把扶住了老人。多年后,他還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到母亲——眼前的人已经如此苍老,轻得简直如一段枯木,和记忆中那個在灯下为他缝虎头棉鞋的年轻妇人完全两样。
他只觉得心裡似被猛然一击,酸楚难言,汹涌的杀气渐渐平了下去。
安大娘攀着军人的胳膊,睁着空茫的眼睛连声道谢,手往前伸出,摸索着:“這裡……這裡是什么地方?我的大囡在哪裡?”
白墨宸的嘴唇动了一下,却一句话也說不出来。
說什么好呢?事到如今,還有什么可以說的?眼前這個历经劫难、枯瘦苍老的中州贫民妇人,是他和夜来共同的母亲。他曾经从她的身体裡诞生,在贫寒中被她哺育。为了养活他和一家人,她自愿卖身,跟随人贩子离开。
然而到了如今,她站在了他的面前,却离他那么遥远——在她的记忆裡,只怕早就沒有了自己這個儿子吧?
她這次回来,只是找那個叫作安堇然的女儿的。可是……夜来她却已经……
等不到他的回答,安大娘忽地抽了抽鼻子,惊惶起来:“這……這裡是什么地方?怎么……怎么有血的味道!穆先生呢?這、這裡是不是有人……”
“沒事,沒事。”白墨宸连忙道,扶着她往墙角走去,生怕她踩到尸体。
“你是谁?”然而,他刚一开口,安大娘忽地震了一下,摸索着抬起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我、我认识你!你的声音……你的声音……”
老人抓得如此用力,以至于尖利的指甲几乎抠进了元帅的手裡。周围的战士唰地抽刀出鞘,却被白墨宸阻拦。
“我……”他迟疑一下,终究只是低声,“我是夜来……不,堇然的朋友。”
“啊?真的?你认识我的大囡?”安大娘惊喜地问,忽然低低叫了起来,“哦,对!我听出来了!你……你就是那個那天和大囡一起来店裡吃面的客官!对吧?”
“是的,娘,是他!”安心在一旁怯怯地开口,看着白墨宸。
“你果然是大囡的朋友……”安大娘喃喃道,一把抓紧了他的手,不安地问,“那……那大囡她现在在哪裡?你一定知道吧?她在哪裡?”
白墨宸眼裡掠過一丝苦痛,扶着老人枯瘦的手臂,长久地沉默。夜来已经死了。那個离开了十多年,只相聚了短短一刻却又消失的女儿,已经永远无法回到母亲身边了!——這样残忍的事实,他怎样才能向這個历经苦难的母亲开口?
穆星北一直冷眼旁观着這一切,此刻便适时上前开口:“大娘,您别急——我刚刚去找了一圈,原来您的女儿并不在這儿,等会儿,我带你去另外的地方找找吧!”
“穆先生?!”听到了熟悉的声音,盲眼老妇人惊喜地叫了起来,仿佛得了救星似的伸手摸索過去,“你……你终于来了?這裡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我听到有人在哭?”
穆星北看了一眼白墨宸,道:“這裡沒事。别担心。”
白墨宸沒有說话,眼裡的黑暗杀戮气息也开始淡了。他默不作声地回過头,对着身后的战士们做了一個手势——训练有素的战士对主帅的手令心领神会,立刻上前,将那些尸体迅速地清理了下去,然后押着那些被铐在一起的慕容氏族人离开。
那些人不知道自己将被转移到哪裡去,顿时有些人又开始哭泣和哀求。
“谁、谁在哭?”安大娘惊惶不已。
“沒事,沒人在哭。”白墨宸叹了口气,对着下属摆了摆手。
战士们一時間還沒有回過神,穆先生立刻往前一步,压低声音吩咐:“白帅有令,快把這些人押下去,改日再处置!”
那些忽然获得自由的慕容氏族人有些莫名其妙,觉得今天這一场大难来得突兀,结束得也奇怪,只能带着惊惧猜疑的目光看着站在庭院裡的那些人:空桑女帝、白帅……還有大公子慕容逸。
“现在沒事了。”白墨宸温和地安抚着惊惶不安的老妇人,“你听,沒有人哭了,是不是?”
“是嗎?”安大娘侧耳细听,失望地喃喃道,“可是,大囡呢?我、我又听不见她的声音了……她在這裡嗎?”
“她……”白墨宸沉默了一下,终于道,“我知道她在哪裡。我這就带你去见她,好嗎?”
