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连珠炮响 作者:未知 夕阳斜沉,英德县城南山外,山峦之下,硝烟刚刚散去,刚才的连绵轰鸣声還在山间回荡,震得鸟禽惊飞不定。 “整個广东,就数你韶州镇最腻意,江边那些纤夫,還有码头上的脚力,挣這份简阅银子,已经挣出了气势,不错,不错……” 低沉而略带嘶哑的嗓音,混在甲叶碰撞声裡,被套着马刺的皮靴踏地声一步步牵起,似乎周边的草木都被這气息压得摇曳低伏。 瞅着走在身前两三步的那個矮壮身影,同样顶盔着甲,面目箍在避雷针头盔中,整個人形象有如戏台龙套的白道隆,一個劲地哈着腰,也不管对方是不是能看见。 “军门大人說笑了,标下等曰夜枕戈待旦,督练士卒,不敢懈怠,這纤夫和脚力,标下不知何谓……” 一边分辨着,白道隆一边腹诽不已,這军门還真是個肆言无忌的主,各镇各协不都是找人来凑這简阅么?就连你的提标也不例外,何苦逮着我這粤北苦镇开涮,当着這么多手下的面直言不讳? “不過,刚才那队鸟枪兵的七海灌江阵倒挺有意思,放到京城的秋艹,也能凑进京营的九进十连环大阵裡。德诚,你手下還真有能人。” 那矮壮之人的语气骤然转缓,叫着白道隆的字,让白道隆還在发僵的面孔顿时绽开。 两人一前一后登上了山下新搭起来的木台,那矮壮之人转身,顿时显出一张宽脸。眼眉细小,却毫不觉猥琐,一身铁红甲胄就像是天生跟這张脸相配一般,飘溢着摄人的肃杀之气。這人抬手虚按腰间刀柄,另一手抛开披风,身后那排随风凛凛的旌旗似乎也同时猛荡了一下。中间的一杆大旗上,“提督广东军务总兵官 左都督”的缀边大字赫然醒目,一個“施”字霸居大旗正中,有如虎狼一般,睨视着台下左右那两三千列队的兵丁。 施世骠,施琅六子,提督广东四年,在广东绿营的威势积淀已深。今年的简阅,他一发话,白道隆就不得不拿出十分力气应付。 听到這话,白道隆赶紧顺着话题拉扯了下去。 “萧胜!施军门亲口赞了,還不上前谢礼!” 套着一身绵甲,铜钉被擦得铮亮的萧胜一阵小跑上了台,虚打千礼跪了下来。白道隆不是寡恩之人,为酬他铸炮之功,先帮萧胜拔补了把总。把总仅仅只是萧胜十多年前的旧职,白道隆要加恩笼络,還想给他弄上個千总。 千总的校拔由总督呈报兵部,如果提督开口,总督也不会为這种小事伤了关系,基本都会允准。虽然白道隆把校拔呈文递到了施世骠的案头上,還刻意走了关系,让施世骠原则上许了這個校拔,可人怎么样,施世骠還得看看。所以白道隆刻意让萧胜带训鸟枪兵参加简阅,给他一個在提督面前亮相的机会,萧胜本人也争气,终于换来了施世骠的召见。 “韶州镇标金山汛把总萧胜,叩见提督军门大人,甲胄在身,不能全礼,還望军门恕罪!” 萧胜念着套话,心中却是一阵迷糊,原本自己该紧张该激动的啊,可为什么自己感觉很有些淡然? “听你口音,還是闽人?不错,不错,咱们闽人,果然是在哪都能出头啊,呵呵……” 施世骠的回应比套话高出一线,一边的白道隆松了口气,這就算是過关了。 “那么,接下来试炮吧,听說德诚你在這炮上花了不少功夫,惹来的波澜還惊动了一省,今曰我就要看看,它们受不受得住你的用心。” 提拔一個千总不過是小事,施世骠的心思转到了正题上,嘴上毫不留情,說得白道隆也不知道是该告罪還是该装傻。 好在施世骠只是随口取笑,沒在這個话题上继续深入。白道隆挥手,兵丁们就将十二门劈山炮抬了出来。 “足药,单子!” 负责指挥试炮的中营游击周宁大声呼喝道。 “等等!” 施世骠招手,台下几個看样子是家人的兵丁跑了過去,毫不客气地推开那些正要装药的炮手,自顾自地用木斗重新装药。 “军门?” 台下周宁看向白道隆,白道隆看向施世骠,两人都是脸色发白。他们可是按照简阅的“规矩”办事,装药五成,炮能放响,炮子能飞出,皆大欢喜嘛,施世骠這是要…… “德诚啊,你也知道,我年内就要调任福建水师提督。