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跳出儒法外,不在五德中 作者:未知 哦哦…… 脑子一偏题,身体就开始抗议,跪坐了老半天,李肆腿都麻了,腰也酸了。 “汉家古礼,居然也耐不住,唉……” 段宏时摇头叹气,将李肆带出了屋子,屋外山下有石桌椅,一屁股坐上去,李肆满心的舒畅。 铮…… 接着一声清悠的琴声响起,李肆目光找過去,就见到不远处的凉亭裡,那個之前奉茶的白衣侍女,正在低头抚琴。 這老头……太[***]了! 李肆的第一反应就是這個,多半這侍女是老头特训的,琴棋书画该样样精通,身边养了這么個侍女,小曰子過得還真是舒坦。 原本還有心向段宏时確認下這侍女的身份,也好打消自己心中那一分所有男人共有的猎艳之心,可段宏时一开口,就将他的注意力又拉走了。 “你既然能从這书裡看出治国根本,本心足以容下地势,老夫可以接着向深裡說。” 之前段宏时說到的天地之势,李肆還只当是文人随口夸言,可听现在這么一說,還真有什么名堂。這时候琴声悠悠,节奏舒缓,李肆听不出是什么曲子,只觉心神沉静,這琴声是素淡的背景,段宏时的话是浓墨重彩,混在一起,竟然不觉有丝毫杂乱。 “你不必再猜疑,老夫此学,确实脱出了孔儒之锢。” 段宏时再度开篇,這老头的眼神确实厉害。 “可你要以为此学是法家之学,那可就大谬矣!” 二郎腿一端,段宏时滔滔不绝。 “申不害究术,重在御臣,要帝王独断独视独听,肤浅!慎到尊势,他的這個势,将天地之势归于帝王,混淆权柄和时势,下乘!商鞅崇法,以帝王为法王,织法網而暴彰,限法于绝地,愚蠢!韩非将法势术揉杂一端,却失去筋骨,时久曰迁,反成不可登堂之言,昏聩!” 好了,喷遍法家几個大拿,果然不是法家门人。 “再說孔儒,儒本非孔孟独占,可后人却只以這什么二圣为祖,殊为……嗯咳!” 看样子他還准备骂点无耻卑鄙的话,只是眼下這时候,正是程朱理学的酱缸期,要骂孔孟可是很危险的,所以段宏时急急咬住了舌头。 “這孔儒所论,本出自上古亲亲家国,汉初沿袭秦时法度,文景稍废,武帝再兴,悟到了前秦的教训,才将這孔儒之道扯来遮掩。外儒内法,华夏千年之治,就此砥定。” 段宏时再度拿出一個重量级的结论。 “這外儒内法,就是俗世所谓的帝王术!” 李肆小心翼翼地问:“那么老师您的帝王术,是别开局面了?” 段宏时矜持地微笑。 “老夫這帝王术,有两言可說,其一就是:跳出儒法外。” 接着段宏时的话,让李肆又陷入到呆滞状态,对這老头的来历,已然从世外高人,隐隐转到了又一個穿越者…… “儒法为何能内外相结?就在于一個‘一’!” “法家讲天下一民,利出一孔,孔儒讲道统归一,仁礼划一;法家要收天下之兵,以弱天下之民,愚天下之民,以利万世之治,儒家要人不逾矩,心不沾尘,三纲五常,百年如息;法家尊帝王为法王,孔儒尊帝王为圣人,這儒法,本就是天生一家!” 随着段宏时语调高亢,远处的琴声也变得锐利起来,每個音符都像是一把刀剑,可巧都插在段宏时每一個字之间,将他的话音托得更为鲜亮。 琴声攀上峰顶后,又渐渐和缓下来,段宏时的话语也放慢了。 “可有一,就有二……” 李肆已是感悟满腹,以后世的歷史学观点来看,這就是华夏大统一的前提,同时也是大统一的代价,像是宿命一般,避无可避。但正如段宏时所言,诸多因素在推动這個一的同时,還有很多因素在化解這個一。這样的东西,很难从道德层面上去评判,但如果仅仅从把握时势的角度去看,還真是另有一套东西存在。 只是這套东西,不该叫什么帝王术吧,這根本就是看透歷史的大学问…… “儒法之言,在书上无比光鲜,落到实处却是满目疮痍。如果把外儒内法当作是金銮玉殿上的制礼,老夫的帝王术则是乡间农人的田头小曲。” 段宏时看向远处的青山,微微叹气。 “金銮玉殿,不過是天下一点,乡野山水,才是天下的本色。” 听到這,李肆也有了自己的理解。 所谓外儒内法,全都建立在一個基础上,那就是士人治世,以理想代替现实,按设计笼罩天下,不去理会其中的差异。仿若将治疗天下当成堆积木,符合自己设想的东西捡起来,不符合的丢掉,凑在一起,看着搭成的楼宇宫殿,自得地說這是個多美的世界,而其他乱七八糟丢在一边的东西,根本就闭眼不视。 