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酒不醉人人自醉 作者:未知 李肆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当今皇上,并沒有剃发。” 萧胜呆呆的哦了一声,看着李肆,表情似乎是要发笑,可对上李肆那清澈的目光,他一下楞住了,红晕片片从脸上急速退下。 深呼吸,捏起筷子,朝盘子裡最后一片山猪肉夹去,萧胜像是沒听到李肆這话,可筷子還沒上肉,已经抖得哆哆发响。 啪地将筷子拍在桌上,萧胜咬牙切齿地說道:“這玩笑可是要出人命的……” 李肆微笑:“所以它不是玩笑。” 這话像是一盆夹着刀子的冰水,泼得萧胜浑身发颤,不止是畏惧,還有憎恨。他能感觉到這话的方向是什么。恨的是李肆這话,强自将他的脑袋拧到了那個他从小就埋在心底深处,久而久之,已经成为内心禁忌的方向,那是……每個冠着汉姓,写着汉字,說着汉语的人,心裡共有的方向。和萧胜一样,大多数人已经将其封存为禁地,绝不敢去碰触。 李肆伸出筷子,将那片山猪肉夹走,丢进嘴裡嚼得咕咕作响,有趣地打量着萧胜的表情。 气氛冷了下来,萧胜不再說话,勉力装着镇定,捏起筷子又去扒拉山珍,却将好几块山菌给拨到了桌子上。 李肆吞下肉,继续使坏:“好吧,我是开玩笑的,啊哈哈……好不好笑?” 萧胜嘴巴张合了几下,那像是在骂,笑你妹!你這话太沒诚意了吧! 他额头泌起了汗珠,目光也在打着转,辛苦地忍着不让自己问出那一句“到底是不是真的?你怎么知道?” “這肉不错,酒也够味,下回我請客。” 李肆不忍再见他這模样,丢下這么句话,施施然走了。 鞑子皇帝并沒剃发,這可真不是玩笑。历代鞑子皇燕京留下過御容画像,有洋人画的,有国人画的。只是這些画像一直深藏皇宫,清亡之后大众才能看到。 前世李肆仔细看過历代鞑子皇帝的画像,可以肯定的是,顺治、康熙和雍正,都沒有照他们对汉人的要求那样剃发。他们留的都是带帽画像,帽子下的鬓角再清晰不過。顺治最为明显,康熙的鬓角也非常茂密,《雍正读书图》裡雍正免了冠,可以看到类似平头的发式。【1】 在這個时代,除了重臣近侍,其他人就算面過君,可隔着老远,根本看不清,更不可能拿正眼去窥“天颜”,基本沒可能发现這事,而重臣近侍……他们敢說這事嗎? 鞑子皇帝并沒剃发這事能看出什么,后世人可能感受不深,无非也就是觉得他们借皇帝之尊给自己方便而已。可在這1712,离以“留发不留头”为口号,杀得汉人血流成河的時間才過去六十多年,剃发令像是刀子,刀刃上的血滴還在每個人的脖子上渗着,剃发令的精神支柱就是所谓的“满汉一家”。当年摄政王多尔衮强行剃发令的时候,孔子后人孔闻謤以孔子为招牌反对剃发令,多尔衮“大义凛然”地說:“中外一家,君犹父也,民犹子也,父子一体,岂可违异。” 话犹在耳,鞑子皇帝自己却不剃发,那這剃发令的用心就显露无遗。不過是让吊着猪尾巴的汉人时刻谨记,你们就是那脸上刺字的囚徒!那屁股上烙印的猪狗!再跟满汉不通婚不同住的政策凑在一起,以中二的逻辑能力都能得出结论:满汉确实是一家,只不過满人是家主,汉人是家中蓄养的牲畜,华夏大地不過是满人的殖民地。【2】 鞑子皇帝为什么不剃发? 嫌丑呗,华夏大地几千年歷史,基本审美观并沒太大变化。现代人看长须博冠的古人,依旧能感觉到美,而古人看脸上光溜溜的男子,也能感觉到美(虽然吧,嗯咳,方向不太一样)。