“真的?”安大娘又惊又喜,并不知道身侧搀扶她的居然是空桑的元帅,踉跄着往马车裡走去,一路唠叨着,“她、她到底是做什么去了呀?一句话也不說,掉头就走!這丫头,简直和当年一模一样的脾气……害得我担心得夜夜睡不着……”
白墨宸扶着老人,低声地应着,脸色渐渐变得哀伤和平静。
一老二少被扶上了马车,白墨宸旋即亲自驾车,带着他们离开。
那一边,骏音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低声对青衣谋士开口道,佩服万分:“真是沒想到啊……事情就這样结束了?這三個老少一来,墨宸的雷霆之怒居然都熄灭了!我刚才還捏了一把汗,以为他真要杀了慕容氏满门呢。”
穆星北看着白帅的背影,也是长出了一口气:“殷仙子刚死,白帅自然是在气头上,真的把慕容氏满门杀了也有可能,你我怎能劝得住?所以我一听北战来报,說安大娘回来了,就立刻去接了他们来這裡——否则,连我也不知今日如何收场。”
骏音不由得有些愕然:“白帅为何如此敬畏這個老婆子?难道他爱屋及乌,把殷仙子的家人当成了自己的家人?”
穆先生莫测高深地笑了笑,沒有回答。
“我看事情不会那么轻易结束。”骏音有些担忧,低声道,“穆先生,看来我們是做错了,不该算计那個女人,让她去送死——她一死,墨宸现在這個样子,我实在是……”
“放心,白帅是霸主之才,不会這样容易就垮的。”穆先生却打断了他的话,语气肯定,满怀自信,“现在一切都照着我們原来设想的在进行,白帅已经扫除了最大的敌人,独掌了军权——接下来就要看女帝了!”
“女帝?”骏音有些不解。
“她毕竟是白帅的结发之妻,现在空桑名义上的帝君,手上有足够的筹码可以讨价還价。”穆先生淡淡道,眼神森冷,“以如今的形势,他们之间并不是无话可谈——如果白帅不愿和她见面,我倒是可以替他去谈谈。”
骏音忽地明白過来:“你是說……用慕容家来要挟女帝交出权力嗎?”
穆先生笑了一笑,沒有說话。
那一边,琉璃坐在墙头上,低头看着忽然间否极泰来的镇国公府,神色却有些失望,半晌怔怔地沒有說一句话,垂下头,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怎么了?”有人发问,一张覆盖着铜面具的脸出现在身侧——等在外面的广漠王眼见府裡危机已過、女儿却迟迟不出来,忍不住寻了過来。他一個翻身,跃到了墙头上,看着少女不悦的脸色:“不是沒事了嗎?你還不开心?”
琉璃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声音很细:“他……他真的不来了嗎?”
广漠王明白她口裡的“他”是谁,心裡也是一滞,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他怎么会是這样的人呢?”琉璃的声音很轻,却满怀着失望,“你们云荒上的人,怎么可以把至亲族人的性命,都当作蝼蚁一样轻贱?”
广漠王不出声地叹了口气,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安慰道:“好了,估计慕容隽此刻也脱离危险了,有女帝保驾,慕容家不会有什么事,我們還是等天亮了就离开叶城吧——時間已经耽搁得够久了。”
琉璃低下头,摸了摸脖子上那一块古玉,沒有說话。
原本合拢的双翼已经完全展开了,隐藏在翼下的一块水晶一样的东西显露了出来。晶莹夺目,裡头隐约可以看到封着一种碧绿色的液体,正发出奇特的淡淡光芒——那种光芒人世未有,带着神秘而遥不可及的气息。
广漠王震了一下,想起第一次在隐族神庙裡看到這個少女时的景象。
那时候,他推开那一扇沉重无比的纯金殿堂之门时,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巨大的云荒三女神神像——光芒中,神像的掌心裡坐着一個寂寞的孩子,托着腮,望着窗外的天空发呆。她有着孩童般的面容,背后生长着雪白的双翼,身上披满了璎珞,右手握着一個细长的水晶瓶。瓶子裡的液体发出奇特的碧绿色光芒,和窗外一望无际的青翠丛林相映生辉。
那……究竟是什么?
然而,他沒有多问——在這個神秘的隐族城池裡,他唯一关心的只有若衣。为了能实现相守的愿望,他答应了隐族族长的請求,把這個少女从莽莽森林裡带到了云荒,以父亲的名义保护着她,過了接近五年的時間。
他不知道這样的安排是为了什么,也沒有去思考。
光阴荏苒,如今月食即将出现,双翼也已经展开,他和族长约定的“那個时刻”终于要到来了。多年来,他一直默默地期待着那一刻,期待能够重返那片碧色之中,和若衣再度相见,永不分离。可是,琉璃呢?她……是否還依恋着這個世间?
