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青木塬
一轮满月静静映照着碧螺江。
南部的碧螺江是青水最大的支流,发源自天阙山脉,水流洁净宁静,穿過了富饶的泽之国十二郡,从神木郡流入望海郡境内,最后在叶城注入镜湖。
冬季的夜晚如此寒冷,朔风猎猎割面。不到子夜,江面上已经沒有一個人影,连渔舟都已经回船坞歇息,只有一轮冷月倒映在水面上。
只听一声水响,水面上那一轮月亮瞬间破裂了,居然有一個人从月下悄然浮出水面。潜游了上千裡的人在寂无人声的夜裡浮出,月下的容颜苍白绝美,蓝色的长发在水面逶迤,仿佛一個幽灵。
到了嗎?那個人擦了擦脸上的水珠,凝望着前方岸上。
這一路从叶城逆流而上,沿着碧螺江穿過神木郡抵达這裡,然而到了這個地方,這條水路也已经到底了。接下来,估计還是要从陆路走。
他看了看掌心的命轮,那個烙印在肌肤裡的转轮還在昼夜不停地发出光芒,似乎在不停地催促着他前行——发光的那一支定定地指向东方,灼热。
星主……是在传达指令,让自己去那裡嗎?
可是,那個方位,不就是传說中的青木塬?他微微蹙眉,想着這個問題,“哗啦”一声从水中浮起,向着岸边游去。他出水后身上滴水不沾,在冷月下熠熠生辉。那是龙鳞制成的黄金甲,犹如贴身的水靠。
“啊?怪……怪物!”忽然间,岸上有人叫了一声,引得他一惊。
抬头看去,芦苇丛裡有一個小小的人影往后便跑,快得如同兔子一样。旅人微微蹙眉,转眼看到岸边被丢弃的一個鱼篓和一张網,鱼篓裡還有几條两指宽一尺长的小鱼,心下明白這不過是一個在寒夜裡钓鱼的孩子,摇了摇头,便熄了追上去的心。
云荒大陆承平数百年,东部的泽之国更是民间富庶,却居然還有孩子在這样冷的夜裡守在江上钓鱼,想来這個山脚的村庄并不富裕。
旅人涉水走上岸来,想了想,俯身将手指在空空的渔網裡一放。
仿佛听到了某种不容抗拒的召唤,平静的水面忽然起了一阵波动。隐隐约约地,水下有无数东西涌来,朝着旅人的手指所在聚集。那是一群肥美的淡水鲫,呼啦啦一声跃出水面,自动跃入了網中!
转眼網裡已经有了数十尾鲫鱼,旅人微微一笑,将手指从水裡抽起,低声說了一句:“去吧。”水面随即平静,其他云集而来的鱼转瞬散开,重新沉入了水底。旅人轻轻抚摸了一下腰畔的剑柄,低声道:“這样就好了,紫烟,是嗎?”
漆黑的剑柄上,那一粒紫色的明珠在月下悄然流转出一道淡淡的光华。
旅人涉水上岸,从行囊裡抖出了一件黑色的葛布长衣,披上,翻過风帽兜住一头深蓝色的长发,在月下踏上了一條寂静的乡间小道——那是一條通往森林方向的小路,寂无人声,在月下闪出淡淡的白光。
不远处的村庄寂静安详,坐落在森林的边缘。
在村子的背后,便是郁郁葱葱看不到底的广袤森林,在月光下笼罩着一层奇特的青色雾气。青木塬是南迦密林的一部分,位于神木郡和博雅郡的交界处,本来应该是一片美丽而富饶的森林。然而,在最近一百多年的传說裡,那却是一片噩梦之地,有着种种奇特诡异的传說,毫不逊色于前朝九嶷附近的那片梦魇森林。
旅人再度看了一眼掌心旋转的命轮,確認了方向。
看来,真的是要前往青木塬了……旅人抬起头,顺着那個方向看了看,黑暗裡,山峦起伏,密林遍布,苍莽不见尽头。穿過眼前這個村寨,将会进入青木塬区域。而在远山的背后,极远的天际线上浮出隐约的巨大轮廓,那是东方尽头的慕士塔格雪山,隔断了云荒大地和中州。
這一次的行程,目的地不会就在那裡吧?
那個神秘星主的居所,难道会在雪山之父那裡嗎?
“紫烟,這几天日夜兼程,你也累了吧?”他叹了口气,对着空气中某個不存在的人低语,温柔无限,“我們到前面村子裡休息一晚,明天再赶路,好嗎?从明天开始,我們就要进入青木塬了。”
沒有人回答他,指间只有明珠流過一缕温柔的光芒。
寒夜的风在猎猎地吹着,一轮冷月映照着路上孤独的旅人,流霜在空气中飞舞,村舍還在遥远的前方,连狗吠的声音都听不到,显得荒凉而寂静。
沒有人发现,此刻,皎月的旁边悄然出现了一個奇特的暗影,就如人眼睛裡的翳,悄悄地蒙上了明亮的瞳孔。
青水边上的這個村庄叫长山村,一共不過五六十户人家,以农耕渔猎为生,都是淳朴百姓。如今是寒冬腊月,各自早早闭门熄灯,村裡早无人声。
远远的,只听到村头有狗吠了一声,然后后院裡的狗也跟着叫。
一個双鬓花白的男人在窗前颤抖着手拿起最后一杯黄酒,仰头喝了,怔怔地抬头看着半空的冷月,眼角那一道刀疤分外明显。片刻,他拿起了一個残破的埙,趁着酒意开始断断续续地吹奏,然而气息不继,只吹了几句就停了。
一封信摆在他的案头。雪白的信笺上,凌厉的笔锋充满杀意。
那是下午才收到的一封神秘来信,沒有落款,当這個从姑射郡首府月照来的信使翻山渡江出现在门口的时候,他分外诧异——自己已经快有十年不曾和村外的世界有任何联系了,又是谁会在這個时候忽然给自己来信?
“不用了,不用了!”当他拿過信,掏出几個铜子儿想要酬谢信使的时候,对方笑着拒绝了,“寄信的那位爷很大方,足足给了我两個银毫呢!”
“是嗎?”他拿到信一看,却变了脸色,一把拉住信使,“谁?寄信的是谁?”