接任的是贵州提督王文雄,那是個北人,姓子火爆,待你们可不像我這個南人那般和气,我這也是帮你料清手脚,不至于被他新官上任放的火给烧着了。” 施世骠淡淡地說着,白道隆脸色阴沉,不敢接话,心中却在怒骂,帮我料清手脚?這是在帮你料清手脚,不让王文雄挑你的刺!你让我的炮都炸了,然后处置了我,等王文雄接任,自然再沒什么话說。 见到周宁圆瞪双眼,微微举手,张合两次,還翘了一下大拇指,白道隆只觉一股透心的凉意上涌,施世骠的家人,装了十一成的药量! 那些家人装药完毕后就退了下来,周宁自觉已经尽了义务,哎哟一声,捂着肚子告病退下,而炮手们也纷纷出了状况,吐血吐白沫发巅生狂的什么都有,就算总戎军门责罚,他们也是不敢放這炮了。开什么玩笑,十一成的药量!?就算是五成量,他们都是拿了总戎的银子才上的场,每次简阅都会炸炮,不炸炮那可就是奇闻了。可毕竟只装五成量,总還有個侥幸一拼的机会,现在装十一成药,就是明摆着送死。 施世骠皱眉冷哼了一声,他只管结果,這過程,如果白道隆都摆不平,那這总兵当着也就沒意思了。 白道隆两眼迷茫地转着,正在冒冷汗,萧胜站了出来。 “标下喜歡放炮,請总戎将這事交给标下。” 那一刻,白道隆也真想抱住萧胜狠狠亲一口。 “张应,梁得广,走!” 萧胜转身,脸上浮起微笑,四哥儿,這事你终究沒能料到吧…… 两個心腹跟了上来,放劈山炮太简单,之前剿灭寨堡的贼匪就放過。可两人心中還是有些不踏实。 “老大,毕竟是十一成的药量啊。” 张应问着。 萧胜嗤笑:“十一成!?当初四哥儿装了多少?十二成!” 梁得广喔了一声,他记起来了。 “四哥儿交炮的时候,說他们闲得无聊,還让炮工练习镗炮,這十二门炮,又结结实实多镗了四五天!” 萧胜咬牙:“我真有心装個双倍量来试试,就怕连军门也沒這個胆量!” 远处的木台上,看着放炮之地就三個孤零零的身影,施世骠也微微动容:“好汉子!” 白道隆侧头抹着汗,心想军门大人你可料错了,那萧胜可不是赌命,這炮就是他跟着凤田村的村人造的,能装药多少,他可心裡有数。 “看来光一個千总,都不足报偿萧胜啊。” 白道隆心中发着感慨。 片刻之后,轰轰巨响连连,前方顿时硝烟弥漫,大地也在颤动不停。萧胜竟然是挨着炮一门门的连放,完全沒按照惯常的规矩,点火就飞奔出至少十丈之外。 木台上的施世骠抽了一口凉气,台下的官兵更是一阵搔动,這人還能活?不少泥腿子冒充的兵丁更是像炸了窝的兔子,撒腿就开跑,被官长一阵鞭抽脚踹,才好不容易拉扯了回来。好在炮声隆隆,吸引住了台上施世骠的注意力,并沒注意到台下這慌乱的一幕。 十二响,一响不少,一响不多,二百多步外的山坡上,十多道烟尘也正飘扬而起,见那烟尘的粗细,炮子显然還余势未尽。 “好炮!好炮!” 施世骠的细小眼睛也撑开了,精光迸射而出,小小劈山炮都能轰出這般威力,他跟着父亲施琅征平台湾也沒见過。 心思一动,眼珠也转了起来,施世骠再度感叹:“是叫萧胜嗎?好汉子!” 前后两次的赞叹,涵义却不一样,白道隆赶紧开口:“是啊,這萧胜本是我早年亲随,尤擅枪炮,当年台湾平刘却之战,他可也是立了奇功的。” 施世骠目光黯淡下来,有些遗憾地哦了一声,想把這個萧胜调到福建的心思也散了。白道隆的话說得很直白,這個萧胜,是他白道隆的人。 “沒见识!” 远处的萧胜歪着嘴角,对后方传来的搔动满脸不屑。 “是啊,老大一炮轰死六人的神射,他们要见了,下巴不都得全掉地上!?” 张应拍着马屁,却也和梁得广一同挺胸叠肚,這一轮十一成装药的连珠炮,他们這两個炮手可也是出名了。 “得了,我那算什么?四哥儿一炮轰得上百人碎了胆子,那才是真正的神射!” 萧胜记起了寨堡那一战的情形,李肆那一炮霰弹才是制胜的关键。 “說起来,這炮就是四哥儿造出来的,凤田村的那些炮工可沒這能耐!四哥儿……到底是個什么人啊?” 梁得广嘴裡啧啧有声,思绪也被萧胜带得飘飞起来。 “我隐约觉着……四哥儿……就不是人。” 张应掐着下巴,若有所思。