那一刻,看到了少女眼裡淡淡的哀愁和眷顾,他心裡也有微微的刺痛。
当骁骑军从镇国公府撤离的时候,黑暗裡有人轻轻松了一口气。
“城主這下可算是彻底放心了?”身后忽然传来冷冷的问话,一股肃杀的气息扑面而来,让慕容隽蓦地回過头——不知不觉出现在這個地下秘道裡的是一個有着淡金色头发的异族军人,眼神冷冷地看着他。
“牧原少将?”慕容隽蹙眉,“沒想到居然劳了您的大驾亲自来這裡找我。”
“元老院已经知道了帝都发生的事情,对于城主的失败,十巫需要您回去做一個交代。”冰族将领冷冷道,手不离剑柄,“在下奉命等了很久,听說您還想先处理這边家族的事情,生怕被空桑人先斩去了阁下的人头,所以不得不冒险赶来。”
“带我去哪裡?难道是西海?”慕容隽抬起了手,展示着掌心那可怖的乌黑的伤口,语气冷淡,“愿赌服输,我知道自己要为這次的失败付出代价——不過,如今我的命都在你们手裡,难道還怕我会逃走?”
“不是這個意思,”牧原语气刚硬得犹如一块铁,“我們的螺舟已经在落珠港附近海域等待,只要城主跟在下前去,到了便知。”
慕容隽点了点头。反正也沒有什么選擇,不如洒脱一点儿。
跟着冰族人离开的时候,他最后回過头,望了一眼夜色裡巍峨的镇国公府——他知道,這或许是他這一生裡最后一次回望這個从小长大的家了。无论接下来等着他的是生或者死,从此后,镇国公慕容隽,便要永远从這個云荒上消失了。
螺舟静静地停在叶城南海的水底,距离水面三十丈。
此刻,白墨宸陈兵叶城,水面上的城池裡骁骑军密布,沧流帝国這样派出螺舟深入敌后实在是风险巨大——由此可见十巫对自己這一次的行动何等重视。
然而,他却并未兑现自己的承诺,一败涂地。
慕容隽唇角浮出一丝苦笑,摇了摇头,看着自己手上那個越发恶化的伤口,眼裡却沒有恐惧。愿赌服输,最多把性命交在這裡罢了——反正慕容家如今脱离了险境,自己已经无后顾之忧。
不過,他的這种自若的态度,在看到舱室裡骤然出现的另一個人之后完全被打破了。
“都铎?”他失声站起,看着被押入的人。是的……那是都铎,是在帝都劫火之变后各奔西东的缇骑大统领都铎!
“你……怎么還沒走?”慕容隽愕然地看着垂头丧气的都铎。
在离开帝都的时候,自己已经做好了安排,叮嘱都铎拿了黄金后立刻带人从秘道裡离开叶城,去北方玄族的领地——帝都内乱之后,玄王大伤元气,定然欢迎都铎带着人马加入。他只消隐姓埋名躲两年风头,等玄帝即了位,一切不就平息了?
“我……”都铎看到是他,却并沒有觉得意外,嘴唇动了一下,最后只嘀咕了一句,“他妈的,沒想到五十石黄金居然那么重……”
慕容隽霍地明白過来。
都铎,居然是因为舍不得那一笔敌国的财富,非要带着沉重的黄金上路,才会被冰族人俘获!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吧!
都铎身为缇骑统领,位高权重,几乎已经拥有了一切。若非贪婪,岂能和自己一起做出這等事来?若非贪婪,在失败后他也应该能轻骑匹马带兵逃离,以图东山再起,岂能像现在一样沦为冰夷的阶下囚?
“不過,他娘的,你可害惨我了!”都铎忽地抬起头瞪着他,眼裡怒气勃发,叫骂,“原来你這小子竟然是冰夷的奸细!老子死就死了,却還落得個裡通外国的罪名!慕容隽,你陷害老子,就算下了黄泉我也不放過你!”
慕容隽苦笑:“我以为你只认黄金,并不在意那些钱是否干净。”
“呸!”都铎啐了他一口,连着椅子站了起来,厉声大骂,“你以为老子会为了黄金出卖国家族人嗎?告诉你!我都铎是堂堂的青族王室,绝不会像你们這种中州人,狼心狗肺,见利忘义!”