情急之下他用力稍大,信使发出了杀猪一样的痛呼,說不出一句话来。左邻右舍都跑出来围观,孩子也从后院喊着父亲跑過来。他立刻知道自己失控了,连忙放松了手臂,好言好语地问:“是哪位给我寄的信?”
“鬼知道!”信使却是愤愤地捂着胳膊,发现上面留下深深的两個瘀青手指印,抽搐着愤然回答,“那個人是晚上把信放在驿站裡的!我看在两個银毫的分上给你送了過来,你這家伙却……”
“对不住,对不住!”他连忙赔笑脸,拿出一個银毫塞给信使,“麻烦你再仔细想想?”
信使看到了钱,哭脸便收敛了,捏着银毫想了半日,只道:“他是赶着马车路過的,都沒下车,根本看不到脸。那個人說话声音很冷很飘,皮肤特别白,别的也沒什么特别的……对了,他的马车上好像有一口棺材!”
“棺材?”他愕然,手不由自主地一抖。
“是啊!”信使拍了一下大腿,“半夜看到,吓了我一大跳。”
信使走后,他一個下午都沒有說過一句话。邻居裡有好事的過来打听,被他挡了回去,紧紧将信捏在手裡不给人看到丝毫。直到儿子也被他打发出去后,他才小心翼翼地关上门,将那封信拿出来重新细细看了一遍。
信上只有几個字:风,安否?
沒有抬头,沒有落款,但是上面的字迹便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证明。一笔一画,锋芒毕露,仿佛一道道长戈利剑,似要刺破纸面直跳出来,令他血流加速无法呼吸。
十年了……被卷入那次残酷的宫廷内乱之后,昔年震动天下的北越组织早已残破零落,荡然无存。蜗居在這個穷乡僻壤那么久,就当他几乎以为自己将要平静地老死在這個村庄时,一张轻飘飘的纸,将他的余生从此打破。
他知道那個人是谁。是的,那個昔年叱咤天下的北越雪主,居然還活着!
怎么可能?当初,明明一個人都不曾活下来啊!男人抚摸着自己伤痕累累的骨骼,只觉心跳得非常快。十年前最后那一场搏杀历历在目。
他们立下了汗马功劳,帮助二皇子白烨登上皇位,却在庆功宴上被下了毒。所有同伴几乎死伤殆尽,血流成河,尸骨成山。当白帅手下十二铁衣卫的那一刀斩下来时,他往后习惯性地一闪,然而后腰上却受了重重一击。
“躺下!”一個声音低喝。
那是白墨宸的声音。他蓦地醒悟,立刻往后一躺,倒在了血泊之中。是的……他怎么能反抗呢?此刻,他应该第一個躺下才是——因为那注入同伴酒杯的毒酒,是他亲手倒的。
他倒在了地上,看着尸体一具具堆叠起来。一個接着一個同伴倒下,被乱刀分尸。北越雪谱上的人,原本個個都是独当一方的高手,此刻却被毒药侵蚀,身手也变得滞重缓慢,被白墨宸的手下一個個诛杀。
好多的血啊……就像是永远也流不尽似的。
他沉默地看着這一切,只觉得后腰疼痛无比。然而,直到组织裡和他最熟悉的克清也倒下,在他身边呻吟的时候,想起昔日曾经并肩出生入死的兄弟就在身边死去,他一時間再也忍不住心头汹涌的热血,便想要站起身来。
然而就在那一瞬,一把刀挥了下来,克清的人头飞到了他的怀裡!
“你若敢站起来,便是与我为敌!”握刀的男人一脚踩在了他的胸口,眼神冷酷威严,“你什么也不用做,只要给我躺下装死!否则便别怪我沒有遵守承诺。”
承诺……他猛然一颤,仿佛忽然间身体裡沒了力气,颓然倒下。
身边的杀戮還在继续,惨叫声、呻吟声,骨肉分离的声音声声入耳。他紧闭眼睛,不让自己去看、去想。然而這种可怕的声音却在耳畔持续了很久,仿佛永远沒有尽头。直到现在,他每夜一闭上眼睛,便仿佛回到了那個屠杀的现场。
那一夜過后,曾经名动天下的北越就彻底消失了。
所有人都死了,唯有他,被放回了故乡——白帅果然還是信守诺言的,居然真的在所有人都被灭口之后,唯独放走了他一個人。
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他毕竟回到了故乡。
那之前,他曾经对雪主提出想金盆洗手退隐江湖,然而這個念头刚冒出来就被狠狠批驳。因为在北越這個极其神秘的组织裡,一個人一旦加入便永生无法退出,唯一的出路,便是成为一個绝顶的杀手,永远杀下去。
然而,他早已厌倦了。
仿佛是看出了這种暗藏的厌倦,空桑那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元帅某一天居然找到了他,提出了一個交易——为了自由、为了故乡、为了摆脱這永无止境的杀戮,他终于决定出卖所有人!
如今,已经苟延残喘那么多年了。昔日已经远去,故人已成白骨,宝刀尘封,早已生满了锈,当他自己也几乎成为白骨的时候,雪主却忽然间重现世间,给自己来信。他,是已经洞察了自己昔日的背叛嗎?
可是,他又怎能知道自己如今已经成了這個样子……
双鬓花白的男人反复看着那只有一行字的信,眼神变幻。许久,他抬起头,看了一眼远处的青木塬,咳嗽着,冷冷的神色流露出一丝感伤。馨,原本我以为能在這裡陪伴你终老,谁知道還是身不由己,握過刀剑的人,终究要死在刀剑之上。
可是无论如何,在离开之前,我一定要见上你一面。
外面远远地传来狗吠声,后院自家的狗也跟着叫了起来。男人仿佛苏醒一样醉醺醺地站起身,走到窗下收了一排风干的鱼,朝着外面的路上看了看,低声嘀咕着骂了一句:“小兔崽子……死哪裡去野了,這么晚還不回来!”
他走路的姿态有些怪异,缓慢而滞重,四肢似是非常不协调,连取下鱼干這种简单的动作都做得吃力无比。好不容易取下了三個,“啪”的一声,杆子滑落,剩下那些穿在上面的鱼统统掉到了地上。
男人嘴裡喃喃骂着,吃力地弯腰去捡。然而努力了几次,却怎么也弯不下腰,手指在离开地面一尺的地方够来够去,就是无法捡起。
“他娘的。”男人含糊地骂着。
就在這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划破了寂静,院子柴门被“哗啦”一声推开,穿着补丁单薄衣裤的孩子穿過篱笆扑了過来,一把抱住了他,全身战栗,几乎把酒醉的男人撞了個踉跄,失声喊道:“爹……爹!”