可不管是古人,還是现代人,都不会觉得金钱鼠尾脑袋美。受汉人文化熏陶的鞑子皇帝,审美观自然已经不再停留在通古斯蛮夷的水平上,不少皇帝,甚至他们的一些满人亲信都還留有汉装行乐图。他们当然乐意借皇帝之尊不剃发,或者照着自己喜歡的发式剃,只要不大肆张扬,引起[***],就沒人敢吱声。 李肆故意含含糊糊地忽悠萧胜,其实是让他自己去找答案。心中骨气早已磨成豆渣的人,不会把這事看得太重,反而会找出一大堆理由来辩护。可萧胜這种真心相信“满汉一家”的人還存着一分率真,這個疑问,会一直埋在他心中,合适的时候…… 本只想着笼络人,却沒想到這么容易就下了蛊,真是出乎意料的收获,李肆出了署房,正想哼哼小曲,一高一矮两個汛兵就迎了上来。 “四哥儿,怎的一個人出来了?” 李肆能跟萧胜平辈相交,他们這些“小弟”,自然对李肆客气起来,称呼都换了。這矮子叫张应,高個叫梁得广,都是二十出头,說话的就是矮子张应。之前李肆夺枪神射,给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 “老大不会是吃撑了吧……” 高個梁得广随口开着玩笑。 李肆呵呵笑道:“你们老大喝醉了,等会過去,听到了什么,可别记在心上,那都是酒话。” 张应一脸的不信:“老大能被你灌醉?开什么玩笑呢?别說這黄酒,就算是北方的烧刀子,他都有两三斤的量!” 梁得广也是切了一声:“老大真醉得趴在桌子上,四哥儿你可就得躺到地下去了。” 李肆耸肩:“信不信由你们……” 看着李肆飘飘而去的背影,两人对视一眼,几步就进了署房,就看到萧胜呆呆坐在桌子边,盯着空荡荡的碟盘,两眼发直,嘴裡正嘀咕着什么。 “他肯定是在开玩笑,肯定!” “如果沒开玩笑呢?不不,他怎么可能知道……” “不对,這小子可是一直在牵着我鼻子走呢!這话可绝对不是随便說的。” “真的沒剃?怎么可能!皇上自己是满人,怎么還不剃,却让汉人……不是說满汉一家嗎?” 张应和梁得广惊得脚下一停,再次对视,呼吸似乎都停了。 “老大真喝醉了……” 张应低声說,梁得广一個劲地点头。 英德县城,县衙南面,挨着城墙边立着另一座衙门。和县衙的光鲜比起来,這座衙门就破落多了,大门看似洁净,却能见到仓促抹擦的痕迹。 广东右翼镇总兵是经制名称,一般场合都叫韶州总兵,這座破败衙门就是韶州总兵衙门,平常沒几個人,這会却是无数兵丁将弁穿梭来往,忙络不已。 衙门后堂,一個身材略微发福,慈眉善目,像是個商人的中年人,正眯眼看着手裡的玻璃高脚杯,杯子裡的暗红酒液映在他的脸上,让他看上去也像是喝醉了一般。 “葡萄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在台湾的时候,我收到的這弗朗机葡萄酒,就因为沒合适的杯子,一直藏着。今天钟上位送来弗朗机玻璃杯,正合适。” 仰首举杯,一口饮尽,他闭着眼睛,腻意地品起味道来。 “大人這套水晶玻璃杯形制秀雅,晶莹剔透,杯座還有洋纹铭饰,在广州府出手也能值個二三百两银子,到了京城,怕不有千两之值?” 一個三十岁出头,穿着官服的人伺立在旁,笑脸谄眉地說着,官服的补子上绣着豹子,是個三品武官。 “去京裡面圣那次,我见過养心殿的杯子,比這差得太多。這洋人的东西,還真是巧夺天工,真不知道是怎么造出来的。” 這位“大人”正是韶州总兵白道隆,平素都泡在繁华得多的韶州城裡,不在英德县城這破烂总兵衙门呆着,由中营游击周宁,也就是身边這個家伙处理常务。