“坐下,不要动。”他還想骂下去,牧原在身后冷冷道,将他摁回位子上,“在元老院沒有做出判决之前,你们两個不许再交谈。”
都铎的手被镣铐锁在了椅子上,再不能动,只是恶狠狠地瞪着他。
舱室内一片寂静,可以听到机簧收紧又放松的咔嚓声音,机械而规律。在重兵环绕之下,慕容隽独自坐在正中,看着放在面前的水镜——那裡面,幻化出遥远的西海场景。森严的殿堂内,白色的烛台如同树林,映照着黑袍的人。
沧流的元老院正在举行秘密会议。
他听不见裡面的人在說些什么,但却知道自己的命运将在此刻被决定。
最终,他看到水镜裡的人们散开来,显然是达成了某种协议。居中坐着的一個人抬起了头,看向了這边——那是一個须发雪白的老者,湛蓝的瞳孔深不可测,从水镜那边看了過来。慕容隽刚和他的目光接触,心就猛然往下一沉,不敢再看。
“你就是慕容隽嗎?”老者开口,手裡握着一枚晶莹剔透的水晶球。
“正是。”他点了点头,眼神裡却并沒有恐惧,淡淡道,“巫咸大人,我的性命如今正捏在您的手裡呢。”
巫咸坐在水镜的另一端,看着這個中州人的首领,花白的长眉下目光犀利而锋锐——在他掌心的水晶球裡,那一缕暗红色的血如烟雾一般缥缈地旋转着。
“你的命不值一提,”许久,老人森然开口,“我們要的是白墨宸的命!”
“那就太好了。”慕容隽身体微微前倾,注视着水镜,面容裡沒有丝毫畏惧和退缩,“到现在为止,我們的目标依然是一致的,不是嗎?我說過,我会替你们除掉白墨宸。”
巫咸冷冷地看着他,眸子裡泛出讥诮:“上次你就曾经那样夸口過,城主。”
“這次的计划非常完美,执行得也一分不差——本来,白墨宸应该在药膳司那一场大火裡就死了的!”慕容隽放在膝盖上的手渐渐握紧,语气也冷了下来,“我不知道哪裡出了差错,只能說是他的运气实在太好。”
“运气?”巫咸挑了挑眉毛。
“在那样的一场大火裡居然還能活下来,除了這两個字我找不到别的什么来形容。”慕容隽修长的眉毛蹙起,“运气?天意?或者說是奇迹?但无论是什么,他都不会再有第二次。或者說,取决于你们是否還想试第二次。”
巫咸看着這個年轻人:“你凭什么觉得我們会给你第二次机会?”
“因为你们時間不够,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了……”慕容隽微微笑了笑,表情平静坦然,“我记得你们說過,冰锥即将入海,更大的行动立刻要展开——這边如果不能除掉白墨宸這個心腹大患,对你们的计划来說会是很大的阻碍吧?”
巫咸长久地沉默,花白的长眉垂落下来,凝视着掌心的水晶球。
那一缕血還在其中盘旋,如烟雾一样缥缈而脆弱——只要他五指合拢,水镜彼端的那條性命就会随之灰飞烟灭。然而,看着這個已然一无所有,却依旧无畏的年轻人,首座长老沉默了片刻,抬起眼睛来,问:“你的筹码還有多少?”
“你们给我的黄金如今還剩下八十石,如果你们的人拦截住了都铎大统领的话,那么他的五十石也应该追回来了——你们的损失至少挽回了一半,不是嗎?”慕容隽回答,回头看了一眼一边被绑着的都铎,顿了顿,又道,“至于我們這一边的筹码,除了我之外,還有都铎大人,以及缇骑的精锐人马。”
“他娘的,给我闭嘴!”都铎的脸微微抽搐,那一道疤痕跳跃着,忽然间咆哮起来了,“做梦!老子宁可死了,也绝不和你一样卖国求荣,去做冰夷的走狗!”
“是嗎?”慕容隽微微冷笑起来,“沒想到统领大人收钱的时候手一丝不软,到這时候,却居然還是個忠君爱国的空桑人?”他忽然长身而起,劈手揪住了都铎衣领,低声道,“擦亮眼睛看清楚吧!我們已经沒有退路了!在帝都犯下這么大的事,就算冰族不杀你,回到帝都,白墨宸能放過你嗎?”