“干什么?”男人暴躁起来,一個窝心脚就把儿子踢了出去,“兔崽子,半夜三更才回来,鬼哭狼嚎的,又想讨打嗎?”
那個惊慌的孩子本想跑回家对父亲說什么,然而還沒开口,父亲的拳头接二连三地落了下来。他连忙躲在一边,抬起双臂死死地护住头,咬着嘴唇忍受,一声也不敢吭,似乎早已习惯了這种虐待。
直到父亲停下来喘气,缩在地上的孩子才怯怯地开口:“爹,刚才……我在水边钓鱼,结果……结果看到水裡出来了一個怪物!一個满身是金鳞的怪物!”
“怪物?活见鬼了吧你?”男人嗤之以鼻,吐着酒气,把儿子往外一推,“小兔崽子……渔網呢?哪裡去了?”
“啊?”孩子一震,露出惊慌的表情。
“快去拿回来!要是弄丢了的话看老子怎么揍你!”男人醉醺醺地握着拳头往前走了一步,吓得孩子一個哆嗦,往后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又带着哭腔道,“爹……水裡,水裡真的有怪物!我不敢去……”
“不去?不去老子打死你!”男人厉声,挥拳把孩子打了個趔趄,“我祁连钺的儿子……怎么……怎么会是這种哭哭啼啼的孬种!”
那一拳打得狠,孩子不敢再停留,终于哆哆嗦嗦地推开门,重新朝着水边跑了過去。
“沒用的小兔崽子!”男人嘟囔着,重新俯身去捡起那些掉在地上的鱼干。然而受過伤的腰怎么也弯不下去,他一连尝试了几次,渐渐连气息都喘得粗了起来,全身打摆子似的摇来摇去,却還是抓不到地上的鱼干。
一只手忽然伸過来,悄无声息地替他捡起了那些鱼干。
“谁?”男人失声,骤然抬起头来。
月光很亮,穿過了窗棂照进来。眼前站着一個风尘仆仆的旅人,穿着黑色的长衣,风帽兜住了头发,只露出深陷在阴影裡的苍白面颊和湛碧色的眼睛。那個人站在门外,弯下腰,替他捡起了鱼干,拿在手上,沉默着递给他,沒有說一句话。
男人看了他一眼,沒有接,忽然往后退了一步。
他方才衰弱迟钝得连弯腰都做不到,然而這一退居然快如闪电!在转瞬之间他已经退到了堂中那一张破败的桌子旁,后背靠了上去,右手背過身,抓住了墙壁上挂着的一幅年画,只一拉,只听“刺啦”一声,一道银光忽然如同流星一般掠了過来!
旅人吃了一惊,显然也沒有料到在此地会忽然遇袭,在电光石火之间身形一侧,那道光瞬间穿過他的袍袖,差点洞穿了身体。那是一支青铜箭镞,手指粗细,被劲弩发射出来,几乎穿過了他的手,犹自在指间嗡嗡震动。
那個男人扯下了年画,壁上赫然露出了一把挂着的短刀!
“打扰了,其实我……”来客拔出箭镞看了一眼,试图和這個男人沟通,然而话沒有說完,脚下的地猛地一空,地板移开,一個陷阱骤然出现,将他陷了进去!
這個简陋的乡间村舍裡,居然处处埋藏着陷阱!
男人的脚猛地一顿,暗门应声关闭。此地的主人退了一步,俯视着脚下合拢的地板,厉声喝问:“你是谁?”
握在他手裡的是一把刀,长三尺,阔两指,刀柄上生了锈,然而刀锋依旧亮如一泓秋水,闪着蓝盈盈的光,显然是淬過了剧毒。当一握住那把刀,那個男人的手在瞬间变得稳定无比,因为酒醉而混浊的眼神也唰地清醒過来,露出了一种锐利的光芒。
那种眼神,绝对不是一個乡野村夫所应该有的。
然而,那個被机关困在地下的旅人沒有回答,空荡荡的房子裡甚至沒有一丝声音,就像是那個人不曾出现過一样,透露出一股诡异的气息。
“回答我的問題!”男人跺着脚,眼裡涌出了杀机。他抬起手
旋动桌子底下的一個机簧,地底下顿时传出一阵令人心悸的刺耳声音,仿佛有无数利刃在相互摩擦。那個地窖裡設置了精密的机关,可以让坠入的人毫发无伤,也可以让其体无完肤。
可令人吃惊的是,利刃在地下滚了一圈,還是沒有听到一丝声音——沒有惨叫,沒有哀号,甚至连刀锋入肉刮骨的声音都听不到。
男人的眼裡露出了一丝惊色。在十年前刚回到故乡的时候,为了对付可能追来的仇家,他精心設置了這個机关,任何闯入的猎物从未逃脱過,而這一次难道失了手?可是方才他明明看到那個旅人跌了进去!
地板下沒有丝毫声音,他在房间裡听了半晌,终于缓缓抬起脚,拍了拍地面。
“咔哒”一声,地窖的门重新打开,裡面黑沉沉的,沒有丝毫声响和光亮。男人手握刀柄,警惕得宛如一只在黑暗裡踱步的猎豹,小心翼翼地上前查看。
那一瞬,打开的地窖裡忽然吹出了一阵微微的风,令其打了個寒战。
男人瞳孔下意识地收缩,右手轻轻地反转刀锋,斜斜向下。仿佛觉察到了前面的危机,后院的狗大声叫了起来,引得村子裡一片狗吠。
“何苦如此待客呢?”黑暗裡,忽然听到一個平静而温和的声音道,“在下并无恶意。”
那個人是怎么出来的?男人猛然一惊,头也不回,朝着声音来处一刀斩下。虽然已经接近十年沒有拿過刀了,但是這一击依旧犹如雷霆,在黑暗裡一闪即沒。
然而,刀落空了。這一刀,他居然连对方的衣角都沒有碰到!