眼下正是他的多事之秋,不得不回到英德,住进了這座让他浑身发痒的小衙门。 條件差,环境不好都是其次,知县李朱绶的衙门就在他的北面,从风水上說,正压着他這衙门的脉气,从事务上說,他這衙门還算是寄人篱下。即便贵为总兵,却沒办法在李朱绶這么個七品知县面前摆威风,也难怪他不想呆在這,如果不是镇标在城南的兵营太過简陋,两個营署房也都租了出去,他還真想搬到城外去。 “钟上位此番心意可不浅,本该是想着为他妻弟申张,却沒想到那不過是旁事,现在才是真正的祸事,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狗急跳墙,坏了大人的大事。” 周宁恭谨地說着。 “钟上位给你了什么?” 白道隆丢开心中那片阴霾,问着自己的下属。 “一套景德镇和华堂的五彩盘,大概能值個七八十两吧。” 周宁很坦诚,平素都是由他跟钟上位联系,现在拐着弯地为钟上位說话,也不只为那套盘子,他受钟上位的好处可不少。只是這好处的根源,還在白道隆把差事派给了他,他能說的也只有這么多。 “满脑子就知道银子,眼前這难事,有银子也难解决!如果這杯子拿出去能马上换到劈山炮来,我可是真心舍得!” 酒杯空了,白道隆的心情也消沉下来。 “钟上位這個人,好就好在有自知之明,够乖巧。只要他尽心解决了這事,他的事情,我自然会帮手。” 白道隆咬牙,和善面目满是无奈和愤懑。 “這事要能对付過去,我也就沒了后顾之忧,到时候就看李朱绶的好戏!赵弘灿成天骂我鲁钝懈怠,动不动就拿参革来恫吓我,他是总督,惹不起他!可李朱绶……一個小小知县,人前对着我颐指气扬,人后满嘴白蛮子,這次借着我手忙脚乱,還把我当他的衙班使唤,真是可恨!不是我在這的生意還得靠他支应,早就给他县衙的大门泼上了一盆狗血!” 周宁像是身上钻了蚂蚁,很不自在地扭着。总兵骂总督,他可不敢搭话,而知县李朱绶是举人出身,虽然比不得进士官尊贵,身份却也足够在他们這些武人面前拿捏作态,白道隆的抱怨,就跟他嘴裡那狗血一样,也只能留在嘴裡。 他赶紧转开了话题:“施军门刻意多留了一個月,换到五月初简阅韶州,可即便如此,两個月的時間,钟上位在矿场的铁匠铺也赶不出這么多炮来,大人還得另想办法。” “我瞧那钟上位的神情,似乎還有余力,应该是有什么办法,既然要当狗,就该知道拼命。只要他回给我准信,银子,物料,我都可以补给他!” 白道隆小心地将高脚杯放回红绸铺裹的锦绣木盒裡,然后捏起了拳头,砸在桌子上。 “就這两個月,他必须给我弄出十二位炮来!” 【1:满清“剃发令”要求,不仅要剃,而且“不合式”也一样要重责,這不是說說的。剃头匠也就是在清朝成为一门手艺,因为不经常剃,头发长起来,那可是能掉脑袋的。而所谓的“式”,也就是金钱鼠尾,别說鬓角,辫子下的头发面积多過一個铜钱,那就是“不合式”。现在满天飞的鞑子戏裡,那些油光水滑大辫子,基本都是二十世纪的事了。】 【2:在《康熙耕织图》、《康熙万寿图》、《乾隆南巡图》以及《姑苏繁华图》等图裡,草民都穿着晚明服饰,脑袋上是奇奇怪怪的发式,推了一半头,有鬓角,却沒结发辫,不为记述所佐证。這些图都是鞑子朝廷宣扬仁政和盛世的图,笔者個人推测,多半是象征主义派“献礼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