說起来,還真跟柏拉图的理想国分外相似……只是柏拉图的理想国只在想象裡,而华夏大地上,理想国已经存在了千年,当然,一直是破破烂烂,士人们還在锲而不舍地搭着。朝代更迭不過是垮了一次,根基沒有变,蓝图也沒变,重新再来就好。沒办法,這是他们的田地,就如农人一般,耕田得食是天姓。 “那么老师,這二……必然是和一相悖的么?” 李肆有些纠结,看起来這個“一”是宿命,去触动這個“一”,所作的事情,所得的结果,放在后世,是不是要被评价为卖国、汉歼、歷史罪人? “一而二,二不能一嗎?” 段宏时遥望山峦,像是在嘲笑某個群体。 “儒法的一,得利者是行儒法之人,若這利转给他人,难道就不能也得一了?” 李肆恍然,得从這样的角度来看啊。 华夏大一统,靠的是儒法,可并不意味着這是唯一之径,也并不是不变之径,儒法之所以能推着华夏总是内聚,那是因为有儒法背后那些人的利,那些人是谁? 看了一眼段宏时,李肆暗道,那些人,不就是读书人么…… 先是說這帝王术裡,如何评判帝王的标准,接着說到這帝王术和儒法之帝王术的不同,李肆的胃口已经被吊得足足的。 核心一個問題,段宏时這帝王术,到底說的是什么? “這就要說到老夫之学的第二言……” 段宏时也吐了口长气,刚才一番激论,還着实费了力气。 “老夫之学,不仅跳出儒法外,還不在五德中。” 五德? 李肆楞了一阵才明白過来,這话說的是,段宏时此学,对朝代更迭,另有一番见解? “世人都言,真龙之气,存世不過三百年,以五德更替相承……” 段宏时這话,跟李肆后世接触的“王朝周期律”很有些相合,不過那個什么周期律,都只将朝代更迭归结为人口激增,土地兼并,社会结构破坏等等,即便只以李肆那点微末道行,也觉得這說法不過是中学教科书水准的东西。 他也翘起了二郎腿,等着段宏时的高论。 “老夫刚才說到過,帝王三等,御臣御制御势,势有天地之分。朝代更迭,本因都在這地势的驾御上。” 什么是天之势? “风云山水,草木兽鸟,人外即天,天自有天道,不以人力人心而变,此乃天之势。” 什么是地之势? “人立于地,食于地,来往于地,地结人道,此乃地之势。” 嗯……李肆大致是理解了,天之势,說的是自然,地之势,說的是社会。 “儒法之帝王术,求的是一個静,有所变动,靠儒遮掩,靠法支吾。天之势如风云跌宕,一直在变,這变化非人力所能撼,姑且不论,每朝算是同样的境遇。而地之势也自有一番变化,每朝立国,立起经制,就像是砌起一座堤坝,地势变化也如江水,年年蓄积,這堤坝却不曾加高,更不敢想掘堤引流,只能等着江水蓄满,最终崩堤。” “宋时王安石,明时张居正,都想对這堤坝动手,可前者生出‘丰亨豫大’,北宋覆灭,后者如一剂猛药,余毒至今。” 這說法的细节李肆有些不明白,可大致道理懂了,儒法要的是一個“停滞的社会”,人人安守本分,各不逾矩,士人和帝王的统治就能万万年。可社会是一直变化的,以不变以万变,结果就是自己被变了。 “那么,地之势,该怎么去看?” 李肆问到了要点。 段宏时呵呵轻笑,又转了话题。 “李肆,你对气理之论是怎么看的?” 李肆傻傻摇头,心中只两個字:“臆想!” 儒家的气理之论,就李肆個人而言,那都是群死宅捧着脑袋瞎想出来的东西,最大的特点就是,话說得圆润周到,逻辑自洽,目的就是让别人无懈可击。归结起来,本质就是让儒家士子们能把握所谓学问的制高点,自我YY而已。 “那么对于這理学,你也该是不甚了了,正好……正好……” 段宏时笑得很有些贼。 “程朱理学,轻技贱器,說什么器乃各有适用,理不相通,不過是理的细枝末节。可到明末,格物究器之学却异常兴盛,老夫這番言论,放在那时,根本就算不得骇人之语。眼下在這……朝說出口,那就是下乘而无稽之论。” 正說到這,远处琴声铮地滑了一下,段宏时又是一声嗯咳,转回了正题。 “看势,得由器而入。” 他這话出口,李肆皱眉,难道這老头,是王夫之的弟子?王夫之說的就是器中见道,器道合一。算算王夫之现在……死了二十年,段老秀才的年纪,应该還能凑得上。 “你可知道,明亡之因是什么?” 段宏时打断了李肆的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