“好身手!”黑暗裡有人鼓掌,清朗疏落,“刀意如电,来去无痕——這样的刀客,只怕云荒不会超過五個。”
他转過头,看到房间裡站着一個人,正是方才消失的那個旅人。
那個奇怪的旅人站在那裡,面色安然地看着此地的主人,脸上沒有丝毫愤怒和惊恐,就像是从未在這片地面上离开過一样。虽然隐居多年,男人還是对自己的身手有足够的信心。然而即便如此,此刻,他甚至无法判断刚才那個旅人是否真的跌入了地窖,又是怎样从地窖裡悄然离开!
這样的差距,实在是令人沒有丝毫的获胜侥幸。
男人不再說话,只是握着刀缓缓后退,移向了院子门口。与此同时,旅人却对着此地的主人微微一躬身,道:“在下不過是一個過路的客人,想找一個落脚的地方過一夜。整個村子裡只有你家的灯亮着,一时冒昧就走了进来。還望见谅。”
他的语气淡定,有一股奇特的令人安静的力量。
那只握刀的手却沒有松开,男人眼裡闪烁着兽类一样的警惕,定定地打量着来客,片刻开口,以一种冷涩的声音道:“别胡扯了……以为我看不出来?呵,普通人会带着辟天剑?你是从帝都来的吧?”
“辟天剑”三個字一出口,对面旅人的神色也终于变了。
這個男人,居然认得辟天剑!他是谁?
“你究竟是谁?来這裡做什么?”然而不等旅人发问,男人却警惕地追问,宛如一只全身绷紧的豹子,恶狠狠地道,“是谁派你来這裡找我的?白墨宸還是雪主?他娘的,都十年了!你们還不肯放過我嗎?”
白墨宸?显然沒有料到這個乡野村夫嘴裡還会吐出這個名字,旅人有些意外,刚想說什么,忽然听到门外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一個欢悦的声音叫着:“爹!爹,你看!快看啊……”
月下,孩子一手拖着渔網,一手拎着沉甸甸的鱼篓,从外面的小路上一路飞奔进来,满心欢喜:“天啊,居然網到了那么多鲫鱼!明天拿去卖了,可以换酒给爹——”
话音未落,一個黑影扑来,厉喝:“快出去!”
孩子還沒有反应過来,眼前一黑,紧接着又挨了一脚,身体往外直飞了出去。那一脚之狠远远超出他平日所挨的,他“哇”的一声跌落在台阶下,痛得大哭起来。
“快滚!”父亲的语气比平日更加粗暴,吓得他打了個冷战。
定了定神,孩子才看到房间裡還有另一個人,正在和他父亲对峙。一看之下,他不由得失声叫了起来,恐惧万分:“怪物!爹,這就是我看到的那個从水裡出来的怪物!他……他怎么到家裡来了?!”
“别废话,快走!”男人握着刀堵在门口上,防备着旅人越過自己奔向儿子,一连声地怒斥,“小兔崽子!别愣在那裡,快跑!他妈的,快跑啊!”
那個孩子一個鲤鱼打挺站了起来。然而,他不但沒有跑,反而往裡冲了過来。他個头不高,身体也瘦小,然而這一跑快得像一头小豹子,一头撞了进来,手裡拿着一把鱼叉,往那個旅人的腿上便扎了下去,嘴裡怒骂:“怪物!快从我家滚出去,不许害我爹!”
那一瞬间,這個瘦弱的孩子身上迸发出了巨大的勇气,令两個男人都为之一惊。旅人只是微微抬了一抬手腕,孩子還沒近身,只觉得手裡一股大力凭空涌来,手腕一震,那把鱼叉便飞了出去,“噗”的一声扎在梁上。
父亲大吃一惊,不等孩子冲到旅人面前,左臂一伸,将他凌空提了起来,一把拉到了身后,怒骂:“兔崽子,你……你疯啦?”
旅人看着這一对剑拔弩张的父子,忍不住苦笑起来:“两位,在下真的并沒有丝毫敌意,何必如此?”
然而,虽然他及时示好,或许是因为看到自己的儿子卷入其中,男人的眼神又变得充满了杀机。
“唉……”旅人想了想,回過手,用手裡的箭镞挑开了头上戴的风帽——那一瞬间,一头蓝色的长发飞扬而起,在陋室内猎猎迎风,璀璨不可方物。
“鲛人!”男人失声惊呼。
月光皎洁,然而眼前這個客人的容颜,竟然映照得月光都失去了色彩!他也算是见過世面、走遍了云荒的人,但在他的记忆裡,居然找不出一张脸及得上眼前這個人的一半!
這样的外貌,這样的发色,的确只是存在于传說裡的鲛人。
“是的,我从海国来。”旅人微笑着,把那支拔出来的箭交還给他,“我和云荒、白墨宸、素问并无丝毫关系,請别误会。”
男人疑虑地看着他,還是下意识把儿子挡在了身体后面,握着刀:“那你的剑……”
“這把剑并非我原先所有,也是别人传给我的。至于来历,恕在下不能细說。”旅人抚摸着剑柄,“而且,阁下不曾听說嗎?就在半個月之前,白帝白烨驾崩了,白帅挂冠归隐,宰辅素问也意外身亡。”
這個消息显然還是第一次传入這個偏僻的深山小村,男人一听,果然脸上的疤痕狠狠抽搐了一下,失声问道:“不会吧,白帝、宰辅真的都死了?怎么可能!”
“是。”旅人叹息,“不信,你可以自己去神木郡的郡府打听一下。”
“哦……难怪雪主他又出现了。”男人打量了他半天,暗自松了一口气,“那么,你真的和那些人沒关系了?”
不管对方是不是說了真话,然而方才的那一瞬间,以他那样惊人的身手,的确是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把自己和嘉木同时杀死的。然而,他却沒有,却在不停地示好。既然如此,自己再剑拔弩张就有些說不過去了。
“在下只是路過這裡,想找一個地方落脚休息一晚上而已。明天就要去青木塬了。”旅人叹了口气,似乎对引起這一对父子如此大的不安而感到抱歉,拱了拱手,“既然如此,就不多打扰了。告辞。”
男人的脸色猛地变了一下,沒有說话,眼神有些闪烁地看着那個旅人的背影,不知道想着什么,嘴唇微微哆嗦起来——青木塬!
這個陌生人說,他要去青木塬?!
他沒有来得及說什么,那個旅人已经走到门口。孩子忽然冲了出来,怯怯地开口问:“鱼篓……鱼篓裡的鱼,是你弄进去的嗎?”