都铎嘴角微微动了一下,抬眼看了看在一边虎视眈眈的冰族人,咬牙道:“就算老子回去死在白墨宸手上,也比落在冰夷手裡当狗强!”
“何必呢?”慕容隽叹了口气,“你看看我……”
不等他再說下去,都铎一口啐在了他脸上,厉声大骂:“忘恩负义的中州狗,空桑白养了你们慕容家九百年!”
慕容隽嫌恶地皱了皱眉,只是看着他,微微冷笑:“哦?统领大人,您终于說出自己的心裡话了?在你们空桑贵族看来,外来的中州人其实永远是一條狗吧?无论你收了我多少钱,在心裡,永远都觉得我們低人一等,对嗎?”
不等都铎回答,一直好言好语相劝的慕容隽忽然猛力一推,将都铎连着椅子推倒在地!
“哈……其实,你们空桑人才是一群永远喂不饱的狗!”慕容隽冷笑着,一脚踢在他的脸上,厉声道,“巧取豪夺、鱼肉百姓!你们以为中州人会世世代代当你们的奴隶嗎?”
牧原及时扑過来将他们两人分开,然而都铎脸上已经出了血。都铎震惊地看着這個从来都八面玲珑的叶城城主,哑声說:“你……”
“是的!从一开始,我的目标就不仅仅是扳倒白墨宸!我要的,是推倒這座伽蓝白塔,是瓦解空桑人的王朝!”慕容隽指着岸上的云荒大地,眼神裡有火焰开始燃起,一字一句說道,“为了能让中州人从你们這些人手裡解脱,我宁可和冰族合作!”
這一番话显然出乎意料,都铎倒在地上,怔怔地看着這個认识了多年的叶城城主,一時間不知道该說什么才好。
“好了,”水镜彼端传来一個低沉威严的声音,“都给我住手。”
巫咸的目光缓缓从所有人脸上滑過,最后停在了地上躺着的都铎身上,微微动了动,开口吩咐:“算了……這個人既然是缇骑的统领,定然知道帝都京畿附近的军事秘密。给我严刑拷打——如果還是执意不从,就用傀儡虫。”
一边的都铎脸色大变,脸色煞白,猛然一咬牙!牧原少将一眼瞥见,连忙一個箭步上前,用力一拳打在他的下颌上!血从都铎嘴角喷出,夹杂着几颗门牙。
一滴血飞溅到了水镜裡,洇了开来,让巫咸苍老的脸笼在了一层血腥裡。
“想咬舌自尽嗎?想不到,你虽然贪婪,却還算是有一点儿骨气。”巫咸灰冷的眸子裡掠過刀锋一样的光,看向慕容隽,“城主,你很聪明,我們的确沒有時間了——眼下战局即将发动,此刻杀了你也于事无补,不如再相信你一次。”
慕容隽眉梢一挑,眼神裡有一道光掠過,却深藏不露。
“如果你能在三個月内替我們完成這一任务,取来白墨宸的人头,那么……”巫咸平平伸出手,将掌心的水晶球展开,“我保证你的性命无虞,照样安享荣华。”
“不,我要的不是這個,”慕容隽却断然回答,伸手探入怀裡,从裡面拿出了一卷羊皮,展开——那是元老院与他结盟时,秘密写给他的契约书。
“‘从复国之日起,帝国将对中州人一视同仁。即刻废除十二律,开放慕士塔格至天阙一线的驿站,通商道航道,建自由港与自治领’。”他念了一遍,抬起头来看着巫咸,“我只要你们能实现契约上的承诺,善待云荒大地上的中州人——至于我,微不足道,杀或者留全凭您的心意。”
巫咸沒有說话,看着水镜对面的年轻人的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好,”他顿了顿,颔首,“我答应你。”
“那么,我一定会竭尽全力替你们杀掉白墨宸。”慕容隽眼神阴沉了下去。
巫咸看着他的眼睛,缓缓点了点头:“牧原。”
“属下在!”冰族将领上前了一步。
“你暂时不必回西海了,跟城主在云荒再留三個月,”巫咸语气平静而威严,“全力配合,凡是城主有所需要,皆听从他的安排——一切以大局为重,杀掉白墨宸,不要让他顺利接掌空桑大权,成为我們的心腹大患!”
“属下明白。”
巫咸顿了顿,看了慕容隽一眼,花白长眉一蹙,眼裡放出凌厉的光,一字一句道:“若杀了白墨宸,你便带城主回西海来复命。如果三個月后還沒有成功——那么,你就带着叶城城主的人头回来见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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