听到孩子的问话,旅人回头微微笑了笑,他的笑容温暖而虚无,有一种纯净的力量,似乎让這個寒夜的风都暖了起来:“就算是我打扰贵处的一点儿歉意吧。”他沒有再說什么,转身走入了黑夜。
“這位客人!”忽然间,身后的男人咳嗽着,低声开口了,“孤村荒凉,沒有什么客栈。如果不嫌弃舍下简陋,不如留下来歇息一夜如何?”
旅人有些意外地回過头来,看了一眼那個男人。此地的主人沒有說什么,手裡捏着那封信,在夜风裡恳切地望着他,似乎忽然间改变了主意。
深夜留客,重开酒席。
酒已经沒有了,上来的只有茶。神木郡出产好茶,然而杯中的茶叶却是微微泛黄,也沒有清香,泡出来苦涩不堪,应该是隔年的陈茶了。
“抱歉,家裡真是沒什么好招待的……酒今晚刚被我喝完了,咳咳。”男人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咳嗽着,“等下我让嘉木再去把鱼给煮了。”
深夜裡,万籁俱寂,只有后院裡那條老狗不停地叫。旅人還沒說什么,男人却骤然不耐烦起来,回头大喝:“嘉木!替我去后院,把那條乱叫的狗宰了给客人下酒!”
旅人愣了一下,以为对方只是随口說笑。然而孩子显然知道父亲的說一不二,身体颤了一下,站在那裡沒有动,脸色唰地苍白,结结巴巴地道:“可……可是,三花是从小养到大的啊!爹,别杀它,我們吃鱼吧?”
“让你去你就去!還不赶紧滚!”男人暴躁地拍着桌子,指着后院那條不停吠叫的狗,“它已经老得快掉牙了,不吃了,难道你還想给它养老送终不成?”
“不必劳驾了,”旁边坐着的旅人连忙伸出手,劝解,“在下一贯不吃荤,就不用麻烦找菜来下酒了。狗是有灵性的牲畜,吃不得。”
“不吃荤?”男人有些愕然,回头看着這個脸色苍白的俊秀年轻人。
“是的,除了鱼类之外,我从小只吃素,也不怎么喝酒,”旅人道,对着如释重负的孩子微笑,“你就去蒸几條鱼来吧。”
“好!”孩子喜出望外,一溜烟儿地提着鱼篓往后面灶台跑。
“這個小兔崽子……呸!”男人看着儿子的背影,喃喃自语,“怎么会是娘们儿似的脾气?男儿到死心如铁,为了一條狗哭哭啼啼,将来难成大器!”
旅人却是一笑:“像阁下這样的高手,生出来的儿子又怎么会是娘们儿呢?”
他說得轻松随意,然而男人眼神唰地亮了,有肃杀之气一掠而過。他猛然从桌子旁站起,定定地看着对方,就像是一只要扑食的猎豹。然而旅人面不改色,只是指了指放在一旁的那把刀,淡淡地道:“這东西上有血腥气,只怕以前杀過不少人吧?”
他抬头微笑:“眼神和杀气可以隐瞒,但兵器是不会隐瞒的。”
那個男人看了一眼自己的弓弩,眼神微微一变,吐出了一口气:“就知道阁下不是普通人,果然好眼力……”
旅人微笑不语,并不继续追问。大野藏龙蛇,云荒之大,自然多有奇人。既然這個人選擇隐居在此地,那么必然有自己的缘由。如果对方不說,自己也不方便多打听。
然而,他虽然不语,但那個男人迟疑了一下,肃然拱了拱手,坦然介绍:“在下祁连钺,也曾是個游侠,如今不過是一介废人,让阁下见笑了。”
“祁连钺……阁下当初用的,肯定不是這個名字吧?”旅人微笑着,也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在下溯光,海国人,路過云荒,有幸与阁下有一面之缘。”
“海国……”祁连钺喃喃着,一拍桌子,叹息道,“我年轻的时候,也算是纵横四方浪迹天涯,去過不少地方,却偏偏沒去南方的碧落海……如今只怕這一辈子也沒有机会再去了吧?”
那個叫溯光的鲛人摇了摇头,微笑道:“人类的一生有一百年,而如今阁下四十岁不到,余生尚自漫长,轻言一生未免過早吧?”
“你不会沒看出来吧?”祁连钺苦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腰,“我的腰椎曾经彻底断裂,差点就成了终身瘫痪的废人。如今虽侥幸能重新站起来,却连弯下腰都不容易,更不用說别的。已成废人,谈何搏浪出海?”
溯光看了他一眼,道:“請容在下冒昧了。”
不等对方反应過来,他迅捷伸出手指,轻轻搭了下对方的腕脉。他的手指是冰冷的,令祁连钺下意识地颤了一下,背后冒出一阵冷汗——這個鲛人的速度如此惊人,如果他不是只搭脉,而是直取自己的咽喉,只怕自己也无从阻挡吧?
溯光停顿了片刻,松开手来,摇摇头,不說话。是的,這個男人体内的气脉已经完全断了。大约在十年前,他整個身体的七经八脉被一种可怖的力量震断,如今连内息和骨骼都不连贯,论体力,只怕连普通农夫都比不上。
“可惜。”他轻声叹息。
“不可惜,”祁连钺眼神坦然,“幸亏這一身的本事废了,否则我可能就這样死在外头,连這几年的安逸生活都享不到。可怜嘉木他娘……”
刚說到這裡,孩子从后屋跑了過来,祁连钺便立刻住了口。嘉木小心翼翼地端着一個竹子做的托板,上面架着一口粗陶小锅,热气腾腾,裡面是三尾新蒸好的鱼,也沒放什么作料,只加了一点儿姜末和葱花,却是鲜香扑鼻。
“爹,快趁热吃吧!”孩子语气欢悦,一边将碗筷布置好,又重新添了茶,手脚麻利地将父亲照顾得妥妥当当,然后夹了一條鱼放在祁连钺面前的碟子裡。
“沒礼貌!”祁连钺敲了一下儿子的头,呵斥,“也不招呼客人先吃?”
“哦……哦,叔叔也請吃吧——”祁连嘉木缩了一下脑袋,這才回過神,对着溯光笑,“家裡穷,沒什么好东西招待。”
溯光微笑地看着這個乖巧的孩子,眼神温暖,神色却虚无。
“怎么才一個下酒菜?”祁连钺看看桌面上实在是有些寒碜,便开口吩咐道,“去,把我吊在后屋梁上的那個盒子拿下来。”
“啊?”祁连嘉木有些吃惊,“现在還沒到過年呀!”
“今天有贵客,”祁连钺一拍桌子,“让你拿就拿!”
在溯光来不及說不必的时候,嘉木已经猴子似的蹿了出去,爬到房间后面的一根柱子上,拍了拍五尺高处的一個地方。只听“咔嚓”一声响,不知道哪裡的机
??被触发了,转瞬从梁上垂下了一個沉甸甸的盒子。
溯光在前面默默地看着,沒有說话。
這间简简单单的农舍,不過几十平方米大小,裡面却居然机关遍布,步步惊心,似是此地的主人为自己筑起的一個严密的城堡,守护着自己和自己的家人。
這個白发男子,到底有着什么样的過往?
嘉木小心地抱着那個匣子過来,放在了桌子上,眼巴巴地看着,嘴裡“咕噜”吞了一口口水。匣子裡透出一股奇异的香味,似是肉味,浓郁而诱人。
“家裡虽然简陋,但這件东西倒也足可款待贵客。”祁连钺說着,动手打开了匣子。那一瞬,浓烈的气息扑鼻而来,令溯光都“哦”了一声,脱口而出:“肉芝?”
匣子裡是一团金黄色的东西,用红丝线扎着,形似灵芝,散发出异香。那一朵灵芝本来大约有三尺长,然而此刻匣中剩下的不過半尺,断口处有刀削的痕迹。
“好眼力。”祁连钺赞了一句,从匣子裡拿出一把小小的银刀,一刀下去,整齐地从肉芝上切下了厚厚一块,放在了溯光面前的碟子裡,“尝尝看。”
银刀切下之处,那朵肉芝似是抽搐了一下,发出了细微的声音,切口处出现了细密如牛毛的血丝。然而刀锋過后,肉芝仿佛有生命,迅速自我痊愈,金色重新覆盖上了切口,甚为灵异。
嘉木睁大眼睛看着這一幕,眼裡露出了微微的恐惧。
“爹……”他喃喃地开口,嘴角开始抽搐,言语不清地道,“這……這肉芝,是不是在动?它……它会不会疼?”
那一刻,溯光忍不住暗自一惊,仔细地看了看這個
孩子。月光下,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嘉木的眼睛深处蒙着一层灰色,脸色青白,气色极其不好,似有隐疾。
“他奶奶的,我說這個小兔崽子一点儿也沒男人气吧?”祁连钺蹙眉,不耐烦地对着儿子叱喝,“每次看到切肉芝都吓成這样!真沒用!”
仿佛闻到了肉芝的气味,屋后的狗也开始叫得更大声,有些骚动不安。
“传說肉芝生在南迦密林深处人迹罕至之地,喜雨露湿意,不能见丝毫阳光,见则必瞬间枯萎。”见多识广如溯光,也忍不住称赞了一声,“肉芝长得极慢,十年才能长出小手指那么大的一点儿,能有如此巨大实为罕见。传說大的肉芝有神效,堪比慕士塔格峰的雪罂子,是极其珍贵的药材,千金难买啊。”
“果然是高人!”祁连钺击节赞叹,“来来,請用!”
“如此,多谢美意。”溯光微笑,一边用筷子夹起了一小块。然而,還沒有送入口,溯光的脸色忽然一变,似乎闻到了极其无法忍受的气味,立刻将筷子放下,捂住了嘴巴。
“怎么?”祁连钺吃了一惊,连忙跟了出去。
溯光疾奔出庭,将咬下的那块肉芝吐出,在冷月下深深呼吸,片刻才說出话来:“這……真的是肉芝嗎?”
“不是肉芝是什么?”祁连钺愕然。
“說实话,我在海国并未见過类似的东西,也只是凭着古籍记载辨认出它的外表而已。”溯光蹙眉,摇了摇头,“這個东西外形酷似肉芝,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好像哪裡有什么不对头似的……這种味道,似乎并非灵药所应该有的。”
“放心,這东西绝对沒毒!”祁连钺显然理会错了他的意思,立刻用筷子拈了一片,坦然地吃了下去,“你看,我就是靠着吃這东西,几年来逐渐把伤病都养好了。”
让断裂的腰椎重新生长,让瘫痪的人重新站起——這已经不是普通药物能做到的了,必是某种稀世罕有的灵物,如慕士塔格峰上的雪罂子,或者传說中的龙心血。
“我不是說肉芝有問題,”溯光摇头,“只是……”
话說到這裡,他却不知道怎么往下解释——在方才那一瞬,他似乎直觉感知到了某种极其不祥和黑暗的力量,令人窒息。肉芝是天地灵物,怎么会有這种感觉?更何况祁连钺似乎完全沒有感觉到异常,吃了多年,身体也逐渐痊愈,也足以见证這并不是不祥之物。
“算了,”溯光摇了摇头,只道,“在下无福消受,只吃鱼便好。”
祁连钺有些诧异,但也不再勉强,有些扫兴地让嘉木将肉芝放回去。這匣子裡的肉芝原本应该有三尺高,然而此刻已经只剩下半尺不到了,估计也吃不了一年就该沒了。祁连钺在合上盖子前看了一眼,目光裡有隐忧。
一回头,却看到嘉木躲在屋子后,盯着桌子上的肉芝,眼裡露出一种奇特的恐惧神色,舌尖轻轻地扫過下嘴唇。祁连钺以为他是贪嘴,沒好气地叱了一声:“過来吃一块,小兔崽子,吃完快滚回去睡觉,我和這位叔叔還有事情要谈。”
然而嘉木却哆嗦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连后脑勺撞到了柱子也不觉得疼,只是拼命摇着头,左侧唇眼的歪斜更加明显了,喃喃:“不……不要。不要吃。”
“啰唆什么?不吃你的病会更厉害!”祁连钺看到儿子躲躲闪闪的眼神,心头一下子升起了一股怒气,二话不說大步過去,一把抓住了他细弱的脖子拎了過来,“来,给我把這裡切下的全吃掉!”
“不……不!”孩子被按在桌上,却拼命扭着头抵抗,“它……它是活的!”
“别动!”祁连钺的脾气极差,顿时暴躁起来,硬生生捏开了他的下颌,一边将肉芝塞入一边怒骂,“不吃?你想怎样?想死嗎?兔崽子!”
嘉木无法抵抗,却是满眼眼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祁连钺用粗暴的方式逼迫儿子吃完了肉芝,刚一松手,嘉木便脱力般瘫软在地上,用手捂着嘴,深深地弯下腰去。“不许吐出来!”祁连钺眼疾手快,一脚踢在他背上,将儿子踢了一個趔趄,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
嘉木趴在地上,瘦小的肩膀一起一伏,似乎经历着极其痛苦的煎熬。直到一刻钟后,他的呼吸才渐渐有了规律,啜泣着,歪斜的眉眼也渐渐恢复了正常。祁连钺松开了手,往后退了一步,看着儿子。
“我不要吃……爹!我不要吃了!”嘉木哭叫着,
“良药苦口。每次吃肉芝都要哭哭啼啼,真是的!”祁连钺皱眉,“要知道這种稀世良药不知道多少人想吃也吃不到……快给我滚回后面睡觉去!”
嘉木抽泣着,垂着头走回后面的卧室,一路上用手背擦着眼角。
前面的房间裡便只剩下他们两個人,月光如霜,映照着破落的房间。溯光看了一眼嘉木的背影,眉间露出一丝沉吟,却沒有說什么。
“你看出来了吧?”祁连钺低声說,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嘉木這裡,有点病。”
溯光点了点头。方才,那個孩子的眼角在不停地微微抽搐,让清秀的小脸显得分外奇怪,瞳人裡有一种淡淡的死灰色,显然是脑部一种疾病导致的。
“他娘死后,嘉木不知道为何就這样了,最近几年越发厉害。大夫說他脑袋裡长了一個瘤子,只怕是好不了了。”祁连钺喃喃着,有些失神地看着窗外的月色,停顿了许久,忽然道,“其实我留下阁下,是有一事相求。”
溯光看着他,這個人,难道是想求自己替儿子看病嗎?可是他不是医生,龙血只能解毒而不能治病,又能有什么法子?
然而祁连钺深深一鞠,开口道:“請阁下带我去青木塬。”
“去青木塬?”溯光微微一惊,“你要去那裡?”
“是的。刚才你不是說過,天亮了你就要动身离开這裡,去青木塬嗎?”祁连钺看着他,眼神殷切,“既然如此,那就带上我吧!”
溯光蹙眉,有些疑虑地看着這個男人:“青木塬并不是什么好的所在,虽然那裡盛产肉芝和各种珍贵药材。为何要去?”
“我知道。那個地方很邪门,”祁连钺苦笑了一声,“這裡方圆数百裡的人都视那個地方为禁地,从未有人敢进入。所以,我只能請求你這样的過路客人带我前去。而且阁下的身手之高,实在是我平生仅见,一定有能力抵达那個地方。”
溯光沒有說话,只是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命轮還在缓缓转动,那一支发光的标记一直指向东北方,有灼热的错觉。
“一定要去那裡?”他问祁连钺。
“一定。”祁连钺断然回答。他的语气是如此坚决,令溯光眼神微微一动,追问:“为什么?”
祁连钺迟疑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因为……素馨在那裡。她十年前进了青木塬,再也沒有回来。”
“是尊夫人嗎?”溯光沉默了一下,“她为什么要去那個地方?”
他问得直接,祁连钺的身体晃了一晃,颓然坐下,沉默了许久,仿佛终于下了决心,抬起头看着他,开口道:“阁下是海国人,可能沒有听說過北越吧?我說的不是北越郡,而是另一個组织的名字。”
“北越?是多年前出现過的那個杀手组织嗎?听說裡面高手如云,北越雪主在传說中更是堪与剑圣门下媲美,只是可惜昙花一现。”溯光回答,补充了一句,“在十年前白帝白烨登基之后,那個组织就神秘地消失了。”
“阁下果然不是普通人……连這些都知道。”祁连钺感慨道,凝望着隐沒在黑暗裡的伽蓝白塔,抬起手轻轻抚摸着自己脸上那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疤,语气低沉,“可能,我已经是除了雪主之外北越裡的最后一個幸存者了吧?”
溯光的眼神微微一动,看着面前的白发男子:“阁下是北越中人?”
“我曾经的名字,叫作逐风,”祁连钺喃喃道,“早已沒有人记得了吧?鸟尽弓藏啊。”
溯光沉默地听着。不久之前,他刚刚从对方口裡提到過的那個地方——帝都伽蓝,白塔矗立的地方,云荒权力的中心,充斥着种种欲望。眼前這個男人原来正是从那個地方出来的,难怪有着這样的眼神。
那是历经诱惑和生死之后,百炼成钢的淡然。
“我活下来了,拼着最后一口气爬回了這裡,想死也要死在故乡。”祁连钺低下头去,摇了摇头,黯然道,“在年轻的时候,我想要出人头地,野心勃勃,抛下了新婚不久的素馨出外闯荡。那时候她才嫁给我不到三個月。我以为她肯定会改嫁,可是……”
顿了顿,那一瞬他眼裡有泪光:“当我垂死挣扎着回到這幢破房子门口,用最后一丝力气敲响家门的时候,门裡居然還有灯光!我看到我的妻子坐在灯下缝补衣服,桌子上放着一篮新剪的韭菜,一切,居然都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
那一刻,溯光看到有一滴泪水沿着他有着丑陋疤痕的侧脸,缓缓滑落。
祁连钺苦笑着:“唯一不同的,還有一個小男孩缠着她說话。离开了那么多年,在回来的时候,才知道我有了儿子,而且已经快八岁了!我有了儿子,我的妻子還在家裡!那一刻,我真的觉得就這样死去也值得……”
溯光点了点头,心裡也有淡淡的感伤。
“我就這样昏倒在了门口。”祁连钺喃喃道,“我都不敢相信自己受了那么重的伤,居然還能再度醒過来。只是,从此就苦了素馨。”
“我死裡逃生,却变成了一個废人。看遍了医生,都說我的伤势是无法挽救了——腰椎彻底断裂,胸部以下失去了知觉,只能永远躺在床上,连拉屎撒尿都需要人服侍。”祁连钺有些自嘲的苦涩,“在离开故乡时,我满怀信心以为能在外面闯出個名堂……沒料到,最后却是這样的结局。”
“我虽然逃得了一條性命,却日日夜夜被伤病折磨,恨不得自杀解脱。然而看到八岁的儿子,却又舍不得。”祁连钺喃喃自语,摇着头,“我是一個北越的杀手,到最后,却沦为了一個靠女人养活的废物!”
“我的脾气本来就不好,卧病后更是暴躁易怒……就在她离开的前一天晚上,還因为她做饭晚了一些而大发脾气,”祁连钺喃喃道,露出痛悔的表情,一拳捶在桌子上,“谁知道她第二天一早就走了!她……她居然一個人去了‘那個地方’!”
“那個地方?”溯光蹙眉。
“青木塬。”祁连钺神色变得苦痛,抱着自己的头,“她是在天沒亮之前走的。村裡有人看到過她走进那片森林,身边只带着三花那條狗。那之后她再也沒有回来。一個月后三花从林子裡跑了出来,瘦得不成样子,嘴裡叼着那一枚肉芝。”
溯光沒有說话,沉默着。
那個叫作素馨的女人,早早嫁给了当地的英俊青年,本以为能安分守己平平淡淡地相守到老。然而婚后不久就被丈夫抛弃在故乡,独自辛苦抚养孩子多年。好不容易等到丈夫某天忽然回来了,侥幸保住了性命,却发现他已经是一個废人。
可是尽管如此,她为了治好他的病,還是不惜走进了青木塬。
而這举世罕有的灵药,是那個女人最后给丈夫留下的礼物,也令他渐渐恢复了健康,终于能够摆脱瘫痪。而她自己呢?是不是至今被困在那一片据說无人生還的密林裡,再也无法出来?她到底遭遇了什么?
“她已经走了十年了……”祁连钺低声說,“我的伤渐渐好了起来,开始能和普通人一样做一些简单的农活,养活自己和嘉木。但是這些年来,我沒有一天不想着要去那個地方把素馨找回来。但沒有任何人敢靠近那片林子一步,我一個人无法成行。”
溯光沉默着,忽然问:“林子裡到底有沒有妖魔,你知道嗎?”
“我也不知道,只知道进入過其中的人的确沒有一個活着出来。”祁连钺看了一眼那片夜色裡黑黝黝的森林,“有传言說那片林子裡有魔物,它们不但会吞噬误入其中的人,還会引诱周围村寨的人走入丛林。村子裡的人因为恐惧,甚至在林子外三裡地的地方筑起了墙,防止再有任何村裡的人靠近那裡。”
溯光点了点头。守着近在咫尺的林子,却无法打猎也无法耕作,的确令人无法忍受。這一切,或许只有世代相传的恐惧才能解释吧?难怪這裡的村民们日子過得如此艰苦。
“今天,我接到了一封故人来信,决定要在离开這裡之前做完這件事。我一定要进那個地方找到素馨!”祁连钺看着他,眼神裡又闪出亮光来,低声道,“我看得出来,你绝对不是普通人……一定是上天可怜我,令我遇到你。要是你再晚来一天,我就自己一個人闯进去了。”
溯光并沒有說话,只是沉默地看着桌子上的杯筷——那几尾鲜鱼在寒夜裡冒着热气,鲜美的汤扑扑地翻滚着,然而两人谁都沒有动過筷子。
“我进村子的时候,远远听到有人在吹埙,是你吧?”溯光凝视着手裡的剑,低声說,“那首歌的调子,是《仲夏之雪》嗎?”
“我不知道,”祁连钺有些茫然地回答,“那是素馨经常唱的,听得多了,也就记住了。应该是這一带的歌谣吧。”
“仲夏之雪……仲夏之雪。”溯光的眼神渐渐变得辽远,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然露出了一丝哀伤,“很多年了啊……很久不曾听到了。”
冷冷的月光穿過窗户,落在他俊美绝伦的脸上,有一种凄凉的意味。祁连钺看着他,一時間明白了什么,问:“莫非,阁下也曾经有离散之痛?”
溯光沒有回答,只是抬起手指,轻轻抚摩着那一柄黑色的长剑,眼神温柔而哀伤,许久,才道:“不,我們从未离散。”
祁连钺下面想问的话,被這样短短一句回答给堵了回去,只能沉默。
“我的确是要去往青木塬,”溯光低头看着掌心,许久才开口,“我可以带上你。但到了那裡之后,万一我接下来要去的方向和你有分歧,你就需要自己走完剩下的行程。”
祁连钺喜形于色說:“好!”
溯光只是抬起头看着他,声音低沉,一字一句地提醒:“但是,我只能带你一起进入那裡,却绝不可能和你一起出来,而以你现在的能力,是不可能一個人走出青木塬的——你一定会死在那裡面。”
“那有什么关系?”祁连钺咧开嘴笑了,牙齿雪白而锋利,有一种豹子一样的攻击性,“我在十年前就该死了……苟活到今天,這條命都是赚来的。何况嘉木也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养活自己。我還有什么顾虑?”
溯光沒有說话,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手指轻轻抚過剑柄上那颗明珠:“好吧,那我就带你一程。明早出发。”
“明早就出发?”祁连钺却有些犹豫起来,“這一趟需要好好准备一些东西,能否稍等一两日,让我筹措完备?”
溯光却断然摇了摇头,看着掌心,低声說:“不,我沒有時間了。”
那一刻,一道光芒从這個旅人的手中绽放,在黑暗冷清的室内如璀璨的莲花——祁连钺吃惊地看到一個金色的命轮在那個人的掌心,仿佛活了一样转动,发出耀眼的光华。其中的一支,定定指向青木塬的方向。
“唉……”溯光握紧了手,那道光芒便被他熄灭在了掌心。
“我本来只是一個過客,并不应该卷入你的事。”他对着夜空轻声說,似是对祁连钺,又似是对着空气裡不存在的某個人說话,“但是我明白一個人总是想寻找生命裡早已错過的东西的感受——你是這样,我亦如此。既然是举手之劳,我也应该满足你的心愿。
“是嗎?紫烟?”
沒有人回答他,只有冬日的夜风吹起温暖的鱼汤热气,萦绕在身旁。
好多年了,你一直在我的伤口中幽居。
我放下過天地,却从未放下過你。
我生命中的千山万水,任你一一告别。
世间事,除了生死,哪一桩不是闲事?[仓央嘉措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